霓虹 下——司徒舒憬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老道的医生开出的诊断结果，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医院的这个角落，很黑很安静。

一个身影，悄悄从病房门里退出去。

第96章

蒙蒙亮的天，这个医院的另一头，住着一个人。

张无殇想去找他。

永远有着苦难者呻吟的这种地方，还是能在到处听到病人似呜咽又似感慨的长长的叹息。

他封闭了自己的耳朵，封闭了自己的眼睛，不愿去看不愿去听。

那个叫做心脏的地方，抑制不了地疼痛。

他像一只蜗牛，企图让自己躲藏在这样重重的壳里，直到自己愧于，不干预面对的世界消失，迎来新局面的时候。

但是，现实就在那里。狠狠地摆在那里。

长长的过道尽头，那个躺着林幕垂的病房里，有人叫他：“张无殇”。

那么亲切，一如从前。

可，张无殇知道，林幕垂也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无殇勉强笑着。笑得格外惨淡。

他没发现，林幕垂看见他的这一笑有多么惊讶。

“哥”

“宁君宇怎么样？回来了吧。”

张无殇抬起头，他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能在他面前脆弱。不能告诉他宁君宇为了救他付出的代价。

眼睛里盛着悲凉，说的话却佯装轻松。

“嗯，回来了。”

“这样就好，我还一直担心出问题”今天的林幕垂很不一样，所以他没有发现同样不太一样的张无殇。

他的笑容很美好，如同撩拨起杨柳飞絮的春风，温暖却坚定。

张无殇本是个不太讲话的人，可今天，他想用各种各样的话题驱除走时间。

让他好不得不思考其他问题。

“哥，这么开心是为什么？”

“啊”

兀自出神的林幕垂回应一声，多少显得有些腼腆。

“呵呵，就是想通一些事情，突然感觉豁然开朗罢了。”

“能和我说说吗？”

林幕垂回望张无殇，能和眼前这个人说吗？

他的记忆里，那些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黑暗浮现出来。

那个随处泛着霉味的房间，和那个曾经一脸天真而如今却成为自己记忆里永远不可能抹去的梦魇的邪恶的学弟。

还依稀可以感受到，那种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之时恐惧在身体里发酵的感觉；依稀感受到，那种生命消逝的时刻无能为力的酸涩；依稀感受到。

那种阴霾笼罩的世界里，即将离开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人的恐惧。

但是，林幕垂想，他还是幸运的。

毕竟，他能在最后一刻看清自己的心。

那颗渴望阳光的心。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渴望到忘记身上的疼痛，忘记掉自己正在面临的危险。

只一心一意，念一个人的名字。

“韩煜楚”

这个人，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你已经进驻了我的整颗心。整个生命。

嵌入血液的深度，剥除不去的浓度。

林幕垂的唇角上翘，眼神里透出温柔。

张无殇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什么，那曾是他不明白的东西。

“哥”

晨光将林幕垂的脸庞镀上亮色，斜斜望去，此时的他是这样纯洁而神圣。

林幕垂惊醒，眼里的光泽还未掠去。

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然盯着张无殇失神好久：“额，呵，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右手摸上自己的后脑，有些不好意思。

张无殇看着这么孩子气的动作，不禁想到同样有着这种孩子气的韩煜楚。于是他想起很多年前不知从哪里看见的一句话。

“对一个人的喜欢和思念，会让你不自觉地慢慢变成他。”

他想，林幕垂，该是有话和自己说的时候了。

“小殇。”

张无殇看江林幕垂转过眼眸，久违了的，平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喜欢过你。”

“真的”

“我知道”

“但是现在不了”

“我知道”

林幕垂转回头，对着张无殇笑了，其实他知道。对于他们，彼此都是最熟悉的人。

他想说的，他都知道。他想说的，他也都知道。

或许，这就是障碍。让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障碍。因为彼此太了解，所以不可能在一起。

“小殇，你要抓住你的幸福，而我，也是。”

张无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林幕垂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林幕垂不知道，但自己知道。

“哥”欲言又止，如今的张无殇，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早打碎林幕垂刚刚编织出的未来。

“嗯？”

林幕垂看着张无殇莫名其妙，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忐忑。

“小殇，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无殇眉头紧锁，仍旧默默无语。

“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出什么事。”他起身，回头要走。

这个时候，他面对不了这一切，林幕垂也是。

“我先走，宁君宇那边还有点事。”

虽然生疑，但林幕垂没多说什么：“好。”

逆光，张无殇的背影在地面上划出一大块地方，林幕垂呆望着。那个少年，终于要走出自己的生命了啊。

那具有着游移眼瞳的身体，到底隐藏了什么。

脚步声渐行渐远，林幕垂的思绪随着远处天空飘过的云朵离去。

宁君宇的床边，伏着几天几夜没睡的许展江。

背后，韩武带着韩煜楚轻轻地走进来。

韩煜楚尽量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韩武后边。

“韩叔叔”

一下子从床上扬起的脸，吓了韩武和韩煜楚一跳：“睡醒了？”

许展江睡眼惺忪，只是笑笑。看不出所谓。即使因为担心宁君宇而夜不能寐，仍旧不能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他扫过韩武背后那时不时晃出的身影，终究明白，韩煜楚会来。

不管自己的眼神是多么锐利，神色是多么冷漠。

看见许展江眼底的那抹温服，韩武状似无意地和他说：“我带小楚来看看小宇。”

许展江沉默，只是点头。

三人就这么僵着，很久之后，许展江朝韩煜楚说：“韩煜楚，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少了一点措手不及，韩煜楚更像是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好，我和你出去说。”

第97章

清晨的花园里，前一晚积累下的露珠在嫩绿的常青树叶上显出斑驳的痕迹。

因为前一天下了雨的关系，潮湿的地面上有些泥泞。大多数枯萎在这个秋天的树木也因为雨水的滋润变得稍稍恢复点生机。

许展江将随意扎起的乌黑长发拨到耳后，安安静静地在前面走着，直到停在那片草坪上，孤孤单单放着的那排长长的座椅前。

座椅上方有着为了遮雨设计出的小建筑，在这种雾气朦胧的早晨，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他率先坐下，仔细整理着身上的衣物。

低头沉默的韩煜楚一直站着，似乎如此不苟言笑的许展江带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

“坐”

旁边花圃里的花儿开得万紫千红。

“韩煜楚”

“嗯？”

“我很恨你，你知道吗？很恨很恨。”他没有转头看韩煜楚，那种声音很空灵很遥远。

“从宁君宇喜欢上你的那一天我就讨厌你，和讨厌蟑螂讨厌蚊子一样厌恶你。”

“但是”深深的落寞，让韩煜楚觉得这个有着妖艳外表的男人也是这么脆弱地存在：“我不能伤害你，因为我不想伤害宁君宇。”

“我和他相处了十多年，第一次，他这么喜欢一个人，我不忍心让他这样的人难过。他太勇敢，勇敢到近乎偏执。所以，尽管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还是愚蠢地希望着，你可以带给他快乐。”

韩煜楚想说什么，但却马上被许展江挥手制止了。

“但是我错了。”

“他在暗地里为你做的那些个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

许展江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那丝嘲弄，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宁君宇。

“记得去年，他请假出国治疗的那一次吗？”笑容很轻，很无奈：“那次，他为了摆平舰上组织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你知道多少？”

“明明你才是立威未来的接班人，宁君宇却一直瞒着不想让你参与，怕你受不了。从来就怕你受点伤害，对自己向来那么狠，一点余地都不留。”

韩煜楚听见，许展江越来越掩盖不去的后鼻音。

“甚至”因为牙关咬紧，他的面部表情让韩煜楚害怕：“甚至愿意为了你开心，暗暗撮合你和林幕垂。这些你知道多少？”

“你什么都不知道，到头来，还因为他隐瞒身份责怪他。还把林幕垂的事情推给他，让他现在”

许展江的情绪有些失控，一句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

“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医生的话你没听见吗？”

韩煜楚低头，小小的脑袋几乎完全埋进圈起的身体。

“今天我找你出来，不是想听你的忏悔，只是来告诉你，要是不喜欢宁君宇，就放了他，长痛不如短痛，要是”

“要是喜欢，就好好对他，不要再伤害他。”

许展江转过头，让那一脸的不甘淹没在这个罕有人烟的早晨。

他站起身，迎着渐渐升起的太阳走回那间病房。宁君宇，我不管韩煜楚活得怎么样。我只要你幸福。

韩煜楚呆在原地发楞，视线随着许展江宽阔的背影越拉越长。

脑海里，宁君宇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曾经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在这样帮自己撑起那片天。然而如今，当繁华过尽，时光将这些好的坏的东西碾碎在你面前的时候，韩煜楚才明白，自己欠下的，或许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艰难地迈出步子，几乎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就走到病房的门外。

房内的宁君宇刚刚醒来，已经在许展江的帮助下斜靠着病床坐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正挂着笑意盈盈。韩煜楚第一次这么看他，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看他。

这个一直出现在自己身边，却从未在自己的世界里停留过的男人。其实有着一副和林幕垂不相上下的好皮相。

但是，他们是不同的。

他知道。

房间里内，宁君宇伸出手想去够旁边柜子上的水杯。他听见他笑闹着和许展江打趣说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帮忙的时候传出来的，身体撞在床单上的声音。

他害怕了。他朝宁君宇看。

那个曾经器宇轩昂地指点江山的男生，正定格在那里，好久没有反应。

旁边的许展江，尽量学着平时调侃的语气：“看吧看吧，就说我来，哎，说你老了你还不信”

即使那张脸上痞痞的笑容是那么逼近真实，韩煜楚仍旧觉得自己可以觉察出那背后包含着的苦楚。

宁君宇，是我的错，让你承受这么多。

他看见宁君宇缓过神，有些尴尬地朝许展江笑，没有像往日一样听到他的回击，韩煜楚觉得，他或许已经知道。

只是，他从不曾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要维护，他拥有的自尊。

“小楚”

韩武深沉的声音一时打破了这片沉寂，房间内的两人也同时转过头看出口这边。

“怎么不进去？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将杵在那里的韩煜楚推进门，带着长辈们特有的威严调和了这个房间不一样的气氛。

“小宇醒了”

“嗯”

“感觉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许展江站起来倒水，把座位让给刚刚进门的韩武。

“没有，就是感觉腿有点使不上力。”

韩武爽朗地笑起来：“刚生完病嘛，医生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你别担心，会好的。”韩武知道，能让宁君宇说出这句话，只能说明他的感觉很不好。

不好到需要亲自上来打探别人的反应。

他朝将水递给自己的许展江看一眼。那里复杂的眼神让他明白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

“我今天是过来告诉你”他低头喝一口水，仿佛这是个多么艰难的决定：“我要带你回国治疗，就这几天。”

许展江手一抖，差点将水壶打翻在现场。

“我也回去。”他如是说。

但韩武摇头：“不行，你得留下来，舰上的事情还没完，你有你的任务。”

“这边还有梁宅，让他接手就行了。”

“我已经这么决定了，不要再说废话。”

宁君宇担心许展江冲动，笑呵呵朝韩武说：“展江也是想回家了，叔叔千万不要介意啊。”

韩武心下了然，自顾自喝着茶不说话。

宁君宇看许展江还想说，使了个眼神让他冷静。

“韩叔叔和我爸商量了吗？”

“嗯”

看韩武这种淡然的样子，他知道这次要展江和自己一块儿走的想法不太可能实现。

等了一会儿，韩武将茶杯放在一边：“小楚，你”

“也走吧，在中国不太安全。”

宁君宇以为他会拒绝。

毕竟，荷兰和中国，韩煜楚和林幕垂之间，不该隔着这么大段距离。

第98章

时间是镌刻在表盘上的精灵，不停歇地一步步往前走。

韩煜楚沉默，宁君宇沉默，许展江，也沉默。

他们都在等着，各自给出的答案。

“小楚，还考虑好了吗？”

“叔叔，我要先出去一下。”

韩武说好。

宁君宇胶着在他身上的视线不得不阻断在那扇大门之外。

韩煜楚，我不想让林幕垂再伤害你。

灌了铅的脚，一步一步挪到这个医院的另外一间病房。

床上的人正好好躺着，手里拿着一本刚出的人与自然杂志。

看见立在门口的人，林幕垂显得有些兴奋。

“煜楚，你来了？”

“嗯”

“快进来，这么多天不见你，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韩煜楚勉强笑，笑容里的天真已然褪尽。

“煜楚”林幕垂试探性地问着，语气里带着明显不过的小心翼翼。他因为这样的韩煜楚而忐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马上联想到前几日张无殇的反常，林幕垂已经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要回国了”歉意写在韩煜楚的脸上，他深深地看林幕垂，看这个自己曾经爱过，或许现在还仍旧爱着的男人：“很感谢学长这么长时间对我的照顾。看来，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

林幕垂懵了，一时间，弄不明白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煜楚”

“嗯？”那个曾经张着大大的眼睛朝自己笑的男孩儿已经消失了。

这个消息，让林幕垂措手不及。

这么多天来的焦虑，让他想了很多。他以为自己想的已经够多，他以为只要坚定就不会再有问题。

然而，这么多可能里，他没有想过，韩煜楚可能离开自己这一条。

是啊，韩煜楚的家不在这里，他可以回去。

“你”

“可以不回去吗？留在这里，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