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某处荒岛林中,自个儿跛足而奔,气喘吁吁心如擂鼓,挥汗如雨,却是跌倒在地。脚步声近了,回头看时,只看
清一双眼睛。
寒星为眼,可不是笑话么?天上繁星点点,怎能尽落人眼底?但书云剑眉星目,竟是当真有的。冷冷的这般望过来,
无论身后是何景象,都敌不过这双眼睛一望。
冷漠无情一般毫无温度,并非目如点漆,双目含着淡淡青玉之色,令人移不开眼睛去,宛如心魄被摄一般。口不能言
,足不能移。便是当下死了,又能如何?
死了,便也不过是魂飞魄散。可在这眼光所视之下,只能望见自个儿丑陋不堪,狼狈不已……便又心内绞痛起来,说
不明因由。双目刺痛,五脏六腑纠缠不休,却又是哭不出来的了。
这般折磨,还不如死了的好……
娄贝猛地睁开眼睛,浑身颤抖。不觉抬手捂住胸前,已是许久不做这梦,怎的今日又梦到了……深吸口气,擦擦额际
汗水,看清四周乃是客栈房中,这才安心几分,慢慢平复下来。
“醒了,可有不妥?”
娄贝定定神,看见常平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碗水:“也没甚么大碍……只是……”便又想起在林中之事,慌忙道,
“万安——”
“他没甚么,现下已安睡,无须担心。”常平过来扶他坐起来。
娄贝坐好了又道:“青络姑娘……”
“她也没甚么,不过是被人耍了一通,此刻正在闹脾气……”常平话音未落,就听噔噔噔脚步声上得楼来。
不一刻青络推开房门,叉着腰道:“常平,你这小道士也太欺负人了!”
娄贝眨眨眼睛,常平充耳不闻只将那水递到他手上:“你先把这符水喝了吧。”
娄贝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喝了。虽说是符水,却又无甚异味,反倒是有股子草药香气,饮下五脏六腑温润异常。
常平待他喝完接过碗来方才转头看住青络:“你又怎么了?”
青络环着手臂气呼呼道:“说好助我修炼,一回来却又去给这臭小子熬药!”
常平叹口气:“今日大家都累了。”
“出尔反尔还算是君子么?!”青络不依,上前拉着常平的袖子。
常平抽回手来:“我从未说自个儿是君子,我不过是个寻常道士罢了。”
青络哼了一声:“可你答应了我的啊!”就又转头看住娄贝,“还是说,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常平看她一眼哭笑不得:“谁是新欢谁是旧爱?大家不过有缘暂且同行,早晚还不得各自东西?”
青络搂着他胳膊:“你要一门心思当道士,我就当个小妖怪;你要当个神仙,那我也努力修行喽。”
常平再度收回手来叹口气:“青络,你也别言之凿凿的,横竖咱俩也不是一路的。”说罢径直出得门去,“我去布个
阵,以防万一。”
青络冲他背影吐吐舌头:“假正经!”
娄贝只觉着有趣:“青络姑娘……”
“甚么?”青络转头看着他。
娄贝想了想道:“听常平道长说,你与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青络呵呵一笑,转身坐在他床头:“那也不过是两年前,我还在山上呢。”
“山?”娄贝一想也是,这些甚么修行的,不都是在山上么。
青络只管顿脚:“那时我刚能任意幻化形态,只觉着有趣。常常作弄一下上山的樵夫,不想给他这多管闲事的抓住了
。”
娄贝记得常平说过,也就笑了:“也许在常平道长看来,戏耍无辜之人很是无趣吧。”
“他就是这副样子了,又懒又奸猾,还老做一本正经的模样糊弄人。”青络说得自个儿也笑了,“你是不晓得,他抓
着我了还说甚么这不该那不该的,我就生气,用藤条去打他。他倒也不躲,由着我打了几百鞭子。”
娄贝大惊:“几百?”
青络斜他一眼:“你替他担心?算了吧,他甚么肯吃亏的……早就移形换影跑了,留个空壳子给我打。可怜我那时候
儿道行浅,竟是看不透,直打得我气喘吁吁的浑身大汗,他才慢悠悠问我可累了。”
娄贝只觉着有趣:“然后呢?”
“然后?”青络翻个白眼,“我自然就觉察上了他的当。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他的,以他的年纪能有那些修为。他倒好
,只说是有些巧合奇缘罢了。你信那些巧合么?怎么我就遇不上甚么巧合奇缘的?”
“那是你心性不定。”常平负手自外头儿回来。
“你又心很定么?”青络见是他,哼了一声收敛笑容。
娄贝左右看看,连忙道:“今日多谢道长与姑娘相救……”
“也没甚么,闲着也是闲着。”常平看他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忍了,只是一笑,“娄公子也累了,这就歇了吧
。”说着看眼青络,“有人不是说修行么?”
青络挤挤眼睛:“反正不是说我,我又不是人。”
常平只是一笑:“难得今夜月明,既然不想,那我自去了。”说着竟真的独个儿出门。
“喂喂喂,这么小心眼儿,至于么——”青楼跳起来,“我只是担心,娄公子不懂这些,就算你布下阵法,再来个厉
害的妖怪,你还不是没辙?”
常平脚步一顿:“说的也是。”这就回过身行到娄贝窗前,拉起他手于掌心画得几笔。
娄贝只觉得掌心微微有些发痒,有甚么暖洋洋的顺着手心就钻进来。不一刻行遍全身,又暖又痒的这就忍不住笑了一
声。常平垂目正色道:“我将半数苍轮附在你身上,寻常妖怪是不能近你身的。若是咱两分开了,你只管心中默念我
名字,不消一刻我便能寻苍轮气息而来。”
娄贝只觉得稀奇:“似乎无甚不同。”
青络掩口打个呵欠:“你是凡人,自然甚么都看不见。现下又没危险,苍轮不会发动。”
娄贝想了想,原来之前数度护住自个儿的那苍色光环唤作“苍轮”,这就由衷道:“多谢道长。”
“娄公子不用客气,救人渡世,乃我道之责。”
“道长真是善心人。”娄贝颔首道,“只是道长将这宝物分给我,我却是丝毫不懂法术……”
“这个公子无须担心,苍轮虽是随我法力而有强弱,但我方才已定下法术,便是我不在公子身侧,它亦会自动保护公
子的。”常平淡淡一笑。
娄贝稍稍安心,却又担忧:“道长将这宝物分与我,若是道长自个儿遇到危险,岂不是……”
“无妨,真遇到了再做道理。”常平呵呵一笑,
娄贝心头一暖,忍不住一笑垂首。常平看着他,也就不说话了。
青络忍不住叫起来:“我说你们两个,真是有够虚情假意的。”
娄贝一愣:“我当真是感激道长救命之恩,何来虚情假意一说?”
“怎么也算生死之交了,还‘道长’‘公子’的,你们就不嫌麻烦的么?”青络摆摆手,捏着袖子很是无奈的叹口气
。
娄贝再一愣,忙的拱手:“多谢青络姑娘提点。”这就冲着常平道,“恩公!”
常平胡乱一摆手,转过头去掩口而笑。
“你就不会叫他名字么?”青络气得一跺脚,上前揪着娄贝耳朵就吼,谁知才摸到他耳朵,就如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
,“诶呦呦——”
娄贝一愣,正想拉她,青络已退开一步,抚着指尖道:“我怎么忘了,他的苍轮在你身上呢。”
娄贝低头一看,果见周身淡淡浮出一层青气来,此刻正慢慢向内融了。这就更加佩服,连连夸赞常平。
常平扶了青络起身:“你就别逗娄公子了,他是正经读书人,难道和你这小妖怪一样没上没下么?”
青络拉他手立起身来拍拍衣裙:“我自然是小妖怪喽,反正我听着你们‘公子’来‘道长’去就好笑,不行么?”
娄贝见常平扶着青络,两人说话言谈甚是亲厚的模样,不觉有些恍惚,心里有些不甘似的跳了几下。常平见他定定望
过来,又低头见青络还拉着自个儿,这就一笑:“娄公子无须生疑,苍轮可由我掌控,不会伤到青络的。”
娄贝哦了一声,不觉面上发烫。
青络左右看看他们两个,忍不住道:“你就不会叫他名字么?又不是没有名字。”
常平哦了一声,转头望着娄贝道:“只怕贱名辱没了公子金口。”
青络哼得一声:“他又不是没叫过。”
常平诶了一声,娄贝却想起那日在曲江边儿冲口而出的“常平”二字,不觉面上滚烫,低下头来。常平自然也想到了
,不由耸肩笑笑。青络瞄眼二人,这就呵呵笑了:“呐,常平,不如你先叫吧?”
常平无所谓的摆摆手:“若是娄公子不嫌弃的话。”
青络一斜眼:“娄公子?”
娄贝窘迫的抬不起头来,青络呵呵一笑:“那就是答应了。”说完拱一拱常平的胳膊。
常平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打个躬:“娄贝。”
娄贝心知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但听得那一声清亮的“娄贝”,心便莫名抖了一下,张了张嘴,“常平”二字却是怎么
都说不出口了。
青络咯咯笑着:“怎么不说啊?”
娄贝更加尴尬,常平拍拍青络方道:“好了,娄公子也累了,咱们走吧。”说着便拉了青络离去。
娄贝看着他似笑非笑的侧脸,再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淡然离去,体内他的灵气缓缓流动之下,面上不觉烧得更厉害。这
就忙的缩回被子里拉起来遮住脸背过身去,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常平……
第九章
“作弄老实人很有趣么?”常平转出门去沿梯径直上了屋顶。
青络跟着飘上去:“那个娄贝可不是一般人吧?”
“你又知道了?”常平望着天上明月,负手淡淡一笑。
“你念了杀鬼咒吧,为甚么他一个凡人会有如此大反应?”青络拉拉袖子。
“但他断不是鬼。”常平淡淡道。
“这个自然,也不是甚么妖怪。”青络眯着眼睛笑笑,“我可不觉得他像同类。”
“但是他的气息确实很奇怪……”常平叹口气,“那种味道……不是一般人。”
“说不定是神仙转世呢?”青络呵呵笑着,“你岂非一直这样儿认为?”
“自然,不然谁有那工夫管闲事。”常平耸耸肩。
“那倒是,你一直懒懒散散的……”青络叹口气。
常平一笑:“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不是有人吵着嚷着要我助她修行么?”
青络瞪他一眼:“还以为某臭道士忘了呢!”说着一笑打个盘腿坐下,凝神运气,渐渐周身为一层翠色光华笼罩。
常平收敛心神,左手竖起剑指,斜斜划出半圈作法。只见他的青色灵光与青络的翠色光环相融,顿时一道柔光遍撒,
绕二人转过六六三十六周后往上而起,渐渐凝成一光粒。约莫黄豆大小,泛着柔和的艾绿之光。
常平左手定住那光粒,食指慢慢往上移,那光粒亦随之往上而起。待升到半空中,渐渐与月影相交叠。青络深吸口气
,缓缓张开嘴,只见一颗翠色灵珠自她口中飞出,寻那光粒而去。二珠于半空交缠环绕,逐渐合二为一。淡淡泛着缥
色光芒,煞是好看。
常平右手斜斜抬起,微微闭目,口中默念咒语。只见月华一晃,竟如被吸引一般,合为一道浅光,灌入那缥色灵珠之
内。
青络双手交握,默默运气。灵珠于空中旋转,吸取月之精华。常平则左右做法,将月华引下,灌入灵珠之内。
如此反复数遍,那颗缥色灵珠因饱含月华,逐渐泛起玉色光泽。
常平深吸口气,右手上下一挥:“散!”
顿时月华散开。青络睁开双目,双手呈导引之态,慢慢将那灵珠吞入口中。方又闭目凝神,过得一阵才起身道:“常
平,多谢。”
常平呼口气,斜斜躺在屋顶:“也没甚么好谢的,要谢啊,你谢谢月亮去。”
青络咯咯一笑:“可若不是你提点我,说我可借月修行,只怕我还要耽误好几百年呢。”说着青络也坐在他身侧,“
而且没有你,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月华。”
常平微微眯眼望着月亮:“举手之劳。何况我助你取得月华,我也能修行,何乐而不为?”
青络这就抱着膝盖望着他:“常平……你真的只是个道士么?”
常平愣一下,随即笑了:“从你见我那日起,我便是个道士了。”
青络哦了一声:“可是罗孚山不是那么简单的山……”
“也没甚么,不就是个山?虽然不如昆仑山名气那么大。”常平笑了一下,“再说了,英雄莫问出处。”
青络也就笑了:“可不是?”却又一顿,“你帮娄贝,是看他非一般人……那你为何要帮我呢?”
常平眯眯眼:“因为贫道一时无聊。”
青络一皱眉:“哼,又来敷衍我。”
常平迭起手来枕在脑后:“也没甚么,横竖缘散了,也就各奔东西。”
“这话和说与娄贝是一样的。”青络咬着下唇。
“与任何人说都一样。”常平淡淡一笑。
青络立起身来:“我就知道!”看眼常平似笑非笑的脸,这就又消了气,“算了,不和你计较,我下去了,你一个人
跟这儿吹风吧。”
常平微微颔首,竟似睡着了。
青络转身自屋顶跃下,望着常平的身影淡淡叹了口气。
常平却未睡着,脑中显出当年尚在罗孚山的情景来。
据说自个儿出生时,村子里发了瘟疫,全村人没几个活下来的。师父游方经过那里,见他在襁褓中奄奄一息,一时不
忍发了善心留下他,带回罗孚山教养。
不知姓甚名谁,不晓得出生年月,不知父母安在。师父与他取名常平,便是教他以平常心视万物。
山上并无其他弟子,自幼由师父一手带大。打小即随着师父修习道法,日后当个道士也是顺理成章。不过他自小便总
梦见森落地狱,红莲火焰。那十殿阎王,那刀山火海,那彼岸花开,于他眼中竟然毫无恐怖惊惧之感,反而觉着熟悉
。说与师父一听,师父合目一摸他额骨手骨,便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气,常平不曾问,师父也不曾说。只是叫他专心研习道法,日后救助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