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听似温婉和煦的话意里,却隐藏了极为深邃的试探。若不是敏之一早便熟知历史上武则天的为人,只怕此刻也听
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了。
“多谢娘娘惦记,”敏之绞尽脑汁在心底快速思索了后回答,“以往之事却是不大记得,见人对事总有些模糊之处。
”
“哦?”武后嘴角挽着浅浅笑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才道,“到底是薛御医诊治的不对,改明儿让本宫这边的
王御医去给敏儿仔细把把脉,也好按这情况下个药,好生调理才是。”
“是。多谢娘娘。”敏之垂首作揖,不敢做多言论。
武后又随口说了些闲话,问了问太尉府和荣国夫人近来情况。敏之虽心知荣国夫人每日进宫,她又岂会不知自己生身
母亲的近况?然而武后这般问,他也只能挑了些没轻重的答了。
半晌后,武后借由身子乏力打发敏之离去。
敏之早就被这压抑的气氛搅得心神俱乱,只巴不得武后开口,忙不迭地转身就要离去。才转身走了两步,便听见武后
笑盈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下会敏儿见了本宫,还是一如既往称呼‘姨母’便可。这‘娘娘’二字,便免了罢。”
敏之脚下一顿,后背瞬间泛起一层细汗。头也不敢回,只低声道了“是”后即刻拔腿离去。
武后微眯双眼望着敏之等同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笑意逐渐凝结成冰。
“皇后娘娘。”一中年男子从侧门走出,朝武后恭敬行礼。
“怎样?”武后淡淡相问。
“这个,”男子伸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具体情况还需微臣替公子诊脉后才能得知。”
武后抬眼瞅向那男子,温柔的目光里隐着刀刃般锐利的森寒,“不必了,下去罢。”
那男子仿如得了大赦般赶紧告退了。
武后轻阖眼帘靠在椅背上假寐。
贺兰敏之。失忆?有意思!
想用这一招来躲开罪名,本宫倒要瞧瞧,这棋下到最后,没了元帅你这小卒该如何自保。
6.皇子李贤
匆忙离开栖凤阁后,敏之脚下不停地往前奔去,回廊转弯之际与迎面而来之人冒然撞上,敏之脚下收势不住往后退了
几步,好容易稳定身形后抬眼望去,只见一张温和平实的笑脸倒映眼帘,“敏之,没事吧?”
“没事,”敏之也不知这人是何身份,又不敢胡乱发问,只好尴尬扯笑道,“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去给母后请安。”那人弯唇一笑,眸底平添了几分温柔的暖意,“刚从太子哥哥那儿来,听说敏之身子大好,我还
正想着去太尉府瞧你呢!”
母后?太子哥哥!听称谓看来此人也是皇子之一。
太子李弘跟三皇子李显自己早已见过,四皇子按年份推算应该还未出生。那么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二皇子李贤没错了。
想到这里,敏之壮足了胆子试探性喊了声,“二殿下。”
果不其然见来人笑应,“怎么?敏之这是刚从哪儿来呢?”
章怀太子李贤,高宗第六子。容止端雅,聪敏颖慧,文采出众。为人礼贤下士、谦和端重,少时极受高宗嗟赏,并赞
其曰:“夙成聪敏,出自天性。”
心中所想得到证实,敏之也不由得底气足了几分,又想到这二殿下素来是尊活菩萨,脾气性子好得无可挑剔,当下便
道,“姨母刚才召我去问了话,现在正准备回府去。”
也怨不得敏之这般小心翼翼。兀然来到这相隔千年的陌生环境,身边无一熟悉之人。醒来后各个又是阴阳怪气的令敏
之终日惶恐不安。如今好容易遇见象李贤这么个还算正常的人,性格又出奇的好,敏之怎能不觉舒心?
便暗下想道,若是能与这二殿下交好,且不论他性情要比狄仁杰、薛御郎之辈好上万千,就是这显赫赫的身份将来也
能罩着自己行事方便一些。
转念又想道,那太子李弘虽然也是一处极佳的避风港,但他喜好男风这点终归过于扭曲。
权衡比较之下,心还是偏向李贤多一些。
“听太子哥哥说敏之失忆了,”李贤笑意盈溢地打量了敏之半晌后,道,“怎么我瞧着挺好。也还认得我,倒不像是
失了忆的。”
敏之心中一惊,忙笑道,“记忆倒是真模糊了些,只是二殿下还是认得的。”
李贤闻言朗声起笑,伸手拍了拍敏之的肩头道,“你这性子就是不得改过,说话总是这般会哄人。难怪太子哥哥一心
念着你……”
还未说完,李贤神色微变,猝然息声。
敏之听他最后一句似乎话语未落,才说了一半便缄默不语,想着那原也不是什么好话,只得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
“二殿下不是要去请安么?敏之就不耽搁殿下了。”
李贤本也是随性之人,见敏之并未将方才那失敬之语放在心上,便也安了心思道,“那好,改明儿我再去太尉府瞧你
去。”
两人就地分开后,敏之顺着回廊走至尽头才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站在回廊下的阶梯口,敏之只得再套用老办法,希望等来路过的宫女太监带为领路。
然而半晌过去,也不见有人过往。就在敏之等得几欲昏昏欲睡之时,一老者从路的尽头走来,也不瞧敏之一眼的就要
直接走过。
“大人。”敏之也不知那老头是何人,但见他身着深紫朝服腰佩紫金鱼袋,想来定是官阶甚高者,当即也不敢乱喊,
只按官称唤道,“大人请留步。”
那老者煞是疑惑地停步回头看向敏之,“贺兰公子有事?”
敏之顿时脑后滑下几道黑线。原来他是认识自己的。这么走过居然装作没看见招呼也不打个,看来这人是很不屑于和
自己说话了。
敏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颇感难为情的开口,“不知能否请大人告知,出去之路。”
一抹猜忌在眼底一滑而过,那老者转过身瞅着敏之道,“贺兰公子是在跟老夫开玩笑吗?”
敏之脸颊染起一抹薄薄的嫣红,尴尬扯笑道,“下官怎敢跟大人开玩笑。”
听完敏之一言后,那老头反倒来了兴致,笑呵呵地道,“听说贺兰公子皇林狩猎坠马后不甚失忆,看来倒是真的了。
”走上前绕着敏之走了一圈,啧啧道,“可惜,可惜了。”
敏之反射性接口问道,“有何可惜?”
“可惜你失忆了。”那老头一本正经道。见敏之仍是一头的雾水,便朗声笑道,“你只管‘大人’‘大人’的胡叫,
你可知老夫是谁?”
敏之摇了摇头表示。
“行了,贺兰公子。”老头伸手拍了拍敏之的手臂,笑得意味深长,“老夫今日事忙,没空与你玩这猜谜游戏。你还
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老夫跟你这种公子哥儿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完,也不等敏之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栖凤阁方向去了。
敏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老头毅然离去,暗自低喃道,“你还没告诉我如何出宫呢!”
叹了口气,只好接着再等。好容易又过了半晌,一持事太监走过,敏之这才如同大赦般被那太监领着出了宫门。
刚转到玄武门,便见风若廷仍在原处等得尤为心急,见敏之出来,当即松了口气,上前请安道,“公子。”
风若廷一早便得知敏之下朝后被皇后娘娘单独传召,却未想隔了许久也不曾出来。如今见敏之又被太监领出宫门,当
下心中明了——定是又迷路了。
掀了帘子等敏之上轿后,风若廷带着众侍从径直回到太尉府。正巧荣国夫人就在府中,见敏之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阵闲
话爱抚。
敏之心不在焉的陪着聊了几句后,便借口犯困逃回了卧房。
站在房内,敏之来回踱步,心道,这荣国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怎么看都觉过于暧昧……
念头才在脑中闪过,敏之忙摇头将那思绪甩出脑外。应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才是。怎么说她也是年近古稀的祖母,怎
会和自己的孙儿……
然而想到荣国夫人几次言语暗示,行动也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异样怜爱,敏之不禁后颈微微发凉。
若真是自己猜想那般,又该如何是好?敏之蹙眉道,看来,还是得趁早想个对策才是。不管之前本主如何随性,到了
自己这里,祖孙秽/乱之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才刚定了心神,只见丫头在门外轻声唤道,“公子,赵府安公子差人前来传话,邀公子醉香楼一聚。”
“知道了。”敏之回头应了声,话音刚落又提声补充,“去请风侍卫过来。”
原来敏之是想着也不知这“赵府安公子”是何人物。若是不去又恐是旧识无端引人怀疑,若是去了到时认不得人也怕
惹来笑话,左思右想只有叫上风若廷一起跟着,心里才算踏实。
风若廷既是贴身侍卫,那么本主平日所结交的人物他应该也能认识几个才是。
这般想后,等风若廷前来,敏之带了一起前往醉香楼而去。
醉香楼是长安最大的酒楼。布局优雅、格调清幽,楼上还带独立的包间,所以来这里吃酒玩乐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
敏之一顶轿子直接坐到门口,刚一脚踏进醉香楼的门槛,便见端茶的小二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贺兰公
子么?您老好久没上咱们醉香楼来了。”边说,边猫着腰带路将敏之往楼上领,“几位公子早在仙柳阁等候多时了。
来,您这边请,仔细脚下。”
几位公子?!
敏之心底暗自叫苦。
原以为只有那赵安一人,却未想还有其他人在场,也不知今天能否全身而退。
回头看了一眼紧跟身后的风若廷,见他微微点头示意,敏之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才算平稳几分。
将敏之带至最后一处隔间,小二哈腰笑道,“贺兰公子,就是这儿了,您老请。”说罢,伸手推开格纹雕花木门,一
阵酒肴飘香随即扑鼻而来。
里面四个公子哥儿正闹哄的热烈,见贺兰敏之到来,纷纷停了酒杯上前拥住敏之道,“贺兰公子真是不够意思,咱们
哥儿几个不邀,你就不来了是不?”
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搭着敏之的肩膀往桌边走去,“来来来,今日照旧,迟来的自罚三杯。”说着,端起桌上的酒
就往敏之唇边送了去。
敏之被几人围拥着闪避不及,只得勉强被灌了一杯烈酒下肚。顿时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脾肺,身子也跟
着开始发热起来。
“喝喝喝,”那几个公子素来顽闹惯了,又端来一杯酒递到敏之的唇边,“贺兰公子是咱们这儿酒量最佳的,只喝三
杯算不得什么。”
敏之一手挡下酒杯,抽了个空隙赶紧开口道,“敏之旧伤未愈,今日不能喝酒,还请各位见谅。”
话音才落,便听见那几个公子纷纷大笑起来,“贺兰公子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依我看贺兰公子这是过于自谦,平日里不是这个玩法,是不是啊?”另一个公子笑嘻嘻地跟道。
“正是,”隔着一人站在敏之左边的公子接着道,“莫不是贺兰公子又想到新玩意儿,说出来让大伙儿也跟着乐呵乐
呵。”
几人纷闹着非要敏之连喝下第二、三杯酒,敏之无法,只得扳着脖子喝了。
7.因祸得福
罚了敏之的酒后,几个公子又接着闹开了。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并不时地邀上敏之陪喝几杯。
敏之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划拳后,只觉万分无趣,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时,那邀敏之前来的赵安公子顶着三分
醉意一手揽上敏之的肩膀,笑嘻嘻地道,“无趣,实在是无趣得很!”
见赵安公子发话,那划拳嬉闹的几人停下动作齐齐望着他道,“依你之见,如何?”
赵安公子半边身子的重量全靠在敏之身上,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端着酒壶,颇感神秘道,“今天难得贺兰公子也在
,咱们就去街上走走,如何?”
一众人立刻反应回神,皆都相视大笑起来,“好主意,好主意啊!”
独留了敏之一头雾水暗自愣神。既是‘街上走走’,为何几人神情这般古怪?
才刚想完,只见赵安将酒壶往桌上一扔,也不管那壶倒在桌沿洒了一地的酒水,揽着敏之就往外走去,“贺兰公子,
今儿兄弟几个可是特地为了你,才作陪同去街上的。一会儿你要是尽兴了,可别忘了兄弟几个啊!”
后面跟着那几人也笑嘻嘻地道,“就是。贺兰公子每每想的好玩意儿,既新鲜又有趣。”
几人说笑间,已经走到了楼下。敏之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风若廷,想要回去找他问清楚,身子却被赵安公子揽着动
弹不得,又见赵安唤人牵来几匹骏马,不由得疑惑道,“不是说出去走走么?要这马儿做什么?”
那几个公子之前便已喝了不少,敏之来后又跟着闹腾了许久,几壶黄酒下肚,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见敏之这般
相问,皆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贺兰公子,说话就是打趣。”
“看来贺兰公子是有更好的玩意儿了,”后面一公子伸手拍上敏之的肩膀道,“说来听听,让咱们兄弟几个也能跟着
沾沾光。”
一阵胡乱嬉笑后,无一人正面回答了敏之的问题,反而推搡着让他坐上了其中一匹白马。
敏之第一次骑马,坐在上面只觉手足无措。还来不及回头看风若廷是否也跟着上马,旁边直接翻身跳上马背的赵安公
子伸手一甩鞭子,催促着马儿朝前狂奔而去。
左右后方坐稳马背的几人也跟着双腿一蹬马肚,赶着马儿往赵安离去的方向追去。
几匹马儿同时撒蹄狂奔,连带着敏之的马也跟着跑了起来。
四、五匹骏马奔驰在长安大街上。以赵安为首的几名公子在策马进入朱雀大街后,纷纷扬起手中的鞭子抽向路边的行
人、摊位。一时间,哭闹声、惊呼声、闪躲声、叫骂声,纷乱而起。
许多闪避不及的行人皆被长鞭抽中,霎时衣衫破裂,皮开肉绽。而那些被马儿踢翻或是被鞭子卷跑的小摊位,则是货
物洒了一地,凌乱的散落在街上的每一处。
敏之抓紧手中缰绳跟在后面奔驰,眼见赵安公子等人如此疯狂玩乐,不但生生摧毁了这大好的繁华街道,更是无端伤
及过往行人,当下心中既感震惊又觉生气。
也不及多想,敏之双手用力一拽缰绳,试图使马儿停下脚步。谁知那力道用得不对,让马儿嘴角感到一阵抽痛,反射
性身子扬起,将敏之狠狠摔下了马背。
敏之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被随后赶来的风若廷抢前扶起。
不等风若廷替自己查看伤口,敏之忍着脚上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走至路边一哭泣的小女孩面前,伸手轻抚她脸上那道刚
添上的狰狞伤疤,心中猛地一阵揪痛,“是不是很痛?”敏之怜惜地看着那小女孩稚嫩的眸底布满了惊恐与委屈,顿
时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劝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