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抱着遗憾看着它如何从项峰落到谷底。这是大西洲的悲哀,却也是它的幸运。它将做为一个永远
的奇迹,被保留在学都的图书馆里。
——摘自《蛮荒文明漫游手札》第10972号文明359卷“大西洲”篇,罗兰伽洛斯·绯 着,科依斯特拉·艾德 编。
眼前的老者裹着亚麻的长袍,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然而从刚才的短笛演奏之中却能知道,他的水准应该是歌会的长
老级别。卷曲的头发已被岁月染得灰白,泛起皱纹的脸让他显得十分苍老,然而沙哑的声音在说话时却非常有力。
他比一般的老人更显活力十足,大概是因为快乐的音乐令他的细胞比一般人更能保持年轻的状态。五十六年前的他一
定是个精气十足的小伙子,不过到了现在,却不能从他的脸上联想到半个多世纪前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孩子,这把琴,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说:“这是我的至友送给我的礼物。”
“至友吗?”老者吹了吹沾在烟枪上的灰尘,然后掏出手绢仔细擦拭,“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哦,我只是
好奇,就请小小地满足一下老人家的请求吧。”
“他……是个……”
我发现自己竟哑口无言,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描述曾经的至友。做为吟游诗人,这是一个很大的败笔。我努力地回想
着与他相处的日子,他的相貌,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语言。然而除了那最后的哀伤,我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是个温柔的人……”
那一天,他穿着华贵的礼服,牵着一脸幸福的新娘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马车。以鲜花装饰的车队缓缓地驶过波
塞多尼亚最繁华的街道,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含着蜜意的温柔。
“……是个体贴的人……”
他轻轻地将新娘抱下马车,那日的风比较大,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站到了迎风处,不让风儿将新娘的饰花吹乱。他走到
她的侧前方,为她挡住洒下的花瓣,只因怕那些花瓣中还夹着未除尽的花粉,她过敏。
“……是个能承担一切的人……”
他与她一同进入神殿,他在他所信仰的神明面前发誓。他的誓言简洁有力,字字都透着信念的坚毅。他并不像那些不
成熟的新郎一般紧张地背台词,他的每句话都发自内心,化作世上最坚强的盾,守护在她的身边。
“是这样吗……”老者似乎漫不经心,然而语气中却透着惋惜,“这样的人,也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我转过身,走下露台,“早已离开……”
那是一个太过绝望的距离,远得使人心力交瘁。他抛弃了我两次,一次是五十六年前的婚礼,一次是十八年前的死亡
。
我来到菲利克斯身边,把他从角落里拉起,慢慢地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眼圈仍然红肿,
所以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我的脚步,不让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他纤细的自尊心叠加到超过一般人的精神力之上,使
他更容易情绪化。能够看出他也已在尽量克制,但很明显,效果不佳。
“我很抱歉,”我停下脚步对他说,却并没有回过身。现在他一定不希望有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对不起,请你
原谅。”
“呃……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让你哭了。”
我挑了块干净的草坪,将斗蓬脱下来铺到地上坐到上面。菲利克斯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我,然后又慌忙向四周看了
看。
“你……要是被人看见……”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我示意他坐过来,向他微笑着说,“今天是特意向你道歉的,所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哦
。”
“要求?”
“让我去做一件事,或者提一个问题还是什么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去做,问题也会诚实且毫不隐瞒地回答。怎么样
,这可是只有你才拥有的特权哦。”
菲利克斯显然大吃一惊,望了我一阵之后才慢慢地挪到我身边坐下。
“其实……又不关你的事,”他低着头,大概是想起了哭泣的原因,脸颊变得通红,“你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要来
道歉?”
“这个嘛,因为他们好像都认为是我把你弄哭了呢……”我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将头仰起与我对视,“菲利克斯,你
对我失望了吗?”
“我……”他垂下眼,又抬起来看着我说,“我只是……不能接受……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真的能够……做那种事吗
?”
“你会那么想,证明你仍未被世俗染上污点。这是你的幸运,菲利克斯。在这片重视物欲的土地上,人人都背上了罪
的烙印。只有你是干净的,我的朋友。就算神要因人类的罪孽而将灾难降临到这片陆地,或许也会因为有你的存在而
于心不忍吧?”
他的脸又红了几分,粗鲁地打开我的手,将头扭到一边。
“你就是这个样子去把那些男主人不在家的少女少妇们勾引到手的吗?”
“你会那么想,是因为动心了吗?”
“谁会对你这个没节操的自恋诗人动心啊?!”他火冒三丈,“别以为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行了!我又不是那些花痴得
只看脸长得好不好,一听赞美自己的话就会自己投怀送抱的傻瓜!”
“那么,我聪明的神官大人,”我牵起他的手,有些恶意地像对女士那样亲吻着他的手指,“就请给我一个机会得到
您的原谅吧。”
他急忙抽回手,嘟喃了一句“像个傻瓜一样”,然后又望向我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问什么都会回答吗?”
“什么都会回答,”我点点头,“不过仅限一个哦。”
“小气!”
“没办法啊,”我叹了口气,“吟游诗人就是要保持神秘感才能吸引人嘛。”
他低着头仔细地思考,我也不急,将琴拿出,不紧不慢地弹奏着能令人心情舒缓的曲子。偶尔也会有路人经过这里,
却根本不会往我们所在的地方看一眼。当然,那是我用精神波干涉的结果。就算这副太过显眼的色彩会给我带来的麻
烦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哪,我问了哦。”
“问吧。”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他认真地盯着我说,“你说,你的名字无法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无法用我们的文字写
下,无法使我们理解……”
“是的,无法用亚特兰蒂斯的语言说出,无法用亚特兰蒂斯的文字书写,无法使亚特兰蒂斯的人明白它的含义。”
“那么,用你们的语言告诉我好吗?”
[罗兰伽洛斯·绯。]
他似乎没有听清,我又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他慢慢地跟着我用陌生的语言念了几遍,直到将那个音节牢牢地记在心
里,直到能够非常流畅地脱口而出。
“是不是很拗口?”我说,“星际通用语对于你们来说的确难了一点,因为我们的发音器官有些不同。”
“发音器官?”他疑惑地问,“难道你不是用喉咙和嘴巴在说话吗?”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他一愣,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
我呵呵地笑了笑,逗他真的满好玩,“我是用喉咙和嘴巴在说话,不过我的喉咙里面的构造与你们的有所不同。菲利
克斯,不论是在哪里,人类的基本外貌都是十分相似的,但却因种族的原因而有着内在的区别。里面的东西有些是不
一样的,明白吗?”
“明白了,”虽然可能还无法完全理解,不过大意已经很清楚地传达给了他。
“[罗兰伽洛斯]是我家族的姓氏,”我继续说道,“那是一个在爱斯兰德也算十分古老的家族,这个词在现代的星际
通用语里也已消失了数十万年,只有专门研究古代语言的学者才知道它的含义。如果翻译成亚特兰蒂斯语,就是‘星
星坠落的光辉所遗留在人间的灵魂’的意思。这个姓氏起源于远古时期的职业,据家谱记载,我的祖先是远古时期的
天文学者,记录星象与气候,研究其中的奥意。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世代居住在爱斯兰德星系较的偏远地区,
拥有自己的势力,说起来在族谱上,与那位化身恶魔的王子的家族也有姻亲关系。在大灾难的时候因其地势的偏远而
未受到大的影响,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这个家族的血统拥有强大的精神力,所以族人并没有受到大多的影响。大灾难
之后整个家族受邀牵移到了星际联盟特地在约格帝都周边设置的一片专属地区,就算大灾难的余波已在爱斯兰德散尽
,也没有再回到家乡。”
“跟我说这些……没关系吗?”
“不想听吗?”
他急忙摇头,又赶紧问道,“那你的名字呢?[绯]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一种颜色,红色的一种。我并没有在亚特兰蒂斯看到过那种颜色,在你们的语言文字中,也没有找到与之相近的
描述红色的词汇,所以在你们问我名字的时候,才那样说的。”
“是吗,”他遗憾地说,“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种红色呢?……是你头发的颜色吗?”
“我的头发说起来,应该是红色素偏多的金桔色。”我拉起自己的头发看了看,“的确与金翅鸟和金翅花的颜色很相
近,不过却并不是我名字的那种颜色。那个词语是一个专用形容词,是专门用来描述爱斯兰德的晚霞的色彩的一个词
语。我出生的时候,就是因为头发的颜色所以才被命名为[绯]。我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一个名字,因
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当我亲眼见到爱斯兰德的晚霞之后,我才知道拥有这个
名字,是我毕生的荣幸。”
“你见过爱斯兰德的晚霞?”菲利克斯惊讶地问,“不是已经没有人了吗……你回去过?”
我点点头,“我回去过,一个人悄悄回去的。我去了那片被人认为是死地的星云之中,才发现无人之地却拥有着世界
上最完美的景色。当我见到那片晚霞,我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人被称为[绯],简直就是对神迹般的景色的侮辱。就算是
最好的诗人也无法用语言与歌声来赞美它,因为在那片晚霞的面前,他们只会感动得痛哭流涕,而根本发不出任何声
音。于是我立即就迷上了那里,再也不想去其它地方,因为我为自己找到了最美的墓地。”
“墓地?!”菲利克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呵呵,”我笑道,“当看到连梦境也无法重复的美景之时,谁都会想要在那里渡过余生,并能在死去之后也安睡在
那里吧。”
“是啊,我曾到过一些地方,偶尔也会想着,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错啊,”不过他不赞同地摇摇头,“可是你还这
么年轻,怎么也没到为自己寻找墓地的时候吧?”
“没错,我还很年轻……如果是正常死亡的话,还要等很久很久。”我随意地拨着琴弦说,“但那时的我就是那样的
疯狂,用我的灵魂爱上了那片景色。我在那里呆了很久,所以回去之后,受到了家族的惩罚。”
不,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回去的事。我不吃不喝地躺在那片土地上,贪婪地以燃尽我的生命做为代价,想
要将自己完全融入那片晚霞之中。我就那样呆在那里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在它没有出现的时候焦心地等待,在它降
临之时为之迷眩。这头即使在星际联盟中也十分显眼的火焰色头发与之相比完全就是一把垂死的枯草。我为自己的渺
小而感到极度自卑,又因自己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痛哭流涕。我像一个疯子一样爱上了那片晚霞,以至于想要就那样
死在无人的爱斯兰德,化为一粒星际的尘埃,永远与它为伴。
如果不是那位殿下将我唤醒,只怕我早已在爱斯兰德化为一把枯骨了吧。那时的他从遥远的亚特兰蒂斯感应到了他的
故土上,有个疯子的精神波极度混乱,几乎就要引起又一场精神力暴发的小灾难。于是他用强大的精神力及时阻止了
我,迫使我清醒了过来,并劝说我离开无人的爱斯兰德,回到家中。
“惩罚?”
“是的,很严重的惩罚。”我苦笑了一下,“我以前可是个被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擦破点皮也会小题大做地叫医生的
那种。可是在被处罚的过程中,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有那片晚霞在我的心里,所以再严重的惩罚于我来说都已
无所谓了。”
“你一定很爱那片晚霞。”
“从我见到它的那一刻,它便代替我遗留在爱斯兰德的灵魂而住进了我的心里。从那之后,因为心境的不同,所以许
多事都开始改变。我在爱斯兰德得到了新生,过去已如流水逝去,而现在得到了新生。”
“真想看看呢,”菲利克斯用即羡慕又遗憾的语气说着,“一定比梦还美的吧?”
“但是,菲利克斯,”我对他说,“过于强大的美丽却是一种毒药,会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人杀死。”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是的,所以,”我揉揉他那头金棕色的短发,触感不错,让人爱不释手,“关于我的名字,还有什么疑问吗?”
“呃?”他愣了愣,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对哦……你说只一个问题……不过好像已经问了好多……”
“就算是那个问题的附赠品好了,”这些都是在规则以外的东西,我并没有告诉他规则中禁止提及的知识,所以就算
说了也不会怎样,“现在还生气吗?”
他摇摇头,突然之间收起了身上的刺,变得很乖。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迷惑,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羡慕与向往。如果他
见到了那片晚霞,或许比我还疯狂也说不一定。
“真好呢……”他叹了口气,“你能看到那么多美丽的东西……”
我将他的头带过来,靠在我的怀里,用柔如羽毛的声音对他说:“亚特兰蒂斯也很美,有许许多多自然的遗迹在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