蹛林大会那天,她知道,自己是整个单于庭最美丽的女人,连那一向孤高的匈奴王子都一直盯着她,久久无法移开视
线。
晚上,她便成了他的新娘,初尝人事,受尽恩宠。
虽然一早醒来,冒顿不在身边,呼延兰有点小小的哀怨,可很快又几乎被胸臆中盈满的幸福感淹没。
从今天开始,兰居次变成了兰阏氏,她已是他的女人,这个事实,一辈子都变不了了。
按耐不住喜悦,所以这日还是早早起身,准备去猎场亲自狩取猎物赠与丈夫。没过多时,听从人说看到冒顿一早往月
亮湖去了,她也兴冲冲跑来,提了一只新猎的锦鸡想向他炫耀一番自己的射艺。远远的便看到冒顿那高大伟岸的身形
儜立在桦林前的武士中,她的眼里只有他,不假思索便开心地叫他……
可是接下来,迎接呼延兰的不是热烈的拥抱,也不是温暖的笑意,而是一记悦耳悠长的破空声——一支鸣镝瞬间贯穿
了她柔软的胸膛,而她眼里喜悦才刚刚转成了疑惑,又有数不清的箭矢向她袭来……
“不能射!不能射啊!她是王子的新娘!”
伴随着这声近乎哀鸣的呼喝,少女像“飞雪”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至死,她的脸上还是困惑的表情,手中紧紧攥
着那只准备提给冒顿的锦鸡……
阏氏、四十二
赵悬弓眼前一黑,猛的想起不久之前,呼延兰曾说过的:
“小时候我听族里的婆婆讲,呼延家的女人都是被诅咒的,命中注定会为了心爱的男人而死……月姐姐就是因为这个
诅咒,才会长眠月亮湖。”
呼延月曾命丧月亮湖,难道她的同胞姊妹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吗?
虽然少女曾说,那番话不过是诳语戏言,如今却一语成谶——变成了现实!
赵悬弓念及此,尽管自己此时安然无恙,可胸口却也像被鸣镝洞穿了一般,疼痛难当!
冒顿在想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残酷无情,连这无邪的,倾慕他的少女也忍得下心肠杀害?
“为什么……”
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赵悬弓冲着面前的男人大喊:
“她是呼延兰啊,你的兰儿啊!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语毕,他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那又怎样?”冒顿依旧面沉似铁,声音冷峻,他缓缓地放下了弓,过了很久,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反正我唯一在乎的人……早就死了。”
在呼延兰被鸣镝射中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射了,唯有苏勒因为对她怀着私念没有从命,冒顿本来要杀苏勒,可是
碍着他还有用处只是抽了三十鞭就饶过了他的性命。
之后,冒顿便上了马,也不管赵悬弓,领着他的死士们浩浩荡荡朝着单于庭去了。
少女的尸体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湖边,也无人搭理,赵悬弓呆愣地看着她,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匈奴王子,确定他没
有要折返的意思,此时泪水已经干涸,眼里再没有东西流出来了。
赵悬弓默默地起身,掏出了腰间的匕首——这是他初到单于庭,呼延兰赠与的,他从未用过,如今还是簇新的。他跪
了下来,一匕一匕地在湖边掘着,也不知掘了多久,匕首的刃面翻卷,掌心也磨破了皮,才勉强刨出一个浅浅的坑来
。又掘了一会儿,匕首断了,赵悬弓便丢了它直接徒手挖了起来,连指甲剥落都不觉得疼痛……然后他走近呼延兰,
小心翼翼地帮她拔掉那些箭矢,再褪下冒顿之前送自己的那件白毛裘衣,盖上她千疮百孔的身躯。
赵悬弓抱起了呼延兰,把她轻轻放进那个简陋的坟茔,刚想覆上土,忽然看到少女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只金镶玉的
镯子,想着她前几天还向自己炫耀它的样子,当时她的脸上承载的得意与喜悦,如今却被一捧黄土掩埋……他想了想
,把那镯子摘下,敲出上面的一颗玉珠,又把镯子给呼延兰带上。
兰儿,就算他不在乎你,我也会替他记住你……
这般念着,赵悬弓将玉珠穿上绳子,系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阏氏、四十三
这一天,赵悬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明明从月亮湖到单于庭不过一个时辰的路,他却走了整整一天。走到暮色
沉沉,他才远远地看到单于庭的方向火光冲天,隐隐地听到风中传来杀伐的响动。
不用去看也知道,很多男人会死,很多女人会哭,很多孩子会变成孤儿……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眼前的情境让赵悬弓想起自己年幼时在兵祸中逃离蓟城的情形,不过今次他却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看着。
并非麻木不仁,而是他明白,今次的事绝非以他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如果了的不错,冒顿现在已经杀掉了头曼,并
开始铲除异己,把这单于庭之中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借着这趟兵变统统肃清,然后再堂而皇之地登上单于之位。
只可怜那些依附于单于的普通牧民,明明什么都不知晓,却被无端卷入这场匈奴王室间的纷争,连为何丧命可能都不
知道。
这么想着,赵悬弓又失神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他!对方非常用力,而赵悬弓已经整整一日未食一粟
,又经历了那种变故,身体本就快支持不住,被这么一带,便摔倒在地。
“悬弓,是我。”来人是臧衍,他自知鲁莽,忙扶了赵悬弓起身,见赵悬弓形容憔悴,一身狼狈,一双原本纤白的手
,现在也是血肉模糊,便忧心道:“你这一天去哪里了?急死我了!我方才叫你数遍也没有反应!”
赵悬弓摇摇头,只是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一言难尽”,臧衍见他虚弱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忙搀了他往反方
向疾走,直到看不见火光方才缓下,靠着一个土坡的背风处歇下。
“那些蛮子不知发了什么疯,一早就打杀起来!幸亏我机警,趁乱牵了马逃出来避着,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臧
衍心有余悸道,“我看此地是万万呆不下去了,还是早些回了中原,‘联胡’一事看来还得日后再从长计议。”
听闻,赵悬弓蹙着眉望了他一眼,犹豫着自己现在该不该将冒顿鸣镝弑父,篡位称王的事情告诉他,臧衍却会错了意
,道:
“悬弓,你不必担心,我早就藏好了水和干粮,虽不够两人吃的,但这一路上还有数个落脚的地方可以补给。咱们休
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这贺兰山,可好?”
赵悬弓没有回答,只是径自低下头,臧衍当他默认了,便将水囊和一块干酪递予他,还帮他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
晚上冷,臧衍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条毡子,抖了盖在身上,两人依偎着,也不觉得冷,臧衍很快就没心没肺地打起了薄
鼾。赵悬弓虽然体乏,却没有一丝睡意,他任凭臧衍依靠,一时思绪万千。
从初遇冒顿,与其相识相知……再到今日他以鸣镝相向,已经过去了整整九个月。这九个月恍如一梦,如今想来,这
些日子的巨细靡遗、点点滴滴赵悬弓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最后那记教他痛彻心扉的凤鸣之音。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倾心于冒顿的,愿委身于他、发誓不离左右亦是发自内心,因为他豪气干云的气概他不曾拥有,因
为他怀念亡妻时寂寞的侧脸教他心疼,因为……
很多值得爱慕迷恋的理由,却因为冒顿那无情的一箭而显得苍白无力。赵悬弓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揉碎了,又被狠狠
地碾成了齑粉。
臧衍说要带自己回中原去,昨晚酒醉之前自己似乎也曾这么要求过,可是回去了又能干什么呢?自己的心已经在这里
被掏空了,如今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一个不知道该去向何处的壳子……难道要带着他的这个壳子回去吗?
有一瞬,赵悬弓曾想到了轻生,可是手指碰到了脖子上的玉珠他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最起码,他还要带着对呼
延兰的思念,以及对弟妹的责任一直活下去。
这一夜,赵悬弓睁着眼直到天色微明,臧衍还没睡够似的,醒来打了个哈欠,磨蹭了很久才领了赵悬弓去找马匹和藏
好的食物。两人起程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赵悬弓慎重,觉得这时候动身不太合适,臧衍却不以为然,说是已经绕
路走了,而且单于庭现在正乱成一锅粥,应该没人再有心思去管他们两个外族人。
也无力同臧衍争辩,赵悬弓便随他去了。两人同骑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行将一阵,一夜未曾阖眼,赵悬弓终于困得在马
上打起了瞌睡,正失神着,忽然听得风中传来马蹄声,赵悬弓惊醒,臧衍也紧张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
回头望去,那光景却是二人最不想看到的:狼头的旗帜迎风猎猎,只见一队匈奴骑兵正朝这边疾驰过来。
阏氏、四十四
是冒顿的卒子们……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吗?
赵悬弓此时也不惊慌,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是准备把自己留下吗?还是要像对呼延兰那样,非将自己置于死地才肯善罢甘休?
这么想着,赵悬弓忙安抚臧衍道:
“臧大哥,想必这些匈奴人是专程拿我来的,与你无干。待会儿无论他们做什么,休要忤了他们的意,他们自会放你
走的。”
“胡说什么?!难道你要我丢下你么?”臧衍一脸义愤,将赵悬弓的手牢牢地攥紧。而对于这徒劳的动作,赵悬弓苦
笑着摇了摇头。
很快,那些骑兵便呈网兜之势将赵悬弓二人围在中间,待他们靠近,赵悬弓才发现,领头并不是冒顿,也不是苏勒,
而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看到稽粥从马上跃下,朝这边走来,赵悬弓虽然心中诧异,但还是翻身下来。男孩在赵悬弓面前站定,那张肖似冒顿
的脸就这么直直地对着他,瞧得赵悬弓心底一抽,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你要回中原去吗?”稽粥问,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讲出来的话竟有一些老成。
赵悬弓颔首。
“别走……”稽粥道,忽然上前一步拽住了赵悬弓的袖子,他虽然比同龄的孩子健康高壮,现在还未超过赵悬弓的肩
膀。此时他仰着头看赵悬弓,口气中充满了期盼。
赵悬弓此时却摇头。
他不是对此地完全没有留恋,可如今冒顿已经再也用不上他,他不知道自己留在单于庭还有什么意义。
“你若现在走了,雏菊要怎么办?”见赵悬弓拒绝,原本一直倔强好胜的男孩忽然红了眼圈,声音微颤,“兰姐姐不
在了……你也走了,雏菊会想着你,阿爹又是一个人了,好可怜……”
赵悬弓不解。虽然稽粥说的每个字他都懂,他却不明白男孩最后的那半句话。
若说雏菊,赵悬弓尚能怜她年幼。但要说冒顿可怜……那王位与权柄,他不是已经得到了吗?现在他是草原上唯一的
“撑地孤涂单于”,想娶多少个阏氏都可以,反正不管是呼延兰还是自己,他都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所有的情感多年
前就已随着他那爱妻埋葬在了月亮湖畔。
况且就算回去,冒顿不杀,也不会再待他如从前一般了吧?留下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悬弓,别理他!”一旁的臧衍终于看不过去,这般出声道,“你若是现在随他回去了,这辈子就再也回不了中原了
!”
赵悬弓一怔。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他曾是冒顿的禁脔,现在却不再是了,他可以回燕蓟同亲人团聚,然后想去哪里、想做什
么完全都不受拘束,赵羿还是赵羿,他是自由的,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这么想,心念莫名一动,赵悬弓问道:
“是他叫你来的吗?”
这个“他”指的是什么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阿爹没有说要留你,但我知道他是不愿你走的。”男孩这般道,从怀里摸出一根东西递于赵悬弓。
那是冒顿送的竹笛。
“他说你的笛子吹的好听,教我若是遇到你就把这给你,”稽粥说,哽咽了一下,“你走了,也不会再有人给阿爹吹
笛子听了。”
这番话教赵悬弓不由地动容,虽然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可是身子还是不听话地打起了微战。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给自己听?那男人明明铁石心肠,明明什么都不在乎,干嘛还要招惹自己?!
“稽粥……你回去吧……”赵悬弓声音颤抖:
“请告诉单于,昔日情谊赵羿不敢忘……就此别过。”
阏氏、四十五
稽粥回单于庭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是依依不舍。
匈奴骑兵们并没有为难赵悬弓他们,两人停滞过后又继续上路,走到天色渐晚,臧衍勒停了马匹,在一条溪边小憩。
“悬弓,吃点东西吧。”臧衍唤道,自从稽粥走后,他便发现赵悬弓心神不宁,一路过来他总是频频望向北方——那
单于庭的所在,他不知道赵悬弓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是那种对于匈奴的深深依恋,就算自己这个外人也看得
出来。
“多谢臧大哥,我不饿。”赵悬弓婉拒道。虽说现在离单于庭越来越远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绪却越来越无法平静。
风中稍有些异动,他就忍不住回头张望,虽然明知那里并不会再有人追来……
叹了一口气,他从袖中摸出那只笛子,轻抚了笛身,凑到唇边。
一曲《子衿》,笛声悠悠,如泣如诉。一旁的臧衍听得痴了,愣愣地望着赵悬弓,只觉得那张如女子般姣好的容颜在
月色下更显得端丽好看,难怪匈奴王子之前会对他那般痴迷,如此美貌的少年,就连自己看了也有点动心……
正出神着,曲子忽然嘎然而止,臧衍回过神只见赵悬弓蓦地站起身,把身子转向了北方。
“怎么了?”臧衍出声问询,赵悬弓却轻轻摇了摇头,把食指竖在唇上,示意臧衍噤声。
赵悬弓在原地无言地伫立良久,忽然有了动作,他朝前缓缓地迈出步子,像确认什么似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臧衍心中更是奇怪,他也站起来跟随赵悬弓,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见赵悬弓站在草坡顶上就不再动了,他也加快了脚
步。
之后臧衍就看到了:相聚百步之遥,洒满月光的草地上有个男人骑在马上,那人一袭黑衣,带着旌帽,看不清面目,
但那魁梧提拔的身形只要是瞧过的人都绝不会忘记。
怎么是他?!
臧衍心中大骇,急忙望向四遭,却不见有其他的匈奴人。
莫非他是一个人来此?
臧衍又转过头望向赵悬弓,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可面前的赵悬弓却出人意料的镇定。
这一日,冒顿杀死头曼之后,他立刻集结自己的士卒,不肖一日,就踏平单于庭各部。大多数识时务的匈奴贵胄立时
拥了他做了单于。
可获得了这觊觎已久的单于之位,冒顿却没有太多的感触。到处都有人对他歌功颂德,他却觉得胸中空空落落。
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于是,他想起了温柔贤良的亡妻,想起了活泼可爱的呼延兰……还有那个容貌肖似亡妻、聪明沉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