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所在的房间门开着,屋中央只坐了他一个。谢贵和张昺互相看看,走进去先按礼节拜见了燕王。
「二位大人请坐吧。」
谢贵和张昺坐了。
「在外等候多时,很热吧?」
「啊?」
「来人!把冰镇西瓜拿进来。」
谢贵和张昺傻了,不知道燕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躲在隔壁房间在跟其他人一起偷看的梁泊雨也愣了:朱棣这是要干啥?
一个身轻如燕、貌美如花的侍女端着两盘红盈盈、水灵灵的切好的西瓜分别飘到燕王、谢贵和张昺面前,放下西瓜又转身飘走。
谢贵和张昺齐刷刷地盯着眼前的西瓜,怀疑燕王是不是又发狂症了。燕王却突然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拿了一片瓜,愁容惨淡的表情瞬间变成怒不可遏,「现在连平民百姓都知道兄弟宗族之间要相亲相爱。本王身为天子的叔叔,确得整天担心自己的性命,朝廷既然能这样对我,那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干的?!」
说完燕王把手里的西瓜狠狠摔到了地上,几个燕王府的护卫立刻冲进来制服了还想要反抗的谢贵和张昺,拿绳子把他们捆了。
梁泊雨瞪大眼睛张开了嘴:靠!朱棣,你太有才了!不仅可以做实力派演员,还能得最佳创作奖。人家摔杯为号你摔瓜,还真是有创意就有新意啊!
道衍适时推开门带着众人走到燕王身边。燕王一拍桌子,「把那两个奸细给我带上来!」
另外两个也给绳子捆了的人被跌跌撞撞地推进来,谢贵和张昺一起朝他们看过去,接着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梁泊雨看着这两个人只觉得面熟,好像是来来回回进出燕王府的时候见过,但却不知道他们是谁。
燕王走到那两个人身后,抬腿在其中一个人身上踹了一脚,「我早就发现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被皇上收买了,为了掩人耳目才一直装作没有发现。前些天你们来看我是真疯还是假疯,前脚你们离开,后脚他们就去了布政司,你们当本王是五岁的孩童吗?!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拉出去砍了!」
「你敢私斩……」谢贵的话没喊完,就被人拖着跟另外三个人一起带出去了。
梁泊雨扭头看着传来惨叫的门口愣了愣神儿,很快也就随着其他的人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这一回生二回熟,自己下令杀了一回刘锦和卫福祥,现在眼睁睁地看着活蹦乱跳的四个大活人就这么丢了性命,倒也没了之前的感慨与不适。
屋子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梁泊雨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对燕王和他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成王败寇,要么改朝换代、夺取江山,要么死无全尸、遗臭万年。他们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和尚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是时候了,不用再犹豫了。」
燕王不答话,两只半眯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屋里又静了一阵,燕王终于抬起了眼帘,「石净、士弘,你们立刻带人从后门离开去攻占城中九门,一个也不许丢掉。未平,北平七卫大部分都跟你出兵打过仗,你到王府正门去让他们放下武器。另外你比较能言善道,也擅长刁蛮人心,从金陵来的那些兵你也尽量想办法去说服他们,争取让他们弃械投降。」
梁泊雨咳了一声:这是夸我呢嘛?
屋里的人各自领命走了。燕王重重地靠到榻栏上,看着已经闭了眼睛在盘腿打坐的道衍,「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看到的吗?」
道衍没有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不也是殿下所想吗?第一次见到殿下,贫僧就说过愿意送一顶白帽子给大王。」
燕王叹了口气:皇——怎一个「重」字了得啊!
梁泊雨让三百名步兵留下守卫燕王府内院,自己带了四百骑兵来到王府正门。待所有的人都拉弓搭箭,瞄准了门口之后,梁泊雨让人把面前的六扇朱漆大门同时打开了。
第四十一章
本以为门外会是排列整齐的士兵拿着武器严阵以待的情形,可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梁泊雨彻底傻眼:门外的兵不但没有多少,剩下的几百人也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排了个七扭八歪。
梁泊雨摆摆手,让身后的弓箭手把箭都放下,自己翻身下马,走到门旁问守卫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被告知:本来是几千人的部队,由于久等不见谢贵和张昺出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又迟迟不见有人下达新的指令,看看夜深露重,士兵们竟然商量了一下就都各自回营休息了。
梁泊雨哭笑不得:谢大人啊谢大人,我看你就是不被燕王咔嚓喽,出来看到这一幕恐怕也得活活郁闷死吧?是啊,本来就都是燕王的旧部,要不是你手里有皇上的诏书,他们没准儿压根就不会跟你来围攻什么燕王府。再看看都司那些人,同样是领饷上阵,这兵当的差距咋就这么大。
白白准备了一肚子的慷慨陈词,看来是用不上了,梁泊雨站到门口刚想说:都散了,回去洗洗睡吧。
一个有点责任心的站出来问:「梁大人,谢大人和张大人呢?」
梁泊雨想想:总不能说他们脑袋已经搬家了。于是含糊了一句:「他们被留在王府了,你们都撤了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等燕王的命令。」
剩下的几百人几乎都是谢贵从金陵带来的南军,虽然知道梁峥跟谢贵是面和心不合,可梁峥毕竟是都指挥佥事,他们的上级,又不知道谢贵跑到哪儿去了,只好互相看看,依令撤了。
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梁泊雨没找着表现的机会,心里不免有点失落。但眼下不是放松的时候,张玉和朱能那边应该没那么容易搞定,梁泊雨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带兵前去支援,可他没忘了夏天还在等他。谢贵已经死了,得赶紧把夏天找回来,不能让他跟在身边,也得先把他送回都司再说。反复衡量了几回,梁泊雨决定让自己的骑兵去增援张玉和朱能,他先去找到夏天再赶过去也不迟。
简单安排了一下人马,梁泊雨看着身边的人都走了,才重新上马直奔了江浸月。
路上,梁泊雨发现城中已然大乱,各个城门的方向都有大批的兵马在往来奔走,吵嚷之间,他好像还听见了「燕王已反」的喊声。梁泊雨有些慌神:不知道江浸月那边有没有事。而他现在一旦被认出来就没法脱身了,所以也不敢靠得太近去打探究竟。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梁泊雨摘了五梁冠和绶带,调转马头朝一条小道扎了过去。
盛夏时节天亮得早,梁泊雨到了江浸月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泛白。附近的街道还算安静,看来乱只乱在了九门周围,城里大部分的地方没有受到侵扰。梁泊雨松了口气,扭头看看天边:这一夜折腾的,还真是跌宕起伏!
等不及要把燕王府发生的事讲给夏天,梁泊雨跳下马背大力敲门。
门开了,是店小二,「他娘……梁……梁大人?!」
梁峥一向出手阔绰,伺候好了赏钱总是大把大把地给。这哥们儿好几次想招呼梁泊雨都被王掌柜抢了先,刚才睡得正香被敲门声吵醒,心里非常恼火,爬起来打开门本想骂上几句,睡眼朦胧间惊见「梁峥」,赶紧收住舌头,调整语气,转换表情。
梁泊雨看着面前眼角挂了眼屎还在拼命调动五官的人,没有计较他差点就全说出来了的那句「他娘的」,急急地问:「昨晚我的人到这儿来了吧?」
店小二以最快的速度猫下腰来,侧过身体,让出门口,「来了来了,在楼上呢。」
梁泊雨二话不说,几步跨进门内就往楼上走。到了梁峥包下的客房,梁泊雨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隔桌对坐的余信和卞青同时转过头来,「大人?!」
梁泊雨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夏大人呢?」
余信站起来,扑通一下跪了,「大人,您治小人的罪吧,我把夏大人给……给弄丢了。」
梁泊雨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你说什么?」
「昨……昨晚……」余信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昨晚我们跟大人分开之后,就想尽快往这边赶。可是夏大人因为脚上有伤,蹬不住马蹬,那马跟他也不熟,大概是以为夏大人不会骑马,便欺生不太听他的驾驭,老想跑回都司。我们一路都走得别别扭扭的。后来好不容易快到朝阳门了,却突然碰上了一大队从城东赶来的骑兵。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人马,我跟夏大人本来是要绕开走的,可夏大人的马听见了马群的声音之后就更不听夏大人的指挥了,干脆随着那一队骑兵一起跑了起来。这时一队殿后的步兵又涌进来,把我跟夏大人挤散了。等我错开人群再跟着追过去,就……不见了夏大人的踪影。我以为他是控制住了马又往回走了,就回到我们走散的地方等他。可最后等到路过的兵马都走完了,还是不见夏大人。我想他是不是找不到我自己先来了江浸月,就赶紧再往这边跑。到了之后,王掌柜说没有人来。我又想夏大人可能是被马带回了都指挥使司,然后我又往都司返。可还没等到地方,在路上就听说都司地牢被劫,通往那的路都已经被封了。没办法,我只好又回到这里等着大人。」
余信惨白着脸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忍了几忍,眼泪还是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梁泊雨的脸已经上了霜一样地冰冷,「你说都司地牢被劫了?」
「嗯。」
「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
「乌力吉呢?」
「不……不知道。」
哐啷!梁泊雨一脚踢翻了身旁的一把椅子:妈的!怎么燕王府里虚惊一场,都司倒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把你和夏大人冲散的部队是往那个方向走的?」
「都司和燕王府。」
梁泊雨一手叉住腰,一手担在嘴上,皱紧眉头来回走了几圈,「走,跟我回去。」
「大人。」卞青站了起来,「昨天小石头来了一趟又离开的间隙,参将大人来过。」
梁泊雨站住,放下挡住嘴唇的手,「参将,乌力吉吗?」
「是他。」
「他来做什么?」
「他把大人放在我这的东西拿走了。」
「东西?什么东西?」梁泊雨脱口而出。
卞青细长的眉毛拧了一下,「大人亲手交给卞青的,不记得了吗?」
梁泊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错话,他把叉腰的手放下,跟另一只胳膊交叉到胸前,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小石头,你去门外守着。」
余信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出去了。
第四十二章
梁泊雨坐到横榻上,朝卞青招了招手。卞青走过去,隔着方案规规矩矩地坐到梁泊雨的旁边,完全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轻佻。
梁泊雨低下头犹豫了一阵,「春之,你没觉得我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卞青侧过脸来把梁泊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大人跟卞青生分了,还有大人的头发不见了。」
「哦,对,还有头发。」梁泊雨摸摸自己的脑袋,很长时间没人问了,又很少能照到镜子,他也就不太容易再想起来自己头发跟别人有什么不同,「那你上次怎么不问我呢?」
「那是进来之前,掌柜的已经跟我说过了。再说卞青身份低贱,怎么敢随便询问大人们的衣装打扮?」
「嗯?你见了我就投怀送抱,把我弄得手忙脚乱的,还有什么敢问不敢问?」
「呵呵……」卞青抬手掩嘴,轻笑两声,「投怀送抱?大人不是还告诫过卞青:欢场上的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吗?大人一向稔熟此道,怎么倒要手忙脚乱了?」
「逢场……作戏?」
卞青歪过脑袋,侧眼看着梁泊雨:「原来大人不是跟卞青生分,而是健忘了呢。」
「嗯……那这么说的话……」梁泊雨有些迷糊了,「你跟我……」
不知道是在回答梁泊雨还感到无奈,卞青摇摇头,抬手用手背试了一下梁泊雨的额头,「您还是梁峥梁大人吗?」
「你觉得呢?」
「大人面前,卞青怎敢妄论是非?大人说是就是喽。」
梁泊雨笑了,「我现在没时间把事情跟你说清楚。只问你能不能做到不要把我今天跟你说的话跟任何人说?」
卞青也笑了,「我知道的大人的秘密还少吗?大人几时见我跟别人说过?」
梁泊雨看着卞青:有多少秘密呢?等有时间了一定得来好好问问。
「那好,我问你。我把什么东西放在你这儿了?」
「是一个木匣子。」
「又是木匣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那个别人打不开的。」
「那乌力吉为什么要把它拿走?他拿到哪儿去了?」
「拿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但是是大人交待过的,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把东西拿走,但又不能亲自来的话,会派参将大人来把匣子取走的。」
「啊?那这么说是我让你给他的了。」
「嗯。昨晚参将大人来的时候说大人去了燕王府,一时走不开,他得赶紧把东西送回去。」
「送回去?」不知道回哪里,梁泊雨把「回」字咬得很重。
「嗯。参将大人背了个包袱,看样子要赶的路不近呢。」
梁泊雨明白了,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梁峥要交给他三哥带回大宁去的东西肯定就在那个匣子里。可他怎么敢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在酒楼里弹琴唱曲儿的伶人保管呢?这人还真是不按套路来。是对卞青本就格外信任,还是铤而走险玩的灯下黑呢?梁泊雨觉得应该是后一种。
「小石头!」
余信跑进来。
「你现在立刻去往大宁方向把乌力吉给我追回来。」
「啊?」
「啊什么啊?快去啊。」
「乌力吉回大宁了吗?」
「应该正在路上,你赶紧去让他回来,就说计划有变。」
余信走了,梁泊雨急着去找夏天,跟卞青说改天再来解释他为什么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卞青满脸不在意地回答:「大人随意,不解释也无妨,我不会说也不会问的。只要大人对卞青一如既往就好。」
梁泊雨没大明白是怎么个「一如既往」,想着也许指的是银钱方面,点头说好,就赶紧离开江浸月回了都指挥使司。
天早已经大亮,沿途偶尔有伤兵和被丢弃的兵器。不知道张玉和朱能夜攻九门打得怎么样了,不过一直到梁泊雨到了都司也没听见什么喊杀声。
都司门外站着守卫,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们见梁泊雨下马,立刻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打开了大门。梁泊雨仔细看了看,不是平时的那几个人。走到门口梁泊雨又往院子里看,目光所及,一切都井井有条,比他昨天离开的时候还干净。
怎么回事呢?不是被劫了地牢吗?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会不会是陷阱。梁泊雨突然看见有个人牵着几匹马从院子里横穿了过去,而夏天昨晚骑的那匹枣红马就在其中。
梁泊雨一个箭步蹿进去,一把拉住了那马的缰绳,「夏大人呢?!」看起来很像是在问马。
牵马的人吓了一跳,「梁……梁大人!」
这人梁泊雨也没见过,可顾不上许多,他松开缰绳又去抓那人的袖子,「夏大人呢?」
「什么……什么夏大人?」
「夏文敬,夏大人啊!」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那这匹马怎么会在这儿的?!骑着它的人呢?」
「这匹马?这马是昨天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的,没有人骑它啊。」
「昨天进来?那你们是……」
「哦,大人不认得我了。我是张大人的部下。」
「焉诚?」
牵马的人点点头。梁泊雨回头看着马,真恨不能从它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马儿发现主人在看自己,立刻忽闪着又密又长的睫毛,柔情似水地回望了梁泊雨一眼,然后冲着他低下头来抖动了两下耳朵。梁泊雨高高举起拳头,最后却轻轻落在了马脖子上,只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都怪你!」
在正堂里找到张诚,梁泊雨第一句话就问:「焉诚!你看见夏大人了吗?」
张诚正在统计各千户所的伤亡人数,抬头看见梁泊雨,没想到他张嘴就整出这么一句来,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啊。我听说他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