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梁峥眼睛一亮,「那这么说是有的商量了?!」
「只要我肯犯欺君之罪。」
「啊?」
「万岁那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的,除非是我说人已经死了,然后再私下里放他一条生路。」
梁峥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晃晃,「那不知大人是否肯冒这个险?」
夏纪眯了下眼睛,「你不是来找敬儿的吗?」
「嗯……是……也不是,我也想求夏大人能救淮山一命。」
「哦,对,你们也是同学。」夏纪缓慢地点头。
您老人家不是才想到吧?梁峥腹诽,可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满,只能跟着点头说:「是啊,我们也算得上莫逆之交,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不该受株连之罪啊。」
夏纪挑起一边嘴角,「株连之罪,没有哪个人是该受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命不好罢了。」
「呃,晚辈失言了。」梁峥站了起来。
夏纪笑笑也站起来了,「未平不过比敬儿早生了几个月,说话就是比敬儿得体些。来吧,你随我来。」
跟着夏纪穿过另一道过廊,最后梁峥同他一起停在了一扇牢门前。
「你看那里面关的是谁?」夏纪背了手退到一旁。
梁峥把脸卡在牢门的缝隙间皱着眉头眯了眼使劲往里面看,隐隐约约地里面有个人影听见声响正朝外张望。
「未平!」里面的人惊呼一声,稀里哗啦地带着脚镣冲了过来。
「味……味甘?!」梁峥也吃惊地叫了一声,那人竟是岳淮山。
「未平!未平!」岳淮山一把抓住梁峥伸进去的手指,「救我!救我!快想办法救救岳家,救救我啊!」
岳淮山的哭喊声被空荡荡的牢房放大了几倍,听起来格外地凄惨刺耳。
「好好好。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梁峥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你……你没受什么刑吧?」
岳淮山穿着囚衣,披散着头发,平日里总是温文而笑的脸上蹭了几块泥,他摇摇头依旧哭着说,「没有,我没事,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可如果不行,救我小妹……她才八岁啊……」
梁峥一转身,「夏大人!」
夏纪不理梁峥,却抬脚往来时的路走过去。
回到梁峥进来刚看见夏纪的地方,夏纪终于停住了脚步。
梁峥追上去问:「夏大人,为什么只有味甘一个人?!他的家人呢?诏狱不是在三年前就被皇上废止了吗?他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明天要斩首的人本来都关在刑部大牢。这是名册。」梁峥把刚刚自己翻看的纸册从桌上拿起来丢给梁峥,「不过刚才敬儿来了之后,我便去牢里把岳淮山提到了这里。这里的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刑部,我说了可不算。」
梁峥喜出望外,连忙又要拱手,「那晚辈先替味甘谢过大人了!」
「唉!」夏纪一扬手拦住他,「你先别急着谢我。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担这么大的风险?」
「可是大人不是已经答应子矜……」
「我跟他说的是考虑考虑,可从来没答应过什么。」
梁峥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夏纪这云山雾绕地是在跟自己说什么,「晚辈愚钝,大人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
「你来找我,不会是打算就这么跟我说说就完了吧?」
梁峥还是不懂,「请大人明示。」
「人有所求,总要付出些代价。」
梁峥又冥思苦想了一阵,「嗯……晚辈现在一人在京,无财无势,改日家父若到金陵……」
「哼哼,令尊要是知道了你在这里以他的名义替受胡党牵连的人求情,怕是不知要被气成什么样子。这事你可代替不了你父亲允诺些什么。」
「那……大人到底要我怎样?!」梁峥急了。
「很简单。」夏纪低下头踱了两步,「我要你离开金陵。」
第一百一十章
「什么?」梁峥头一偏,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年,今晚就走,不能见敬儿,不可以回来。」
梁峥的两条眉毛就快皱成一条,「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双目圆瞪、难掩慌乱,一个坦然从容、成竹在胸。
「为什么是五年?」
「有令尊在,你不可能一直只做五六品的官员,三品以上,早晚是要进京面圣的,我管不了更久。再说五年,足够了。」
「那五年之后呢?」
「五年之后随你怎么样,但是这五年里,不可以让敬儿知道你离开的真正原因。」
「他会找我的。」
「敬儿向来孤傲,想让他不找你,不难。」
「我不答应。」
夏纪的五官不易被人察觉地动了动,「我是为你们好。」
「我不答应。」
「谁不曾青春年少过?感情这个东西,说白了,不过是个牵拌,无益于仕途,于前程有弊。男子汉大丈夫,求的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你们的敕书还没下,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疏通关系,让吏部把你派到大宁令尊身边去,到时有梁大人的庇护,贤侄便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梁大人守边多年,京中的人脉早大不如前,你又何必要在这是非之地看人脸色、艰辛求存?为敬儿吗?不值得。」
「夏大人……」梁峥犹豫了片刻,「您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你在我府中住那两个月,我便看出端倪。可想着你们不过是一时年轻,不懂事。敬儿从小性情孤僻,你又一人在京,两人惺惺相惜、关系亲密甚于常人些也无可厚非。后来你离开我家,敬儿又常到你那儿去讨扰,我也当你们是少年义气、同窗之谊。年纪大了、时间一久,便会自有分寸。可是现在,敬儿几乎不再去见曹小姐,你呢?脚下明摆着的通天大路你不走,却偏要使银子买关系留在京中进都察院,我便不能再由着你们这么胡闹下去。其实你我非亲非故,你想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但你留下必会影响敬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继续下去只会令你们的事成为朝中笑柄,到时候不能承受的是你们自己,所以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不过敬儿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直接跟他点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离开,给他留封信,跟他把道理说清楚。」
听着夏纪的话,梁峥不停地摇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连子矜私会曹小姐的事他也知道……
「夏大人,那是您的道理,并非我心中所想,我又怎么能说得清楚,您若觉得有理,您自己去跟子矜说。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金陵,更不会写什么信去伤子矜的心。」
「唉——」夏纪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比敬儿懂事,怎么到头来也这么倔强?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总管大宁地方军事,我很快也会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那又怎么样?」
「大宁是军事要地,你知不知道那里潜伏着多少锦衣卫?你知不知道朝中上下,从殿前六公九卿到地方封疆大吏最恨的就是锦衣卫?你觉得站在令尊跟我的立场上该怎么对待这件事?」
梁峥有些傻:怎么原本以为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被夏纪这么一说竟扯出这么许多瓜葛来?
「走吧,未平。离开这里,大江南北,何处不得芳草?等你有所成就,有了丰功伟绩,天下哪有美人不爱英雄?你现在觉得眼前风景独好,是因为你尚年轻,涉世未深,还没有见过更美的景致。人生苦短,何必贪恋一时……」
「夏大人,您说得不对,英雄豪杰固然有人投其所好、舍身相许,可别无所图的青涩之谊不才更难能可贵吗?」
夏纪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这么说……你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了?」
梁峥咬了牙,「不改。」
「救不了朋友,你不后悔?」
「我最恨被人威胁。」
「你没想过敬儿要是知道了你能救而不救会是什么感觉?」
「那子矜也会知道您的所作所为。」
「我是他的父亲。即便他恨我,我也还是他的父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可你不同,感情不过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事,说没也就没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若不答应,岳淮山枉死的冤屈里便有你的一份,你会不会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敬儿会绝难再心无旁骛地像以往一样与你共处。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还会想要不是因为他,岳淮山也许就能逃过此劫。背上如此枷锁,你让他如何再面对你们之间的青涩之谊?」
「夏大人。」梁峥的牙都快咬碎了,「虽然您是长辈,可也不要逼人太甚。」
「五年,不过五年,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你又何必过于执着。我答应你:五年后,你若回到金陵,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再横加阻拦。到时你可以把今天的事都说清楚,要是敬儿来问我,我也一定以实相告,绝不让你有半分冤枉。」
话已至此,梁峥觉得两脚发软,眼前也恍惚起来。夏纪拖出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这牢里久不关押犯人,没什么人往来,气流不通,站得时间长了便会头晕。你先坐这儿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我去问问岳淮山他方才说的妹妹是怎么回事,若是能救,多救一人也算你的功德一件不是?我杀人太多,因果业报怕是一时难以算清,是救是杀不过一念之间,不必计较。」
夏纪走了,梁峥直直呆坐下来。欲哭无泪,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莫名就被逼到如此境地?反复想了几遭,梁峥似有所悟:一切不过因为自己初经官场,涉世未免太浅,父亲虽已官至一品却还是权势不够,要想能在朝中呼风唤雨,光有权不够,光在边关掌兵不行,还要有财,得能通天,得能抓得住人的把柄,攥得住人的要害,关键时刻,威逼利诱,方能上天入地、随心所欲。五年,够不够得到这些?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别说是夏纪,我梁峥要让谁也奈何不得!
「怎么?考虑得怎么样了?」夏纪回来了。
「我要纸笔。」
「给敬儿留信?」
「嗯。」
梁峥写信,夏纪等在一旁。
「那我让吏部下敕书让你回大宁任职?」
「不,我要去北平。」
「北平?」夏纪好生奇怪,「梁大人刚升了官,你不回去等着袭爵受封,倒要跑到北平那常年受元军侵扰之地去图什么?」
梁峥写得认真,并不抬头,「袭爵受封算什么本事,燕王乃一代雄才,我从小就敬仰他,现在既然夏大人给了机会让我自己寻找去处,我自然要到他的帐下去施展自己的抱负。」
夏纪一愣,想了想又笑了,「只怕没那么简单吧?大宁已经是梁家的天下,未平若能在北平为梁大人再开天辟地一番自然是锦上添花。」
梁峥笑笑,未置可否。
信写完了,夏纪看了一遍,「你在这『望君有自知之明,切勿至顺天相寻』后面加一句:若子矜不甘,传书于峥,自当借家父之力,助君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这……大人这是逼我说绝啊!」
「不绝又怎么能让他死心。」
「那大人就忍心让子矜伤心吗?」
「现在伤,总比将来不得不伤的好。」
「那子矜怎么可能再原谅我。」
「那就看你的本事和你们所谓的『情谊』有多深厚了。」
「好,我写。」梁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今天我写的,总有一天要十倍要回来!梁峥狠狠把笔丢掉。
夏纪把信又看一遍,折好收进怀里,「穷书生离家赶考,一次不成还要两次、三次,回不得家怕不止五年。商人远行置贩货物,大江南北一路下来五年也未必能够。你五年不见故人,救得两条人命,赚了。但我想,五年后未平也未必想再见敬儿。」
「大人毋须多言,还请言而有信,保证味甘和他小妹的安全。」
「君子一言……」夏纪又笑,「我不是君子,不过也驷马难追。」
梁峥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走。
「你不要想去见敬儿,他身边我已经派了人,你没有机会接近他。」
「夏大人。」梁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如果今天我没来,您打算怎么办?」
「没有如果,你来了,就注定你要离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梁峥睁开眼睛,夏文敬正在自斟自饮。
五年过去,梁峥准备要去金陵,燕王巡边也开始了,本以为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两月,不想彻彻儿山、兀良哈秃两场战役竟然耗了半年有余。得胜归来,以为可以走了,永锭庄上赵溪又要与他拆伙。事关官银,梁峥不敢擅离,一切料理完毕又是一年。现在终于又回到金陵,再见良人,却与之前所想大相径庭。
梁峥以为夏子矜会恨他、骂他、不理他、不见他,就是没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跟他聊天、喝茶、吃饭,波澜不惊的像潭死水,更拒他于千里之外。
这让我怎么跟他说我离开金陵的真正原因呢?梁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夏纪的话犹在耳边:我是他的父亲。即便他恨我,我也还是他的父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我走,已经伤了子矜一次,难道真的让他因为自己的父亲再伤一次?梁峥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想告诉夏文敬的话在心里咀嚼了几回,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始。
梁峥又拿起筷子,「嗯……近几年,你有味甘的消息吗?」
前些年他在北平托人打听,只知道岳家在全部被斩首前确实说死了两个人,梁峥知道那是夏纪偷天换日,但是后来怎么样他就再也查不清楚了。锦衣卫的人不愧最善于收集情报,防止情报外泄也是一流。
「味甘?」夏文敬似乎很吃惊,「你不知道吗?」
「怎么了?」
「他在大概五年多前就过世了。」
「啊?!过……过世?!」梁峥筷子上的肉掉了。
「是啊,那时我求父亲偷偷放他一条生路,父亲不仅答应了,后来还把他最小的妹妹也一并救了,把他们一起送到了广西田州一带。只可惜好人不长命,田州山高林密,终日炎热潮湿,没过多久,兄妹二人就受瘴气之毒先后病死异乡了。味甘临终前让父亲派去的人及时回来告诉了我,我这才跟他又见了一面。不过我去得太晚,他没能跟我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怎么会这样?!」这太出乎梁峥的意料了,本来还担心夏纪会不会反悔,故计重施再向自己提什么无理要求,可他们怎么会就这么不在人世了呢?
五年前?那不是我到北平才两年?!夏纪那老狐狸居然封锁了消息没让我知道!我却还在苦苦等待,守什么五年之约,真是傻到家了啊!
「未平?」见梁峥出了神,拿着筷子的手在抖,夏文敬叫他一声。
「啊?哦,味甘跟你说什么了?」
「嗯……有些奇怪,他说对不起你我,让我去北平找你。等我想再仔细问他,他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那是咱们从国子监分开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不是,是第三次。」
「第三次?!」
「嗯,我陪父亲去刑部大牢把他带走是一次,他去田州之前我还简单地为他送了次行。」
「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夏文敬想了想,「没说什么,都是什么救命之恩、死难相报之类的话。」
其实梁峥曾抱着一线希望:只要夏文敬和岳淮山能见上一面,岳淮山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曾在诏狱里见到过梁峥,而且他还答应了会想办法救岳淮山。那样聪明心细如夏文敬,怎么也能想到梁峥离开是另有隐情。
现在看来岳淮山是什么都没有说,而且从他去世前的话来看,他应该是知道梁峥为什么会离开金陵,只是故意没有告诉夏文敬,等他想说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难道是夏纪不让他说的?梁峥正仔细琢磨,夏文敬又说:「不过看味甘的意思,他大概是知道你离开金陵跟他是有一些关系的,而且很可能还知道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