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他扶回床上。”他对身边的一人说道。
这人叫奕霖,也是一直伺候在华尧身边的人,不过才十五六岁,可十分机灵。
“是。”
奕霖立刻入内扶住正趴在桌上喘气的康沐,轻轻拍着他的背:“康将军,还是回去躺着吧,大夫嘱咐了您不能乱动的。”
重新在床上坐好,奕霖替他盖好被子,把孟青遥带来的饭菜又端到了他面前:“将军吃饭吧?您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来喂您。”
“不用。”康沐说着拿起筷子夹菜。
“有点凉了,我拿去热一热。”也许是服侍华尧久了,奕霖也是个细致入微的人。
“不用。”康沐淡淡道,虽然动作有些慢,可还是一点一点吃完了。
奕霖把吃好的碗筷食盒提了出去,竟见华尧还等在外头,连忙低头行礼。
华尧摆了摆手,瞄了眼食盒,倒是吃得干干净净,没剩下多少:“看到他胃口还不错。”
“主上,您要进去看他吗?”
“不必了,好好伺候着,有什么状况,向我禀报。”此时见他,也没什么可说的,若只是吵架便也罢了,怕是他又要动粗,那就吃亏了。
华尧心里想着,便匆匆离去了。
这段日子,华尧始终没有出现康沐面前,似乎是在回避着,又似乎并不想理会他。
静养让康沐的身体有了起色,面色也较之先前有了些红润,时不时也会下床走动。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继孟青遥之后第二个来看他的,竟是阮溪云。
那日他一觉睡醒,便被告知阮溪云已经等候多时了。
阮溪云施施然入内,康沐靠在床上,并未起来,只是稍稍欠了欠身。
“我早就想来探望将军了,但是又怕打扰到你休息,所以耽搁到现在。”阮溪云温温柔柔地说道。
“夫人有心了。”康沐不冷不热。
“昨天国主说你身体好多了,我便打算来看看。”
是他跟她说的?这是有心还是无意?
“国主说,你为了康池的事情,闷闷不乐……”阮溪云颔首低眉,“他因为我的事情被牵连到,让我愧疚不已。”
康沐突然想要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这是来示弱吗?她这是想要说,我无意害他的,别怪到我头上?
“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不要太难过才好。其实我也劝过国主,让他放过这些下人,可也许他实在是被气坏了,所以顾不了那么多……”
康沐神游太虚,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者说,也并不关心她想要说的话。其实她来与不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有些事情有些人,他早已做了决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溪云离开了,还留下了一大堆滋补的珍贵草药,说是让他好好养身体。
他看着奕霖把东西一件件收起来,视线转向窗外。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暗沉沉地让人觉得压抑。
康沐闷得发慌,于是起身披了一件长袍,就往外走。
“将军,那么晚了你要去哪?”奕霖拦住他。
“随便走走。”
“可国主说了,让你在正殿里休息,不要外出走动。”
“没事。”
单凭一个小小奕霖,怎么可能拦得住康沐,他走到门口,一左一右两名守卫同样堵在了门口。
“没有国主的命令,将军不能出门。”他们语气僵硬许多。
“不就是怕我逃走吗?我只是想去一下校场,或者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去。”康沐淡淡道。
他的直言让守卫面面相觑。
“放心吧,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夜色中,康沐带着两人款款而行,一袭白色长袍在夜风中卷起衣角,如一缕幽魂般飘荡。
奕霖站在门口向远处眺望,祈祷着他快点回来,不要害自己丢了小命,刚要转身进屋,就看到华尧站在不远处。他大惊失色,连忙上前请罪:“主上,将军他……执意要出去。”
“没事,你下去吧。”华尧目视着康沐远去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他说着,便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宫内原本供梁佑明玩乐的马场被临时辟作了校场,供一些留驻王宫的士兵训练。可在夜里,这儿是黑幽幽地空无一人,偌大一片空地,如同天地洪荒时的混沌,只会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脆弱。
这一夜,风刮得有点狠,吹得康沐衣袍翻飞,发丝散乱,他静默而立,视线没入黑暗之中。
一个守卫忍不住了:“将军,我们回去吧。”
康沐抬了抬手,缓缓道:“把火盆都点亮。”
守卫们虽不情愿,可只得听命。校场四周的火盆依次被点燃,像是有感应似地蔓延向远方,火光推开重重黑雾,照亮夜空,照得人心中都暖和了。
康沐向两人道了谢,便让他们退到一旁。他独自一人漫步在空地中,火的光影在他身上交替,投下无数个影子,层层叠叠,跟着他慢慢移动。
在操练狼骑军时,也有夜间的训练,根据需要点亮不同数量的火盆,来模拟夜间突袭。
似乎他听见了马蹄声,一个个骑兵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短兵相接,铿锵刺耳。可再一定神,什么都没有了,又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走到兵器架前,一张张长弓横置在架上,弓背上被握得乌黑发亮,显是经常使用的结果。
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想要去拿,可刚伸出一半就停在空中。他的手还被固定地结结实实的,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他就这么僵硬地举着手,想要拿却拿不住,想要收却不情愿。稍稍缩回了一点,可又不甘心地想去碰触,眼看就要碰到,就差那么一指的距离,又停住了。
就这么反复几次,最终他垂下手,皱起了眉头,站在架前,一动不动。
守卫走到一边,却惊见不知何时华尧已经站在了那里。华尧向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出声,并让他们离开。
他躲在角落里,看着他漫无目地在场内瞎走,看着他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又看着他站在弓架前,黯然伤神。
忽然心生不忍。曾记得当年他在校场上九箭连珠,技惊全场,那样的意气风发,无人可比,而那最后一箭,瞄准着自己眉心,引而未发。那时候,他的眼凌厉凶悍,好像要把人吞了。
而这样精湛的弓术,是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射出多少支羽箭,流过多少汗水,才练就而成的?他该有多为自己骄傲?
可如今,已成烟云。
他的确是有理由愤恨的。
两人相隔甚远,一个静静站着,一个静静看着。
火盆里暴出点点星火,轻轻作响,如果可以,宁愿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过一整夜。
“你还要偷窥多久?”康沐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夜里却如同在耳畔。
华尧轻叹一声,踱步而出,在他身边站定。
“偷偷跟踪我,很有意思吗?”康沐横了他一眼。
“让我看看你的手。”
华尧上前一步,康沐却连连后退几步:“看什么看?没见过残废的手吗?”
“是有些可惜了。”华尧叹道。
“可惜什么,哪怕只用左手,我也可以上阵杀敌。”
“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这么逞强。”
从他回营那天算起,那么多日子,他从未对受伤的手提过半个字,以至于让人差点忽视他的伤。可他是那么热爱弓箭,他怎么可能不悲伤。也曾私下里问过徐学林,他的手还有没有救,但回应他的只有无奈的摇头。他把这份痛,藏了起来,藏得那么深,若不是今晚被自己撞见,恐怕都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康沐闻言身子微微一颤,背对着华尧沉寂半刻,用手使劲揉了揉脸。
汤燕清给他的评价:平地石中花。
石头里花该有多顽固才能发芽生长散叶开花,坚强地让人心疼,可他生错了地方,生在了平地上,无数人踏过踩过,会想要除去他。
火光摇曳,华尧盯着他被风吹乱的长发,他筋骨分明的后颈,他笔挺的脊梁,视线久久不能离开,内心深处某一个柔软的地方,被碰触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回去了。”康沐冷冷道。
忽然觉得他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浑身不舒服:“你遇袭一事,韩彦卿已经调查清楚了。”
“哦?”康沐不置可否。
“林鸠也已经都招供了。”
林鸠是谁?康沐想起了那个跑来告诉他康池死讯的人,估计也就是他了。
“是阮夫人是吗?”当康沐说着这句话时,他只想笑。
华尧默认。
“你的女人想要杀我。”康沐的脸上满是嘲笑,“多好,多体贴啊,为你省心了,不用怕我来找你索命了。”
华尧紧抿着唇,这话说得他万般不是滋味。
“是你暗示她来探望我的吧?想提醒我是她暗中操作才害死了康池?”康沐残酷地笑着,“你大可不必如此做作。卢鸿煊、阮溪云还有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怎么样才肯把这事放下?”
“放下?你先把卢鸿煊杀了。”
“不可能。”
康沐嗤笑:“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半点亏都不肯吃,却想叫我让步?”
“卢鸿煊对闾国群臣有多大的影响力?这点你不会不明白的。”
“好了,夏虫不可语冰,我回去睡了。”
康沐抬脚欲走,华尧想要去拽他,却被他一甩手,抓了个空,一片衣角从他手心里划过,凉飕飕的。
“你只有留在我身边,才有可能报复卢鸿煊。”华尧扬声道。
康沐脚下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沉默半晌,他说道:“对了,我明天会搬出去,还有,把你那些守卫撤了。”
“你这是一意要走了?”语调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康沐扔下一句:“我看到你就想杀人。”
校场周围的火盆依旧烧得旺,把华尧孤单一人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他也就这么站着,任凭夜风肆虐,久久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