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是被久叫醒的,觉得睁眼有些困难。久说你发烧了,起得来么。岑的喉咙很痛,缓了会儿才能讲话,他说必须回去了,准备走吧。久点点头。岑下地才发现头晕腿软,他说糟了,我真的变美男鱼了,我腿要变尾巴了。说完连自己都不觉得好笑。
久说你是够冷的,难怪会发烧。
你也这么冷,咋不发烧。岑讪讪地笑。久没搭理他。
岑洗漱完毕后有人敲门,久去打开,服务员说先生您要的退烧药。
久接过来塞给岑,端了杯水递给他,岑低头看着掌心的药丸,说谢谢,呆了片刻才把它们吞下去。
依然是拥挤闷热的硬座。岑因为吃了药一直渗着汗。头非常沉,他想趴一会儿,但是旁边的小桌被对面座位的情侣堆满了食物,他只好仰起头靠在椅背上。
这时久拍了拍他,说你靠过来睡吧。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的旅行包里掏出一件叠好的棉质T恤,垫在右肩上。岑有些犹豫,昨晚被推开之后他终于认清久周身都裹着一层坚固的结界,是他现在碰不得也敲不开的。但他旋即靠上久的肩,他想这不能怪自己死皮赖脸,只是因为头失重了。
“诶?你朋友生病啦?”是对面女孩的声音。
“出差太忙,发烧。”久说话时,岑感到声波从他身体中传来的震动,嗡嗡麻麻的。
“真辛苦……话说你们感情很好吧,你还知道给他垫个枕头。”
久没有应声。
女孩又问,“我发烧了你会想起来给我垫个枕头不?”哦,原来是问她男朋友的。
男生说能,当然的能,你要发烧了我还舍得让你坐硬座?我立马威逼利诱列车长补张软卧给你舒舒服服躺着。
女孩儿愉快地笑起来。说看你得瑟的,我受宠若惊行了吧。
受宠若惊。岑了悟地想,原来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到站时天色已晚。岑基本退烧了,只是没什么精神。去拿车的时候久说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岑说没事,我自己能行。
现下这种状况,他让久送自己回曾经是家的地方,怎么想都不合适。久明白他的意思,没再坚持,说那你开慢点。岑说放心,明天单位见。
岑回到家,岳薇不在。桌子上有便条——
我先回我妈家去住。你把你该处理的弄好,协议和钥匙留桌上就行了。咱们的事我暂时不想张扬,不想跟着你丢人现眼。我说咱们性格不合,没法理解,过不下去。你看看什么时候跟你爸妈说一声吧,陪你演戏我是做不到。
他把这张纸条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然后他坐下来,拿起手机,他的喉咙依然在扯痛,他说爸,我离婚了。
这是犹如破冰的一句。说出来了,以后就是掉进冰窟窿里面,埋在刺骨的水中,见不得光,除非再有个人在水底陪着他拼命取暖。
可是已经耽搁过这么多年,那个人,还愿不愿意来?
第二章
岑在自己家住了两天。他爸没给他一点好脸色,不停叫他回去把岳薇追回来。直到终于意识到是岳薇不要他儿子了。他的怒气升了几格,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上哪找?!他妈妈就开始护短,说是你教的儿子,明知道他不是那种人。结果变成老两口拌嘴。岑开口去劝,没想到父母吵得更厉害。他搜了几版网页终于联系到一间可以立刻入住的短租公寓,二话不说搬过去。
眼不见为净,对于上点年龄的父母来说,还是有些作用的。
他把车钥匙房钥匙都留在以前的家里,定期给岳薇打赡养费。他之前订好的一条Tiffany项链终于送来了,他也转给岳薇。当初他是想拿来让岳薇惊喜一下的,现在却变作无力的补偿。
其他亲友确实都不晓得他离婚的事。同事时不常地问候问候嫂子最近如何。还有细心的人问老大你的车呢,最近没见你开啊。岑只好说给你嫂子用了,我早上来不及送她,不能让她天天挤地铁啊。他就这样每天都演戏,不得不演。
久跟方琢分手的事很快传进师母耳朵里,这媒是她做的,她现在气不打一处来。师母在电话里狠狠训了久一通,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怎么这么不争气,愤怒之余却是心疼。久一直乖乖听着,不停地赔罪,安抚她别气坏身体,他说师娘,我爸妈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婚,这么多年也不管我,我爸跟现任又在闹离婚了,我对家庭有恐惧。
师母随即噤了声,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孩子你别瞒我,你都这么大了才谈过一次,现在又不要人家了,你是不是对女孩子不感兴趣?
久觉得头被轰地炸开了,强压住想哭的冲动,不敢耽搁尽量平静地回,不是。
又一段沉默。
师母说那你好好想想吧。之后挂了电话。
久痴痴对着听筒里的盲音,最终颤声说,是。
他想,知子莫若母。这位知他的女性,却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发觉即使不是生母,倘若让他和盘托出自己埋藏最深的隐私,他仍旧羞于启齿,觉得愧对她多年的关怀。
久把手机切回主屏,看到提示有未读短信。打开,是方琢的。她写你送我的松鼠我不懂怎么养。它是无辜的,你拿回去吧。明天7点在我家楼下见吧?
久回复,可以。
有阵子他每天的任务就是下班去方琢家喂松鼠。方琢怕被抓,不太敢碰小家伙。但她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久把松鼠抓出笼子,让它顺着自己胳膊哧溜窜到脖子里。方琢笑得天花乱坠。
久觉得女孩子应该还是比男人好。你哄她,她就会开心,不管表面是不是会做样子。她们让人愉快。久想必须好好工作,积点德,下辈子还是能喜欢女生才会比较好过。
第二天他如约来到方琢家楼下。落着小雨,他出单位的时候并没有带伞。他给方琢发短信说我到了。过了几分钟,方琢打着伞出来,提着松鼠的小笼递给他,眼里有不舍,但欲言又止。
久接过笼子转身就走。
不明所以的小松鼠听到雨声在笼中兴奋地蹦跶。
转过路口的时候,久用余光瞥见远处那片红伞立在雨中岿然不动。他怨这雨下得不够大,要是能有一场滂沱,方琢就会被迫迅速回家避雨了。
他不得不表现得极为绝情,除此之外他不确定还能怎么做才会让方琢尽快走出他带来的阴影。他希望她的亲友都快劝她说许久配不上你,他是个大人渣,根本不值得留恋。
他想帮她快点好起来。但他清楚只有自己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才是上策。
他爱过,知道无法得到企盼的爱是何等伤痛,结果他让别人也陷入同样的伤痛。人这辈子就是这么讽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扣一环,你在痛苦的时候,其实也正往别人身上加诸痛苦。
他全身被淋得湿透,年初车祸的遗留再次犯起来,左臂和左膝都酸痛难耐,每走一步就觉得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路上手机响了,久右手提着笼子,握电话的左手有些抖。岑说今晚能去你家么?我辞职了,有些东西需要交接。
“辞职?”久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手不听使唤,他说你等一下,然后走几步把笼子放在路边广告版后面挡雨,换右手听电话,“为什么突然辞职?”
“怕你见我太多审美疲劳呗。”
“别死不正经。”
“你在外面?”
“我打车回去,大概二十分钟到家,你想来就过来吧。”
久回到家把松鼠安置在封闭阳台的一角,冲暖水浴去掉一身的雨腥气,换上干净衣服。之后又过半小时,岑带着夜宵来找他。
久问你跟教授说过了么?他同意?
岑点头,说“中建国际”挖我过去,软磨硬泡一个月了,教授说人往高处走,说我离职以后下面学生才能上来,对后辈也好。
是这么个道理。久说那开始干活儿吧。
两人坐在沙发上弄材料,中间饿了才随便吃了点夜宵,然后继续工作,一弄就是两个小时。
“胳膊痛?”岑突然问,他发现久今晚总是下意识地捶捶左臂。
“雨天有点酸,没大碍。”
“作为加班的补偿,给你按摩怎么样?”岑搓搓手,“哥当年在篮球队几经磨练,也算半个专业的。”他赶在久想躲之前就认真推拿起来,久没好意思再撤。
胳膊按完,岑犹豫一番,决定按腿。久曾经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仍然扎在他心里,想起来就会痛。
安静得有些过分。
岑寻思着,可怜巴巴道,“老板,您也不评价一下俺的手艺行不行,给俺个积极改进的机会。”
久垂眼瞟他,“我腿上的触觉还没完全恢复,没法评价。”
岑动作僵住,担忧地抬头看久。
久终于忍不住喷了,“你居然这么好骗,到中建那种群魔乱舞的地方混得下去吗?”
岑发窘,心想我也就吃你的骗。开口嚷嚷“无奈啊,我现在没车没房住个外面野猫乱叫的破公寓,我得拼命挣钱啊。要是在中建也混不下去,只能等人给我收尸了。”
久说你蹲边儿上装可怜去,跟我没关系。说着起身去阳台拿松鼠过来,喂它吃东西。
“我记得上次来你还没养它啊。”岑说完就后悔,上次,上次都是去年十月了。
“买来送方琢的,今天她让我拿回来。”久原本正用食物逗松鼠,现在却停下动作,呆呆看那小东西。
岑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问,“起名字没?”
“名字啊……松松。”
“你现起的吧?”
“现起的也是名字啊。你管那么多。”
管不着你我就彻底没戏了。岑想,有点羡慕这松鼠,无奈起身把茶几收拾干净。
久喂完松鼠把它拎回阳台放好,回客厅重新坐在沙发上,开电视看纪录片。
该走了,再留一分钟都是多余。岑感到屋里所有的气氛都在催促。
他静立片刻,俯身双臂撑住久肩后的沙发,轻声缓缓道,“老板……您要是觉得小的手艺还不错,小的以后专职给您推拿,风和日丽阴天下雨全部随叫随到。您愿不愿意给小的三个月试用期……期间如果不满意,包退包换,但我们信誉保证,永久保修,一定随时注意提高品质,达到让顾客满意的标准。”
岑的脸离得很近,说话间偶尔有吐息吹在久脸上,使他微微眯起眼。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他的酸痛并未随之增加。他说,可以,暂时仅限试用期。
岑一时没动,想明白那话的意思后,他低头去吻久的眼睑。久快速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看到岑的表情正从方才的紧张化为温和。岑的双眼细长,瞳色很淡,在光线下是通透的浅棕,眼尾狭长地开出去,像书法豪放的一笔。生人对岑的第一印象通常是严肃狡黠,心思重,难捉摸。久伸手摸摸岑右边的眼尾,喃喃道,看起来真的不像什么好人呐。
听似有感而发的话让岑再度无地自容。他硬着头皮去吻久的眉毛,坠坐进沙发里,找到久的嘴唇轻轻印上去。与其说是接吻,毋宁说是面部所有部位的肌肤相亲,细碎轻缓,在绵绵流逝的时间里满含克制与忐忑的贪恋。
纪录片壮阔的片尾曲响起来。久垂头与岑拉开一些距离。
岑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久沉默片刻,摇头,说不早了。
岑再抱了他一下,说那我先回去吧,你早点休息。
出门的时候他又折回身,说商品使用手册你先留着,趁着试用期好好研究,可别弄丢。
久说啰嗦。
岑迅速蹑手蹑脚替他关好门,面对空无一人的走廊,笑。
新旧工作的交接让岑忙到焦头烂额,别说每天加班,周末能休息半个下午就谢天谢地了,转眼就是三个星期。除非工作有疑问,久不太主动联系他。他倒是一有空就打个电话过去闲谈几句,问问设计院里大家的近况,有时聊着聊着扯不出别的话题,就会沉默,久说那我挂了,他说行吧。电话一断他又醒悟到可以说说斯诺克大赛,说说F1,说说大满贯,他们有太多共同爱好了,怎么抓起电话自己就智商锐减呐。
这天又是卡在沉默的空挡,久说我先挂了,岑说别急。久没说话,听着。岑说我周日下午有时间,我陪你去看爷爷吧。
那天是爷爷的忌日,他不会忘。几年前的同一天他陪久在医院里从中午守到晚上,等来的只有噩耗和久的恸哭。
久说不用,往年我都自己去,你先忙工作吧。
岑说我陪你去。
周日午后他赶到久的家里,久正给二胡的弓毛擦松香。二胡是爷爷留下来的,久去扫墓的时候会带去为爷爷拉几曲。久并不喜欢这种乐器,因为无论怎样演奏,它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哭。但是老人家喜欢,一定自有道理,爷爷很多的乐趣都源于教他拉二胡。
上完松香后久先拉了两首小曲,让音色逐渐转为常态才放回琴箱里准备出发。
是初夏,陵园的甬道被繁茂的树荫遮住,再往深处是庞大的墓园。他们在爷爷的墓碑前深深鞠躬,之后给老人家送冥钱。久双手熟练地把几叠冥纸捻开成扇形的一圈,将它们点燃。有些风,岑把久拉至背风的一侧,久望着升起的火,表情单纯,并不痛苦。这样子让岑心头发窒,他揽住久的背,两次安抚地加重了力道,右手拿树枝拨匀尚未被烧到的纸。
久盘腿坐下,奏起二胡,幽咽的旋律缓缓传出,惊动了藏在墓园围墙边松柏里的鸟雀。
挽起的袖口下是雾白的手臂,微蹙的眉头未能遮掩尚且年轻的脸,可为什么随弓杆起落的腕间坠满年迈一般的伤悲。
是旁人无法知晓的久的一面,除他之外。他想是不是自己让久染上了这样的一面,在这许多年里。他想自己愧对久的爷爷,他陪老人家下过棋,老人说我们家小久有你这个朋友胜过有亲兄弟。
久问你怎么了?岑才发觉视线是模糊的,他抹抹脸,说没事儿,烟灰飘进眼里了。
回到市内他们去小餐馆吃了拉面。地方离久的家不远,岑说我跟你走回去吧,顺路。
到了久家楼下,岑说这会儿地铁太挤,我再上去等等吧。久没有拒绝。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了小半场球赛。然后看纪录片,讲敦煌莫高窟。再后来是新闻。久说你今天住下来吧,反正离你单位近。突如其来的首肯让岑楞了不少于一分钟。
洗漱过后并排躺在床上。久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岑说你今天都不太说话。久翻身面朝他,说你也差不多。他们对视了片刻,像被磁力牵动,试探着去碰对方的嘴唇。久的舌尖凉凉的,有牙膏清爽的味道,温和清浅地在岑口中逗留了一会儿,最后慢慢退开。
久说要是爷爷知道咱们这样,当初恐怕不舍得走那么早,现在肯定拿戒尺敲我,骂我大逆不道。
岑说我先让爷爷罚我,老人家打累了,就不舍得敲你了。
久说你不了解,肯定两个一起打。讲完就笑了。岑拍拍他的脸,说睡吧。久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闭起眼睛。
第三章
新工作步入正轨后变得更加愁煞人。公司的环境远比研究所复杂,除了设计以外,要操心的事情数不胜数。总是加班到接近午夜,岑买了辆二手车,免得百忙之中还得算好赶地铁的时间。
盛夏有轰动的史诗大片上线,他们都挺想看,各自加快着工作的进展,终于凑出来一个都有空闲的周六。电影是下午三点的场。岑一觉睡到正午,打电话问久用不用去接。久说自己顺路坐地铁到他家再一起开车走就行了。岑就赶紧爬起来,收拾妥帖,坐着等会儿,他隔壁室友不在,他就起身在卧室和客厅里溜达着等会儿。有敲门声,他想诶终于来了,快步去开门。
一道拳急速朝他的脸砸下,亏他眼疾手快抬臂实实挡住。对面没有得逞的陌生男人露出倍加憎恶的表情。岑往屋里撤了一步,说请问你是哪位,有事可以慢慢说。那人摔上门冷言道,没什么好说,我替岳薇教训你!话音未落再砸一拳,正落在岑左边嘴角,岑没躲,被锤了个趔趄。他突然记起来了,这人是岳薇的同学,一直在美国留学,岳薇前年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们打过照面。那人二话不说揪起岑的衣领把他朝地上猛得一搡,上脚就踹。腹部被踢到了,岑没还手也没避开,咬着牙撑坐在地面。男人急了,往他肩上跺两脚吼你他妈的现在没胆动了?骗岳薇的时候怎么没见含糊啊?我他妈真恨自己出国太早,不然轮不到你这瞎眼王八蛋耽误她!男人吼完站在原地怒视地上的人。岑压下腹部的抽痛,说是我欠她的,她现在好么?男人说她好不好轮不到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