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年思索片刻之后从车里拿出两身衣服,扔了一套给江韶矽:“这件事你对谁都不能提,现在换了衣服去老地方等我,听到我叫你,就翻墙出来。”
说完江韶年就把小毛抱上了车,用衣服遮挡了他的身体,阖上了他的眼帘,做完这一切江韶年回头发觉江韶矽一动未动,不禁有些恼怒:“你他妈给我找了这么多事,怎么还不赶紧换了衣服滚!本来我们是要搭他的车走的!结果老子现在得自己开车了!他娘的你脑子是干什么吃的,转眼就把人给弄死了!”
江韶矽抽抽嗒嗒的抬起头来,煤灰和眼泪花了整张脸,清澈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哥,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人,你是我的,不是么。”
江韶年叹了一口气,他从见到倒在血泊里的小毛第一眼,就知道江韶矽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走上前去在江韶矽的额前亲吻:“韶矽,好好等着我,去吧。”
用煤灰遮盖了地上的血迹,铁铲藏在煤堆里,江韶年清扫了现场,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试着发动车子,他和小毛相处的日子里,默默的跟着小毛学车,每一个步骤都一板一眼的记下来。
车子开的很慢,所经之处别人都要打趣他:“哟,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啊。”
小毛的尸体就靠在副驾驶上,一副熟睡了的样子,只是脸色因为失血而灰白。
就要接近大门了,江韶年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只要出了这大门,他就自由了。
正值此刻,工头追了上来:“小江!江韶年!小江!你等等!”
江韶年内心一沉,停下车来探出头去客客气气的招呼道:“李队长,什么事儿啊。”
工头气喘吁吁的问道:“单子你拿到了么,我叫你弟弟送去的,温经理特别交代了,你可放好了?”
江韶年从车里递出一根烟,笑眯眯的伸手要为工头点火:“车里放着呢,放心吧。”
车子太高,工头摆了摆手:“我自己点,我自己点吧,你可千万别忘了让王老板打电话啊。我刚才听他们说,小毛睡着了让你开车,这怎么行,把他叫醒吧,可别耽误了时间。”
说完就跳起来要往车里看,瞧见小毛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还不忘叫个几声:“小毛!小毛!毛洪福!”
江韶年不动声色的发动了车子,又与工头客气道:“李队长,他昨天实在是累坏了,让他稍微眯一会儿,路上我叫醒他,跟他换换,不会耽误的。我们先走了啊。”
车子缓缓开出大门,门卫见习惯了也并不刻意来查车,当即放了行,而江韶年心里还惦记着那张单子,他清扫现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单子,不过这个念头也只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去南院,等他接上江韶矽。就去他娘的一切吧!
12、西郊煤场(三)
江韶矽第一次血染双手,在墙头之下一个劲的哆嗦,有一种情绪叫做后怕,他此刻正在这种情绪里纠缠不清,他这一路从南院走出来,脑子里想的全是如果不是哥哥最后那致命的一击,小毛当时还是有救的。
墙头下面很多处都不显眼的垫了砖块,很显然江韶年事先做过手脚,江韶矽坐在其中一摞砖块上捂着脸很是痛苦,他杀了人了,他杀了人了!尽管他不喜欢小毛,可是这个单纯的青年并没有天大的过错。江韶矽对自己说,我不过是一时生气教训教训他罢了。
他在墙头下等了很久,忽然听见墙外一阵骚动,有一群人大喊:“那小子车开得很慢!快追!叫几个人回去开辆车出来!”
江韶矽大惊,蹬上砖块攀到了墙头上,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辆煤车瞬间加速横冲直撞的开向远方,片刻之间在道路上便隐没了影子。江韶矽圆睁着双眼,他赖以支撑的手臂打着颤,感触到的是被抛弃的凉意。
他的哥哥,夜夜与他厮磨纠缠的人,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午后,把他丢在了煤场。江韶矽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他早该想到哥哥为何如此冷静,狠狠的补给小毛最后的重击。
他已经看不到周遭向他逼近的人群,厉声嘶喊:“哥!”
江韶年在半路跳了车,他早就分不清楚自己把车开到了哪里,荒郊野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他匍匐在草窝里喘着粗气,确定没有人追来,便翻了个身伸直了双腿慢慢平复自己的疲累,天地间夜色苍茫,他用手背盖住了双眼,低声呢喃:“韶矽……”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他满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只要出了煤场大门,他就可以顺利的把江韶矽接出来,哪知车就要接近目的地时,便有一群人大呼小叫的跑了出来,他从倒车镜里瞧见了工头带着一帮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当即加大油门一路飞驰。
江韶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不敢在草丛里多待,怕有毒虫蛇蚁出没,他躺了片刻便起身在路上摸索,忽然在夜色之下瞧见前方波光粼粼,他瞬时大喜,跑了过去痛痛快快的喝了几口水,又剥了衣物在小河里洗了个澡。
而此刻的江韶矽则被人带到煤场的一间空屋子里,他倒是老实,工头的拳头还没有落下,他便如实相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江韶矽只有十五岁,他对事情的判断常常带着自身的主观与偏见,他把事情前后在脑子里统统过了一遍,便认定是哥哥借自己的手杀了小毛,然后霸占了煤车一路逃跑了,而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就被指使到墙头下面傻等。
他反复想着江韶年的话:“不要看了,他没利用价值了,不彻底弄死他我们跑不了。”
他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啊,自己其实和小毛一样,没有利用价值了。
江韶矽缩在角落里,痛苦的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我那样喜欢你……我那样喜欢你……我是你弟弟啊……”
工头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自身难保,温经理交代他的事情办砸了且先不论,竟然还扯出一条命案。当水青偷偷摸摸的告诉他时,他一路狂奔到南院,果然在煤堆角落里看到了那张带血的单子,水青在地上摸了几把,伸出手掌给他瞧,入眼是一片黑红。
工头抖着单子踢了江韶矽几脚:“这就是你他妈给我办的事!”
对一个人的信任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建立,却可以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瞬间土崩瓦解。这一下午有很多人进来对他威逼利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哥已经跑了,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你竟然还要去顾他的死活,别扛了,都说出来吧。”
江韶矽默不作声,他没有任何话想说,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别人撬不开他的嘴,他也毫不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第二天他便被放了出来,这实在是他的幸运,煤场决定不再追究这样一件丑事,江韶矽这一伙儿人是他们从外面骗进来的,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来煤场的脸面和名誉为最重,万不可四处张扬,自己打自己的脸。
煤场对于这批少年的看管重又严厉起来,江韶矽的日子十分不好过,他先前在江韶年的庇护下安好无恙,可现在没了江韶年,他成了人人都可上前踩一脚的软泥,少年们的排挤,本地工友的闲话,他每天都如同一只过街老鼠。
这天放饭时,江韶矽揣着馒头缩在犄角旮旯里啃着,手里托着个破碗,小心翼翼的护着稀可见底的米汤。
水青眯着眼观察了大半天,对身旁几个少年耳语了几句,这几个少年走到江韶年的面前,抬手就掀翻了破碗。江韶矽不敢言语,唯唯诺诺的站起身,想要挪到一边去。
其中一个少年伸出手来恶巴巴的说道:“馒头呢,拿来。”
江韶矽领了两个馒头,吃了半个,就把剩下的一个半交到对方手里,顺带咽了口水。
少年把其中一个塞进嘴巴里吃了,剩下半个攥在手里,耍猴似地说:“我们都见过狗刨土,要不让江韶矽给我们刨一个?”
江韶矽就看着少年把馒头埋在煤堆里,然后揪着他的衣领往上按:“刨!快点!要刨得像!”
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屈辱的四肢着地,两手挖着煤渣,把已经黑乎乎的馒头刨了出来,他刚刚捧在手心,少年便一脚踢了过去,馒头从手里飞了出去,滚了很远。
一众少年争相把那馒头踩了个稀烂,有人又把馒头藏进了煤堆,又对江韶矽下令:“滚吧。”
少年们常常这样取乐,他们很快就把江韶年教训水青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弱小者遇到比自己更加无能的人,一旦找到施虐的机会,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并非真心欺辱,只是在为自己的怨气寻找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发泄渠道。
本地工友对于江韶矽,从同情到麻木,极少管这等闲事,倒还有人很乐意去刺激一下受辱中的江韶矽:“你哥太不仗义了,小毛对他那样好,给他买吃的带穿的,工钱还分一半给他花,他竟然就把人给杀了。你哥是坏蛋,你小子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等人群散了,江韶矽从煤堆里挖出了被工友藏起来的馒头,恶狠狠的塞进嘴巴里,煤渣子划破了他的口腔,他混着血咽下了馒头。一旁的老头儿见他饿极了,便伸出黑漆漆的手递给他半块面饼子:“我吃了一半,不嫌弃的话你把这半吃了吧。”
抬起一张灰扑扑的脸,江韶矽的全身最干净的地方只怕是那双眼睛了,因为脸是黑的,所以衬得那眼白格外的明显。他犹犹豫豫的接过面饼,老头儿笑眯眯的说:“吃吧吃吧。”
江韶矽两口就把面饼子吞了下去,老头儿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管:“那儿有水,不过得等会儿,等工头换班的时候你偷偷过去喝几口。”
江韶矽瑟缩了一下,使劲的摇了摇头,口气十分委屈:“我不敢,他们会打。”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思索片刻便好心的说道:“那你等着吧,一会儿我给你弄点水喝。”
江韶矽缩在煤堆旁边小心翼翼的看着工友在面前走来走去,他被这些人欺负惨了,工头见了工友之间的争斗也不以为意,完全当做热闹来看,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在别人眼里,他活得与烂泥无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中午工头换班,门房下面的水管是供工头使用,其他人不敢去动,实在渴的难受了,大家都钻着空子的去喝水,换班的时间是个好机会。
工头甩着毛巾刚一离开,人群饿狼一般扑向了水管,顿时门房前面水泄不通,江韶矽望着水管的方向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干裂,因长期在煤场,肮脏不堪,早就分不出颜色了。
老头儿也挤了过去,不多一会儿便用手心捧着一小捧黑漆漆的水回来了,伸到江韶矽的面前催促道:“喝吧。”
江韶矽见水要从指缝间流出去,便迫不及待的探头去吸,一股子煤渣味,是老头儿掌心的味道,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感激得看了看老头儿。
老头儿见水已经喝完,便嘿嘿笑了:“咱也顾不上洗手了,你别嫌脏就行,还喝么。”
江韶矽点了点头,老头儿便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人群算准了工头何时回来,都渐渐散去,江韶矽还盯着水管一脸渴望。老头儿也没那么大胆子敢在这个时间取水,便轻声劝道:“哎,等明天吧,明天我先让你喝,你喝够了我再去水管那里喝。”
旁边早就工友看见了老头儿的行径,十分不屑的揶揄:“你帮这个小崽子难道是要讨好江韶年啊,可惜他已经跑了,你巴结的真不是时候。”
老头儿没搭腔,抽起插在煤堆上的铁锹便开始挖煤,江韶矽在旁边小心翼翼的询问:“老伯,你不讨厌我么。”
老头儿用黑乎乎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头也不抬的说道:“看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有啥可讨厌的,你哥是你哥,你是你嘛,你是怎么进煤场的?”
江韶矽刚喝了水,嗓子不像之前那样沙哑,只是嘴巴里的伤口十分疼痛,说话都要吸着气:“我和我哥是被骗进来的,我们在外面找活儿干,有人告诉我们西郊能挖煤,管饭也给钱,我们就跟着来了,哪知道来了之后不让走,说好的工钱也没给,只管饭。”
老头儿怔了一下,悄声问道:“我可听说了,你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十天算一次工钱,干够十天就可以走。听说这里的经理还要抓人,专抓外地来的半大孩子,当地人他们不敢,怕家里人来闹。”
江韶矽听闻此言两眼放光急忙辩解:“我不是外地来的,我就是卢京城的啊,我原先住在五月巷。”
老头儿惊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腰问:“那你家里人怎么不来找你们兄弟俩,眼睁睁就看你们被关在这里?”
江韶矽神情黯然,他倒是挺信任眼前这个善良的老伯,忍不住吐露实情:“爹娘早死了,我们跟着姑母住,可是姑母家养不起我和哥哥……就没人管我们了。”
老头儿安慰的拍了拍江韶矽的肩膀:“你多大了?”
江韶矽用手指抠着衣服上的破洞,小声回答:“十五。”
老头儿可怜江韶矽,便对他十分之好,有吃有喝都先塞给江韶矽,两人相处久了,倒很有些爷孙情。
十天为一期限,老头儿在西郊干了大半年的活儿,每次回去在家停留两天缓缓气,然后接着来挣钱,而这次回去,再也没有回来过,江韶矽和老头儿相处了一个月,十分依赖,每次受了欺负都往老头儿身后躲,可眼见着第三天了人还没回来,他开始心急火燎。
他害怕了,他甚至连老头儿的名字都不知道。江韶矽又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他责怪江韶年,却不恨老头儿,这两种感情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夜深人静之时他翻身想要寻找自己熟悉的那具身体,却扑了个空,他有时会妄想着江韶年回来找他,把他从这牢笼之中解救出去。可从未想过要这个善待他的老头儿给他些什么,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困境中的陪伴。
工人一批接一批的换,先前那些人大概嫌工钱太低不再来了,西郊的温经理见实在招不来什么人,当务之急便是稳住眼下这一批工人,就在煤场开了个大会。
温世梵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文质彬彬的站在台上拿着大喇叭再三保证工人的利益,台下的工友们仰着脖子听他啰里八嗦了一通,末了有人低声议论:“听说这温经理假斯文,那眼镜是故意戴的,瞅着好看。看他现在人模人样,干得却不是人事儿。”
江韶矽先前因为江韶年的事见过这个温经理,不过是盘问了他几句,口气不算恶劣,也没有叫工头再为难他。所以江韶矽对温世梵倒并没有特别的反感。
他蹲在角落里仰头看天,这大半个月来他一直困在矛盾里,他想念江韶年,却又带着怨恨。带他进煤场的是江韶年,把他扔在煤场不管的也是江韶年,可他又不能不跟着对方,在那之前,江韶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瞧见天空中掠过的鸟群,恨不得自己背上也生出一对翅膀来,他对于生活最大的幻想,仅仅只剩下走出这里。
温世梵打量了台下几百个工人,觉得每个人都脏兮兮的不堪入目,实在有碍观瞻。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的说道:“下午有一位贵客要光临煤场,大家暂时停工,一会儿解散之后去洗个澡,水源无限供应,换一身干净体面的衣裳,热烈欢迎贵客的到来。”
当即就有人暗中啐了一口唾沫:“我呸!装样子给外人看!平常也没见他这么待见我们,水都不给多喝一口,十天半个月挤着去洗一次澡,这下外人要来他倒大方起来了!”
这是西郊煤场最有秩序的一次洗澡,每十个人分用一块小香皂,已是堪称大破费了。这几百号人赤身裸体的站在院子里,不争不挤,人人都能洗得溜光水滑,这场面颇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