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鼓道:“师父,你的脖子再仰的高些。”潘九戏闻言果然将上半身拔得更高,像极了仙鹤昂头挺胸的模样。
季乐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伸手圈住虞小鼓的腰:“好在还有你陪我。”
虞小鼓低头睨了眼那颗靠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花凌欲言又止地从外面走进来,走到潘九戏附近,神色犹疑不决,几番开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潘九戏对他恍如不见,模仿着仙鹤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从打上来的井水的掬了一捧水擦脸:“什么事?”
花凌噗通一声跪下:“师父,我要走了。”
季乐愣了一下,立刻跑到他身边蹲下:“花凌,你也要出城?”
花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垂着眼,小声道:“白七来找我……要带我一起走……季乐,我要走了。”
季乐一时失声。
潘九戏不言语,走回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丢到花凌面前:“你走吧。”
花凌拾起包裹,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些潘九戏平日积蓄的辎重,猛地咬住下唇,泪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他捧着包裹膝行至潘九戏脚边,双手将包袱举到潘九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师父,弟子不能收。”
潘九戏低着头漠然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滚吧。”
花凌跪着不起,潘九戏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房了。季乐也忍不住鼻子发酸,走到他身边道:“花凌,你收下吧。若有一天你再回来,再将东西还给师父。”
花凌低着头痛哭不止,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进泥土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肩膀不住抽动。季乐心酸地抱住他,喃喃道:“花凌……花凌……”可他也不知能说什么,留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替花凌擦干了眼泪道:“花凌,你去吧,别让白七哥等急了。”
花凌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将包袱塞还给季乐,季乐死活不肯收。花凌无法,只得将东西揣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眼见将要跨出门槛,又停住了。他道:“季乐,你叫我一声师兄吧。”
季乐看着他的背影,用力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花凌,等你回来以后,我下次再看见你,就叫你一声师兄。”然而他们都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花凌在门口站了良久,最终还是跟着白七走了。季乐追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花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难受的无法言语。
一直不发声的虞小鼓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冷冷地说:“不舍得就追上去吧。”
季乐摇了摇头,转过身,将自己的头埋进虞小鼓脖颈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硬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我不想离开师父。”顿了顿,接着道:“小鼓,我更不愿离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虞小鼓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亦生出一种凄凉感来。这时候季乐温热的鼻息喷吐在他颈间,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来。他欣慰地想到,这一次就算再要流离失所,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师父,还有,季乐。
第十章
潘九戏到底没能撑到最后。十几天后,金兵又拿下一座城池,潘九戏不敢再耽搁,到底决定带着两个小徒弟离开家乡逃难。然而这个时候要出城却为时已晚,华州城已封锁起来,再不准任何人进出城门。
潘九戏领着两个小徒弟来到城门口,只见城下重兵把守,业已封城。三人在城下犹豫徘徊良久,潘九戏走近一个兵长打扮的人,赔着笑还未开口,已被那兵长冷着脸斥道:“回去!封城了!”
潘九戏惊得退了数步,稳了稳心神,心念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两个年幼的徒弟在城中担惊受怕,复又赔笑上前:“兵爷,求您让我这两位侄儿出城吧。他们是临安人,不过来我这暂住几日,玩够了便要回去,谁知碰上了这样的事……”
守备兵长的目光在季乐和虞小鼓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道:“临安人?”
潘九戏偷偷搡了虞小鼓一把,虞小鼓知趣地立刻说了几句临安方言。
守备兵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们三人一会儿,却又皱着眉轰道:“去去去,封城了,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回去!”他故意去推搡潘九戏,在他耳边小声道:“子时再来。”
潘九戏一怔,被他推倒在地。季乐见状愤怒地冲上去要与他拼架,被虞小鼓死命拉了回来。潘九戏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拉着两个徒儿快步走了。
等到了子时,正是夜最凉的时刻。潘九戏三人再次来到城下,果见守备兵长支开了其他人,正在城门下等着。
见一老二少走近,守备兵长忙迎上去,催促道:“快!从这里出去以后去华阴坐船南下,不要走陆路!”
潘九戏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城门开了道小口。潘九戏二话不说,携着两名徒儿跪下给那兵长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跑到了城门口,潘九戏将包裹塞进季乐怀里,把两名少年往城门外推:“听到兵爷说的没,快走!”
季乐和虞小鼓齐齐一愣,俱是一步也不肯走。季乐道:“师父,你跟我们一块走!”
潘九戏暗暗给两人使眼色,道:“侄儿,走罢!回临安去吧!”
守备兵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走罢,两个娃年纪这么小,路上总要有个人照顾。”不等潘九戏回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进虞小鼓手里,用临安方言道:“我也是临安人。皇帝调了我们来这里守城,你看他们这些本地人都要跑了,我却要留在这里和这座城池共存亡。”
虞小鼓还愣着回不过神来,守备兵长却已挥着手赶他们走了:“快走吧,一会儿人回来了,你们就走不了了。我姓张,我叫张峰,我家住在梧桐街。你回了临安,向我父母问个平安。多谢你了,小兄弟。”
虞小鼓哑然须臾,用家乡话回道:“我会的。”
师徒三人出了城,城门旋即在他们身后被关上了。三人一路披星戴月地急赶,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华阴。坐上华阴的第一班船,师徒三人开始了南下的流亡路。
第十一章
等师徒三人到了华阴,才发现逃亡绝非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潘九戏几乎从未离开过华州,季乐幼时曾随母亲流亡,但那时的事他大抵都不记得了。唯有虞小鼓前些年才从临安一路流亡到华州,对这样的生活略多些体会和经验。
华阴地处黄河、渭河和洛河的交汇处,是全国的漕运的中点,唐时所有运往都城长安的粮食都从此地上岸。然而此时码头却被各地涌来的难民挤满——从陆路南下远远比水陆慢得多。
师徒三人带了不少家当,但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两个徒弟一个扛了一箱皮影,一个扛了一箱其他杂物,潘九戏自己则背了几件乐器。来到码头口,他们几乎被人群冲散,于是季乐和虞小鼓一人一边挽住潘九戏,为他阻隔开拥挤的人群。
又是一波人群的涌动,虞小鼓被人撞的险些摔倒,怀里的箱子落地,皮影撒了一地。他惊慌地想要去捡,季乐却急忙拉住他:“别管了,那些东西不要了!当心被人踩着!”
潘九戏看着一地被人践踏的影人,心疼的直皱眉。然他一咬牙,也不顾那些皮影了,拉着两个徒弟用力往船上挤。但一个老人加上两个少年,着实占不了什么优势。
一个掌舵的船工突然拨开人群,生生将他们拉上了船:“潘老?您怎么还在这里?”
潘九戏定睛一看,亦是一惊:“商尼?”
商尼是华阴的船工,亦是演皮影戏的。因他们在华阴的生活过得苦,故白天兼职船工,晚上出台唱戏,也仅是勉强挣个糊口罢了。商尼与白七关系颇佳,从前也常来华州向潘九戏偷师,故他认得潘九戏与他的两个徒弟。
商尼安置好这一老二少,船上已再挤不上更多的人了。他和其他几名船工用船桨拦住依旧源源不断往船上拥挤的人群,遇上较疯狂些的,甚至用船桨将他们击落到水中。他用华阴方言呵斥道:“等下一班船!再往上挤,船沉了谁都走不了!”
船工们齐心协力将船驶出码头,终于远离了为逃难而疯狂的百姓们。
季乐拉着虞小鼓来到甲板上,望着渐渐变小的码头和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季乐问商尼:“商尼哥,你送完我们,还要再回去接人么?”
商尼苦笑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兄弟便不要逃的么?守到这一天,整个河东路都丢了,连皇帝都跑了,我们也再守不下去了。我哄他们的,哪还有下一辆船?”
季乐和虞小鼓一时震惊得面面相觑。
这艘船原本是辆载货的船,故面积并不小,可乘坐三五十人。但实际上,这辆船至少坐了七十人。时值冬日,人们拥挤在狭小的冰冷潮湿的船舱中,每个人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条件不可谓不艰苦。
虞小鼓从小在南方水乡长大,自然不畏水。可季乐和潘九戏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上船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颠簸的够呛,季乐更是跑到船舷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然而此行的目的地在江陵,水路上至少有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他们也只得忍着。
到了第三天,季乐起烧了。他除了上船第一天吐得天昏地暗,之后两天都以没有胃口为由几乎没有进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自然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他病得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晚上,虞小鼓用沾湿的毛巾替季乐和潘九戏擦了脸,依偎在季乐身旁睡了。他睡了不久,隐约察觉身边有响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他们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袋子。
虞小鼓惊的险些大叫,然而他屏息看了一会儿,发觉那瘦弱的身影竟是季乐,便没有出声。
季乐拿的是装干粮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小块碎掉的饼屑,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一块指甲大的饼,他竟嚼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过了一会儿,不满足的季乐犹豫地看着手里的袋子,许久后才咬咬牙,又捡了一块碎屑出来塞进嘴里。
虞小鼓坐起身,挪到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季乐吓了一跳,连忙合上手里的袋子,像个做错了事被人抓到的孩子一般忐忑不安:“我、我饿的受不了了……”
虞小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终于吃的下东西了么?怎么不多吃点。”
季乐苦笑道:“我们……只有三天的干粮。我吃多了,你和师父就要饿肚子了……”
虞小鼓再度沉默了。片刻后,他抢过季乐手里的袋子,撕出小半张饼,强硬地塞给季乐:“吃!”
季乐连连推拒:“我、我头昏的厉害,吃进去都要吐出来,与其浪费了,不如省下来你和师父吃。”
虞小鼓冷冷地看着他,黑暗中两道凌厉的目光逼得季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虞小鼓将饼装回袋子里:“好,你不吃,我也不吃。”说罢倒头又躺下了。季乐目瞪口呆。
第二天,船在江边停下休息,船工让船上的众人进城补给所需,但几乎没什么人下船——人们都怕一旦离开,船就会开走。
潘九戏见干粮只剩下一张饼,自知无论如何是撑不过余下六天的,便叮嘱季乐和虞小鼓在船上等他,带着为数不多的银两进城去了——按说他所有的积蓄原本并不算少的可怜,若是放在太平盛世,只怕买上两缸米亦有富裕。可如今是兵荒马乱的年代,粮食奇缺,多少钱财也难买个饱腹。
潘九戏前脚刚走,虞小鼓后脚也跟了出去。季乐当时正病的迷迷糊糊,虞小鼓便没有告诉他。
虞小鼓进了城,先路过了一家药店。他在店外盘桓良久,最终还是低着头走了。很快,他又在路边看到一家酒馆,犹豫不足片刻便走了进去。
“抓贼啊!”
虞小鼓抓着从柜台抢来的银钱,刚刚跑到街上就被追出来的酒保掀翻在地。旋即,追出来的众人一边痛骂这个个子瘦弱的小贼,一边对他拳打脚踢。有一人试图从他怀里抢回银钱,孰料他抓得紧紧的,即便痛的脸色发白,也死活不肯放手。
“咔。”虞小鼓的指骨生生被人掰断。他痛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用脚胡乱蹬着那个想要抢回银子的酒保,只将钱抱的更紧。街上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一个脸色腊黄,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少年突然拨开人群冲了进去,猛地扑到虞小鼓身上,为他挡下拳脚,用嘶哑的嗓音大叫道:“滚开!不要打我的小鼓!”
虞小鼓看见季乐的那一刻就呆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季乐扑在他身上,为他承受殴打,近在咫尺的小脸上写满了因疼痛而带来的痛苦,虞小鼓攥着的钱的手不由松开了。
酒保和掌柜捡了被抢的钱,鄙夷地唾骂了几声,又对着季乐补了一脚,这才转身离开——他们甚至不需要问虞小鼓为什么小小年纪会做这种事,因为自从两国交战以来,每天都有太多这样的人,太多这样的事。而他们的同情心早已被泯灭——因为所有人都是要吃饱肚子的。
虞小鼓忍着眼泪将季乐扶起来,握着自己受伤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季乐追了两步,因脚软而摔倒在地。虞小鼓听见声响,脚步顿了一顿,又转身将他扶起来,两人相扶相搀地往外走。
季乐无力地抬起袖子擦掉虞小鼓脸上的污渍:“你为什么要偷钱?”
虞小鼓平静地说:“钱都被师父拿去买吃的了。我要给你买药。”
季乐咧开干燥的嘴笑了笑,旋即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身体沉重地往地上倒。虞小鼓亦没多少力气,狼狈地被他带倒在地。
季乐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又哭又笑地说:“对不起,小鼓,对不起。”
等两名少年踉踉跄跄地回到船上,潘九戏早已回来了。他看到两名徒儿一身是伤,又看到虞小鼓的右手无名指弯成了奇怪的弧度,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替虞小鼓扳正了手指便让他们进舱休息去了。
第十二章
船又开了十天,终于在江陵停泊。在船上的最后几天里,季乐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更多,有几回,虞小鼓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下了船之后,让冷风一吹,季乐终于稍许清醒。
江陵位于荆湖北路,已到了国家的腹心地带,暂时远离了战火的纷扰。只要从江陵一路往东走,脚程快得话,一个月即可抵达临安府。
潘九戏没有钱买马——在这个时候,马亦成了稀缺物资——甚至没有钱买驴和骡,要去临安,一老二少只能靠走。
到了陆路上后,季乐的病也始终不见痊愈,偶尔好了三五天,天气一转凉,他又烧起来,甚至一天比一天咳的厉害。潘九戏知道他再咳下去,若是病入肺腑,只怕药石罔顾。可他并没有多少钱,剩下那点积蓄还要用来买口粮,即便拿来给季乐治病,只怕也付不起药钱。
七天后,三人来到寿昌。原本这些路只需五天的脚程,可季乐病的太厉害,拖延了行进的速度。
三人在寿昌找到一间破庙住下,虞小鼓先照顾季乐躺下,旋即拉着潘九戏来到庙外,神情严肃地问道:“师父,我们还有多少钱?”
潘九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照实答道:“二两一钱银子。”
虞小鼓又问道:“能为季乐请个大夫看么?我……以后我五天只吃一张饼,季乐、季乐和我一样,我们的口粮钱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