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噩耗
“喂喂,小夫人~起床了,换药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白昼缓缓来临,营地中间一顶舒适的大帐内,伤口被换了新药的钟凛正在柔软简朴的床榻间沉沉昏睡,睡到一半,他突然感到有个人用布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揶揄的在他耳边唤道。难以想像究竟是谁会用这种轻佻又揶揄的口吻喊自己起床,钟凛迷糊着睁开眼睛,眼看着自己面前猛然现出一张用青铜打造的狰狞鬼面,忍不住猛然惨叫出声,蹦起来在床上踉跄往后挪了几下。
“快坐好吧,小夫人,我来给你把脉换药。”一个声音尖笑着在他耳边响起,他惊魂未定,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那戴着狰狞鬼面的男子正坐在自己床边,身后站着抱臂看着他乐的关翎。他一愣,看那鬼面怒目瞪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明白自己迷糊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忍不住长出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给对方道:“……要把脉就把脉,你何苦用那面具吓我?话说回来,你和老关是怎么来的?”
“是我请鬼面郎君来为你诊疗身体。”帐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抬眼望去,看见白啸正抱臂伫立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身后跟着两个亲卫,灰雾般的眸子望向关翎,露出一丝讽刺道:“我差人去接他的时候,正好碰上这只莽撞的笨鹰,他硬要跟来看你,于是就一同将他带了回来。”
“呸,是老子劫持了你手下几条瘦狼带路,你他妈有必要为了面子说得那么好听么?!”关翎有点不乐意的一翻白眼,顺便揉了把钟凛粗声反驳道:“你以为这小子在你的营帐里就是你的人啊?老子想来看看自家兄弟不行?还别说,这小子就跟我亲……”说罢为了证明强行把床边的钟凛抓了过来,勾住肩膀对白啸示威般的呲牙一笑。
“啊……这脉象怎么……”鬼面人的手指按在钟凛的手腕上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弄得帐中除他以外的三人不由得停止了抬杠,很紧张的看着他。尤其是钟凛最为紧张,听那鬼面人语调低沉,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到自己连日来重伤还到处奔波,又挨了几天饿,莫不是伤口恶化……难道自己就要不久于人世了?!越想越难过,他的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起来,低声道:“反、反正你就算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早些说出来……”
“那我就说了。”鬼面人望了一眼身后脸色忧虑的白啸,又望向瞪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关翎,最后转头望向钟凛,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深沉道:“可喜可贺,这位兄弟,你……有喜了。”
“哈?”想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石破天惊的奇葩答案,饶是钟凛也不由得僵硬在了床边,目瞪口呆的看向那个鬼面人。白啸紧抿的唇角不易察觉的抽搐了几下,一边的关翎则是一副下巴掉到地上的表情啪的捏碎了手上的茶杯,就连白啸身后的两个肃然亲卫都不禁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的望了那鬼面人许久。
“干吗?你们反应这么激烈。”那鬼面人环顾四周,感受了一下帐内一片诡异的死寂,用异常满意的语调说道,怪笑了几声,又重新将手搭上钟凛的手腕。“我看气氛太紧张了,开个玩笑缓解下不行哪……”还没说完,他的手腕早就被恼羞成怒的钟凛倒扣住一拧,疼得他连声惨叫道:“哎哟,做人要有幽默感!小夫人你快放开我的腕子,要断了哎哟哎哟……”
他们正撕扯成一团,一边的关翎却早醒悟了过来,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差点从凳子上翻了下去,狂笑道:“哎哟,就这小子的身板儿,还能生娃?!谁敢冒死去海市突破重围,给那姓梁的送个口信啊!?不用说别的,就说这小子怀上了,老子打赌莫说十万精锐铁骑,就算百万铁骑,那姓梁的也会杀出一条血路半天内赶回来,哈哈哈哈!”还没说完,一只呼啸飞来的枕头就以迅猛的态势一拍拍到了他的脸上,他一把扯下枕头,乐得坐到床边就去揉恼怒瞪着他的钟凛的脑袋。
“喂,小子,有个人在营外要见你,我将他带来了,他说他是什么青城的秦府家丁,给你来送个口信……”三人正闹成一堆时,白烽却百无聊赖的掀开帐帘探头进来喊道。钟凛一听不由得愣怔了一会,眼看着一个身着玄服的青年从帐外步入,在自己床前单膝跪下,他一眼认出这青年正是那和阿墨一起的秦烈手下,不由得有些诧异问:“什么口信?话说回来,阿墨呢?前段时间他还托人在海市给我带了秦兄的玉佩……”
“钟少爷,您是开玩笑吧?”那个青年一愣,随即面露惶惑。“阿墨大哥他一直在青城为秦家主持生意,忙得无暇分身,怎么可能到海市去?”
“可……”钟凛一听不由得呆住了,他记得柯云是说那玉佩是一个叫秦墨的男人交给他的,还有秦烈的字条……可他离开海市后,碰到的那个人并不是秦烈,而阿墨又从来不曾离开青城,这到底是……头脑一片恍惚,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想浮上他的心间。难不成,是柯云在欺骗自己?!他摇了摇头,不由得咬紧了唇。柯云是那么胆小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说起来,柯云的安危又如何了?心里纷乱一片,他望向那个单膝跪在他眼前的青年,皱眉道:“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你不妨直说。”
“这是阿墨大哥要我来告诉钟少爷您的,您家中现在……”那个青年皱紧眉关,犹豫了半刻,还是咬牙说了出来:“钟少爷,令尊……钟老爷他,被人举证私自将青城一带兵马布局之事透露给入关的胡人,被朝廷指作叛国通敌的大罪,如今……”他握紧了拳头,低下头去垂眼道:“家中一家老小都被株连,三日前,尽被……抄家灭门。”
头脑嗡的一片空白,不敢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钟凛猛然从床上站起身来,不顾全身撕扯的剧痛,不可置信的呆望着那个青年道:“你……你刚刚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爹娘何罪之有?!我爹已经退役二十余年,早不再为朝廷练兵,他又从何知晓青城一带部署的守城兵力?!要反,他为何不在贵为戎边将领时就反?朝廷那些狗官都是猪脑子么!我爹年纪已经大了,一生为朝廷卖命,如今只安乐隐居在偏远的青城,朝廷现在竟然说他内通外敌?!”
胸膛急速起伏着,他几乎站立不稳,身后的关翎连忙一把勉力扶住他,恼怒喝问那青年道:“那皇帝老子怎么如此残忍!?一人被指作叛国也就罢了,家中老小又何错之有,为何要株连全家?!”
“向来叛国通敌就是大罪,如今胡虏已然入关,兵力浩荡,朝廷更是不敢有一丝大意,凡被举为通敌者都株连全族,抄家斩首,以免国中有人胆敢透露军机情报。”那青年低下头去,语调有些低沉,抬头望向钟凛,轻轻摇了摇头道:“无论是否有人故意诬陷伪指罪行,朝廷的诏令半月前已下……一切都既成事实,请钟少爷您节哀。”
“爹……娘……”钟凛有些茫然的低喃着,后退了半步,惨然坐倒在床边,呆怔了片刻,他冲动的猛然站起身来,死死咬紧牙关道:“我要回青城!我爹娘……至少我要亲眼……”
“如今境况危急,天界正在搜捕你的下落,你绝不可离开营地,独自一人行动。”一旁紧蹙眉关的白啸沉着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闻此噩耗,我虽理解你心中的感受,但如今恩公还是保证自己的安全要紧,不可妄动,等风头渐渐过了……”
“你懂什么?!什么时候风头才会过!老子受够了!”钟凛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眶一热,不由得狠狠咬紧了唇道:“你怎么会明白!他们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啊!一直都疼我,是我蠢,不打一声招呼就私自离开了故乡,他们肯定还在挂念我,我……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他说不下去了,颓然重重跌坐在床沿,唇咬得几乎流出血来。
“小子,小子,冷静点。”关翎牢牢抓住他的肩,皱眉拍着他的背粗声安慰道。“白狼那话虽然说得硬了些,但也没错,天界那些狗崽子正四处搜寻你的下落,这座山密林重重,山势奇险,你藏匿在山中姑且会安全一阵。若是贸然行动,被捉上天庭,别说祭奠爹娘,你就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在下也认为您确实不可回到青城,当日独独没有将少爷您捉拿到手,如今朝廷要员正派人在城内四处搜捕您的下落……您一回青城,必将凶险。要传的口信已经确实告知您了,恕在下先行告退。”半跪在地上的玄服青年微微施身一礼,缓缓站起身来,静静后退离开了帐中,留下身后帐中的一片茫然死寂。
“……小子,你别多想了,把这碗安神的药喝了,好好休息。”
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安抚帐内焦虑不安的钟凛,关翎坐在床边,抚着钟凛的肩努力哄劝了几句。眼看躺在床上的青年摇头木然转过身去,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叹了口气,望了眼在帐门边抱臂凝视着这边的白啸,摇了摇头。实在毫无办法,那个戴着鬼面的男人在桌边放下一碗药汤,对关翎和白啸使了个眼色,三人静静退到帐外,让青年独自安静一会。
帐外的夜色浓重,帐中一片死寂,钟凛在床上左右辗转,咬紧了牙关,努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么长时间来他在外颠簸流离,心中一直惦记着家中,心想不管如何,自己至少还会有个能安心休息的归宿,总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回青城去看看自己爹娘了……他的手狠狠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刺进肉中,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大半辈子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一直以来对家国忠诚,如何会将那些兵马部署的情报出卖给入关胡人?!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
再也躺不住了,就在他想起身的时候,关翎正好掀了帐帘抱了几床被褥进来,看他挣扎着在床边起身,不由得诧异的扶住他,按住他的肩皱眉低声道:“小子,你……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尽管说出来,你的双亲……人已经去了,还有什么办法呢,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
“……老关,求你帮帮我!”深深皱眉沉思了半晌,钟凛一把抓住面前的魁梧男人的衣袖,咬紧牙关,眼睛直直盯着关翎。“我……我还是得回家一趟,哪怕危险,我也认了,我不能不管我爹娘,至少……”他低下头,眉关紧紧蹙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中。“……我再无能,至少要去他们坟前上柱香吧?!”
“小子,听我说。”关翎一怔,蹲下身握住他的肩膀,锐利的眼睛凝望着他。“你受伤极重,这是放在哪个凡人身上都会致命的伤势,你好不容易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又要深蹈险境,值得吗?你想想,你的爹娘,会真的希望你冒着危险回去吗?!你好好想想!”
“保护不了重要的人,就这么像窝囊废一样苟活又有什么意思?!”钟凛腾的站了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直直盯着他惨笑了几句道:“如今老子还有什么?!老子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了!老子还怕什么!管他天界的鹰犬还是朝廷的狗,他们要来随他们来好了!老子的头就在这里,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既然苍天无道,好,如今我倒也什么都不用顾忌了!”
他的黑眸中露出一丝森冷的疯狂,一把掼开关翎的衣领,眼睛紧紧逼视着关翎道:“是兄弟,你就帮老子一把,带我去青城!老子要亲眼看看家里被抄家灭门的惨样,老子要亲自在爹娘坟前狠狠磕几个响头!等这个心愿一了,哪怕当场人头落地,老子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关翎的眼睛凝滞了半晌,不由得深深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就在那瞬间,他仿佛看见某种锐利的沧蓝色光芒在青年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那并非人类的眼神,而是嗜血恶兽的眼神。那种决绝而疯狂的眼神,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他几乎难以移开眼睛。
凝视着钟凛愣神了半刻,他终于深重的叹了口气,坐上床边,摇头低沉道:“好吧……既然你真的想去,等入夜了,我便偷偷设法带你去青城,就咱们兄弟两个去,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白昼如同流水般过去,直到乌黑如墨的静夜来临,一直在帐中佯装熟睡的钟凛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一件墨色斗篷,和关翎悄悄溜出了帐外。营中的守备本是森严,但白啸先前带了不少人马去海市附近扎营探听情势,因此营中的守卫岗哨撤掉了好几个,有了可溜出去的可趁之机。
没花多长时间,根据关翎白天在营中晃荡时掌握的那些卫兵岗哨和巡逻的位置,他们有惊无险的绕出了营地,偷偷潜入茂密的黑色深林之中。在林中前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到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关翎解下身上的斗篷,凝视着他,粗声问他道:“小子,你真的决定了?说好了,只等天亮,老子就即刻带你回来,懂了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要紧!”
“我知道。”钟凛暗自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望向他。收到了他眼神中的坚定,关翎深深叹了口气,挠着脑袋骂了几句粗口,步到林中,铁塔般的魁梧身躯在林间拉下一道巨大的黑色阴影。只一瞬,那黑色阴影的末端汹然暴出两只伸展开来的巨大铁灰色羽翅,高大的黑影开始渐渐融化蜕变,猝然,一只身躯庞大的雄鹰从林间展翅而起,通身厉羽有如金属般闪闪发亮,刚强的身躯和巨翼有如钢打铁铸般强韧无匹。
“谢谢你,老关。”看着那只巨大的雄鹰锐利的眼眸直视向自己,钟凛咬了咬牙,攀上雄鹰宽阔的背脊,压低身子努力坐稳。下一刻,巨大的狂风自林间旋绕而起,吹得树木哗然摇动,巨鹰雄壮刚强的双翼犹如乌云般展开,乘着汹然咆哮的狂风扶摇直上云霄,展翅翱翔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四十一章:归乡
时值夜色浓郁之时,如银的皎洁月光像柔纱般洒向大地,本该是一片平和静谧的夜景,但那浓郁美丽的月光,却单单被隔绝在了一座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鼎盛城郭外。
说这座城郭鼎盛,是因为它层层叠叠有如重重山峦的朱红楼阁,强韧海石垒就的城墙环绕在那些犹如浓墨重彩勾勒的华美楼阁之外,整座漂浮在海间的城郭,既像海雾织就的蜃景,又像梦境初醒时的幻觉。然而,现在它虽还稳稳漂浮在沧海之中,但其中的华美鼎盛却荡然无存。
街道上尽是燃烧倾颓的楼阁亭台,森然的重重黑云压在城际,残破不堪的尸体和鲜血铺满了原本洁白光洁的街面,风中的灰烬有如雪花一般飘舞在黑夜之中,鼎盛华美的城郭,顷刻间变成了惨然萧瑟的人间炼狱。起初,在无穷无尽的天界铁蹄的倾轧下,海市之中还能耳闻到被追逐屠杀的那些妖怪的惨呼和哭号声,如今,却连这些惨呼声都已寂静下来,只余街道上掠过的惨然风声,有如哀哭。
三天中,天界军势的铁蹄密密围绕在海市周边,三天过后,海市已成一座死城,一座燃烧的巨大坟冢。三十万雄兵齐聚海市,他们只为捉拿一个人,但三天过去,却只落得死伤惨重的下场,心震胆寒的军势只得退守海市外,求请天庭增兵。于是短短三天内,原本的十万铁骑增到了二十万,又渐渐增到三十万,只等一声令下,就即刻攻入海市内。然而,同伴的增多并没有让那些天界兵将觉得安定多少,守了三天,看着同伴越来越少,他们只觉得,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