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湘登时就愣在了那里,过了半响,他又伸出爪子在那人的胸口来来回回摸了几圈,那架势好像老太太在摸麻将,最后他终于安心的呼出了一口气,实在太平了,据我当了二十几年女人的经验来看,此人确定肯定以及一定是个男人。
还没来得及擦擦额头上的汗,襄湘忽觉后背一凉,周围的气温整个下降了三度,襄湘的小眼神向床头一瞄,一对黑黑的、亮亮的眼睛正带着些许愤怒或者说委屈的神情看着襄湘,他原本病的苍白的脸此时也显出不自然的红晕,似乎是发怒了,细细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呜……咳……咳咳咳……”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可他之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昨晚又病的厉害,身上哪里有力气啊?像只小乌龟一样抖了抖四肢就无力的躺了回去,然后拼命地咳嗽起来,一张脸闷得通红,看上去有些可怕。
襄湘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安禄山之爪,然后灰常无辜的说:“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胸。”
话音刚落,床上那人两眼一翻又昏过去了。
襄湘吓了一跳,当即掐人中、捋后背、压天池,在襄湘辣手摧花下那人总算是幽幽转醒了,襄湘赶紧把他扶起来,然后把凉好的中药送到他嘴边。那人由于太过虚弱,咽不下汤药,襄湘只好卡住他的下巴给灌了进去,呛得那人鼻子嘴巴满满的药,一碗药足足喷了半碗出来,罪魁祸首却皱着脸说:“你怎么喝个药都这么麻烦啊?床单弄脏了找谁洗啊,行了,你再睡吧,我去外面给你买碗粥喝。”
广东粥是一道很有名的小吃,襄湘过去上大学那会儿,全靠这道小吃让他的御宅生涯增添了如彩虹般亮丽的风景,如今当真回味去穷。襄湘坐在路边摊上要了一碗鳕鱼粥,一叠南瓜饼,还有一块臭豆腐乳,吃的油光满面。
这时一块脏毛巾‘啪’的一声摔在了襄湘的那张桌子上,襄湘下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个人高马大,一脸黝黑的小伙子。
“喂,是你吧?我姐姐的男人。”青年仰着脖子说。
襄湘一愣,干笑了两声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大大咧咧在襄湘对面坐下:“没认错,就你这人模狗样的东西我哪能认错了啊?给我来碗粥。”他朝粥店老板吆喝。
粥摊的老板一皱眉:“去去去,你这穷混混,别来打扰我们的客人,不然我叫警察了。”
“哎,你别狗眼看人低成不成?这人是我姐夫。”小混混说。
粥店老板喝道:“滚!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这位先生一看就是上等人,怎么会认识你这种地痞流氓,我看你纯粹就是想蹭饭。给我滚,再来打搅我做生意,我找人抽死你。”
小混混哼了一声站起来说:“狗屁东西。”然后他看向襄湘说:“我姐姐叫周兰欣,你总不会说你不认识她吧,我见有一阵子她经常到你住的那所房子找你,过去五六年了,没想到你又出现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襄湘,见襄湘一身整齐的中山装,脚上是黝黑的皮鞋,手腕上还带了一只亮晶晶的手表,冷笑了一声说:“也是,你这种上等人……”说着抬起屁股就走了。
襄湘听他说到周兰欣也是吃了一惊,那件事以后他一直害怕杜老爷真的抓了周兰欣浸猪笼,慌忙的起身追问:“她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那人顿住,神色不明的看了襄湘一眼说:“北门长青路有个小弄堂,你去那里问问看吧。”
那是个非常脏乱的地方,四处都是垃圾,臭烘烘的,襄湘总是害怕会有人突然冒出来打劫他。四处问过了之后,襄湘总算在巷子的尽头找到了一间低矮的小房子。
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打开门,她一身艳丽的长旗袍,长长的卷发披到腰,手里握着一根烟杆。她上下打量了襄湘一下,发现是个一个身材高瘦一身中山装的青年,眉目犀利,鹰鼻薄唇,于是她嘴角露出微笑,靠在门沿上,缓缓地吸了口烟,却并不说话。
“这位……小姐,请问……周兰欣小姐是住在这里吗?”襄湘不太自然的问她。
那女子摸了摸肩上的长发,妩媚的笑道:“小伙子,进来啊。”
襄湘看着房子里黑洞洞的有些害怕,只是说:“多谢您的好意,只怕会多有打扰,所以……让她出来见我可以吗?”
女子听了这话忽然哈哈大笑,她笑的前仰后合,伸出手朝襄湘的脸摸来,笑道:“怕什么,进来啊,你不进来兰欣小姐怎么疼你啊?”
襄湘吓得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他问:“这里是……窑子?”
女人见襄湘躲开了她的手,脸色不大好的说:“是啊,你不是来快活的就滚,大白天的扰人家清梦。”
襄湘心里忽觉一阵冰凉,跟女人说了声抱歉就离开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清纯靓丽的女孩子会沦落到这里。
天空中艳阳高照,风吹过来,一棵小草轻轻晃了晃身子,周围很安静,像是在示威一样,严肃又庄严,它说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18.蝶衣(二)
襄湘端着碗给病号喂粥,直到连续的咳嗽声把襄湘惊醒,低头一看,自己把一勺粥喂给了人家的鼻子。
正是柳眉如烟,清眸流盼的妙人,可惜被鼻子上一坨皮蛋瘦肉粥,呛得咳嗽不止。襄湘叹了口气,最近他光去想周兰欣的事情了,做什么都走神,拿起桌上的抹布给那人抹干净,边抹边说:“不好意思啊。”
“我自己吃吧。”那人忽然开口:“我躺了好几天,已经好了。”
襄湘端着粥碗顿住了,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床上的人,自从捡回这人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没想到他不是哑巴啊。
那人被襄湘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接过了襄湘手里的粥碗,他扬起纤细的下巴,声音沙哑:“谢谢你。”
“不客气。”襄湘说。
“我叫江蝶衣。”他说。
“江……蝶衣。”襄湘喃喃的念道:“江蝶衣,江蝶衣。”
蝶衣听到襄湘将他的名字一连念了三次,忽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了三下,平生从未如此心慌过,他别过脸去不看襄湘,勉强咧了咧干涸的嘴唇:“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呵!”襄湘没憋住笑了出来:“你这是哪里的戏词啊?还恩公尊姓大名,你怎么不说‘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蝶衣一双眼睛沉了下来,他盯着手中的碗,嗫嚅道:“我是个……卖唱的……戏子,不太会说话,让先生见笑了。”
襄湘傻眼,本来见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所以说话就随便了写些,没想到……这不是明摆嘲笑人家吗?
“我不是故意讽刺你……”青年尴尬的解释,俊美的侧脸满是歉意。
“没关系,您……不必……如此,您……您……”江蝶衣看着想襄湘的侧脸有些语无伦次,焦急的说不出话来。
“我叫杜良钰。”襄湘干巴巴的回答道。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襄湘本身就很安静,平时一群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聆听的那个人,所以当两个都不擅长交流的人相遇后,整个房间就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寂静。
襄湘抬眼打量蝶衣,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抱着饭碗,整个人单薄的不行,好像风一吹就倒了,短短的头发很服帖,看上去柔然又温暖,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忽闪忽闪落下许多尘埃。
第二天,襄湘从外面买早点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一开门却见客厅里坐着个人。那人一见襄湘,立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胳膊上挽着那个破旧的包袱,低着头手足无措的走上前来。
蝶衣说:“谢谢您搭救,我打搅了不少日子,过些日子我会回来还您花的钱。”
襄湘摇摇头说:“不必,不是有句老话说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在积德,你不用还的。”
蝶衣犹豫了半响,最后他说:“如此,我告辞了。”
襄湘站在门口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心道他走的可真干脆啊,这么好看的男人以后大概看不到了吧。他又摇摇头反驳说,走了也好,留个陌生人在家里终究不妥,谁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原本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谁知几日后两人便再次重逢。
南方多水,出门没走几步便是一道拦路的溪水,所以南方亦多桥,拱桥,敦桥,连桥,因为桥上总是人来人往,所以人们总是喜欢在桥头做生意。
一天傍晚,襄湘在小楼附近的桥摊子旁闲晃,这时候正赶上摆夜市,外面很是热闹,卖小吃的,卖杂货的,耍杂技的,唱戏曲的,总之这些地方,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一个卖酒酿圆子的大叔乐呵呵哼着小曲,给襄湘上了一大碗,鲜红的枸杞飘在晶莹洁白的圆子上,一股米酒的香味熏得人直犯迷糊,襄湘开心的一勺一勺咬进嘴里,拿舌头将圆子压平,才有意未尽的咽下去。
大叔笑呵呵的说:“小伙子,我家的酒酿圆子味道怎么样?”
襄湘说:“香,太香了,这里面的酒气都是酿出来的吧?我过去吃的那些都是在里面掺了酒,味道一点也不地道。”
“那可不,咱买东西,就是图实惠。”大叔很会拉生意,笑道:“这桥到了晚上可热闹,那边有耍猴耍杂技的,那边是唱小曲唱大戏的,你去耍耍,等站累了再回我小摊吃圆子。”
襄湘笑着应了,起身向人群里踱步。
他驻足在一个玩变脸的杂耍摊子前,摊主是一老一少一猴,那小猴手里一面锣一面槌,‘梆梆’敲得很带劲,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箩筐在人群里讨钱,老头则是真正的表演者,几十张脸谱配着几十种不同的声音,简直是绝了。襄湘鼓掌鼓得手都疼了,还是一个劲的拍手。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啊,这种绝活少说也要十几年的功夫。
这时忽然一阵京剧的乐曲响起,襄湘身边的一个看客兴奋地吆喝:“哎,走走走,戏开场了,快去抢地方。”
襄湘心里挺奇怪,京剧虽说全国都流行,可是唱京剧的一般都是在一些高级场所,比如专门的戏院,因为京剧比起其他的戏曲门槛要高很多,这些人一般自居身份,不会在街头卖唱。
远远地,人群集中的地方传出了让人心醉的曲调。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襄湘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像是被诱惑了般走上前去,微亮的灯光下,人潮涌动的嘈杂下,乐器吱呀呀响动下,三尺戏台上美人一身五彩霞衣,凤冠玉铍,吊梢凤眼,婀娜多姿,一个眼神扫过来,襄湘愣住了,久久望着他,他似乎也看到了他,愣愣的回望。一瞬间他反映了过来,一甩水袖,婀娜的立起脚尖,娉婷的走起了台步,看得襄湘以为刚才那个对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好!好!”台下的观众不禁高声叫好。
晚风吹过襄湘的前额,襄湘忽然想起了徐志摩那首名为《偶然》的诗,我和你相遇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你最好忘掉,这相遇时互放的光亮。
19.访苏
盛夏时节,一眼望去,满目绿色。人说应该尊敬酷暑下的树木枝叶,因为他们在最为严苛的环境里积蓄力量,蓬勃生气。
孙先生也这样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给了我很大的震撼,长久以来我都抱着这样的打算,改组国民党,实现国共合作,这次建立军官学校就是我们两党合作的切实行动,因此我打算派一个考察团出访苏联,去学习他们的党务学习他们的军事。”
会议决定由蒋为团长的孙博士代表团前赴苏联考察,成员有王登云、沈定一、张太雷等人组成。
“杜秘书,你留一下。”众人离开时,孙先生独独叫住了襄湘。
襄湘虽然表面是廖先生的私人秘书,但是多年来替孙先生工作的时间绝对不少于廖先生,虽然他们没有发襄湘双倍工钱,但是每次被孙先生使唤的时候,襄湘都乐得屁颠屁颠。
“先生,夫人刚才说您今天晚上一定要跟医生见面,您看是不是先取消今晚跟严先生的晚餐。”襄湘一上来就汇报工作。
“呵呵。”孙先生笑呵呵的说:“先不谈这些事,我找你有别的事情。”
襄湘立即掏出一个笔记本,准本记录先生的要求。
孙先生却摆摆手,示意襄湘坐下来说,他这几年的身体一直很差,强大的工作已经快把他压垮了,只是开了个简短的会议,他看上去已经有些疲惫了,襄湘顺着他的指示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
“我记得那一年我对仲恺说,俄国的革命一次就胜利了,可是我们的革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是不是方法不对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学习一下苏联的经验?所以我让他找一个懂俄语的秘书,专门为我们翻译一些苏联的材料,然后你就过来了。”襄湘有些吃惊:“没想到竟然是您的吩咐,我才能来到这里为孙先生工作。”
“你这个小伙子工作很不错,你翻译的那些俄文报告都很好,特别是一些有关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我读过以后都觉得很惊奇,你是不是对这部着作有些研究啊,说的头头是道,还有一些你自己创造的词汇,我在《新青年》上读李*钊先生介绍的马克思主义都没有你说的那样清晰明了。”
襄湘心里泪了一下,从小学学到大学毕业,我能不了解吗?
襄湘解释说:“是这样的先生,我过去读过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籍,有一些了解,还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所以就写了上去,那都是我自己的臆想,本不该写上去,让先生见笑了。”
“不,不!你写的很好,我这些年一直在读你写的报告,改组党国的时候,党内吵的很凶,就是你的这些报告给了我很大的决心。”
不是吧,襄湘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他挠了挠头说:“您过誉了,都是先生把握全局,我只是做了一点翻译而已。”
“这次去苏联考察,我想让你也跟着去。”孙先生突然说。
“什么!我去?”
“嗯,一是你的俄文不错,到时候可以帮帮忙;二是,我决定等你回来就任命你做为党内的委员,如今国共合作时期,你这样的人才做个小小的秘书屈居一隅实在可惜,这次去正好是个历练,我已经跟蒋说过了,你就去找他。”
就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决定下,1923年8月16日,襄湘跟随考察团坐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车。
莫斯科是一座历史悠久和具有光荣传统的城市,始建于12世纪中期。1917年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期间,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后正式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即苏联的首都。以红场为中心四散开来的建筑群里,克里姆林宫是俄国历代沙皇的宫殿,气势雄伟,举世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