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浪共联翩 上——千帆狂舞落熔璧

作者:千帆狂舞落熔璧  录入:11-05

楚清源颓然坐倒:“你应该知道,玉匮里的懿旨……”

那人截断他的话:“宗祖一脉,以长为嫡,余者,莫可与江山。”微笑着:“我当然知道。”

广阳侯揉了揉额角:“那是我大逆不道,模仿先太皇太后的笔迹所撰。”

这句话,若公之于众,还不知要掀起何等巨浪,可楚清源此时说来,却似吃饭穿衣一般轻松自如。而那客人,也没有露出丝毫惊诧之色,反而随意地站起,踱到楚清源身边:“我知道!”不让广阳侯开口,继续道:“当年,若不是你想出这个主意,我们谁能留得性命?况且,你还故意在旨中添此一笔,父皇在天之灵,必定感慰。”

此人口中的父皇,却不是当今的九五至尊,而是已经驾崩十五年之久的太祖皇帝武士昭。

说来,这位客人也是极有来头的。当年,武士昭共有五子,战乱时死了三人,余下的两个儿子,其中被封为太子的长皇子在武士昭暴毙之后很快随父而去,而眼前这个,则是太祖皇帝昔年最为疼爱的幼子,名唤武庭焯,敕封谨王。

其实,谨王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夏焯。

武士昭年轻时风流倜傥,颇有几名红颜知己,其中只有一人据闻最得武士昭的喜爱。可惜,战乱时,夫妻离散,那女子当时怀有身孕,逃到旧充京都泸陵时,倒卧街头,奄奄一昔之际,被微服私访的充王夏逞碰上救回。

女子产下一名男婴,留了名姓后便离开了人世,夏逞将那孤儿收在身边,取名焯,抚养长大。

后武士昭率军攻打,夏逞不战而降,此子因长相酷似其母,竟被武士昭身边的一名近侍发现,充王也不曾隐瞒,任其归宗认祖,改名武庭焯。

原以为,利用武士昭可保护夏逞安全。武庭焯甚至不惜百般讨好亲生父亲,怎知一朝风云突变,若非楚清源,差点连他自己都丢了性命。

他与楚清源虽只有半年的同窗之情,却相交甚笃。武士昭死后,谨王无事绝不出门,只广阳侯闲瑕时前往探望。

可今日,做为武庭焯唯一的朋友,楚清源当然明白自己是留不住他了。寅夜登门,也不过是为了托付孤儿,解决后患罢了。

果然,谨王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那孩子虽非我所喜,可毕竟是我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我何忍看他如此幼小便去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只好拜托你了。”再加一句:“虽然我一直不明白当年仅仅八岁的你究竟是怎样做到那一步的,但却知除了你,我的儿子谁也不能托,谁也托不得!”

楚清源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庭焯……”他没有称呼王爷,显见面前这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武庭致兄弟是有区别的。

谨王摆摆手:“府里我也已安排妥当,你放心,不会给他们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至于这个孩子……”他想了想:“莫让他再搅进皇家事非里,找个地方保他安安稳稳无祸无灾地度过一生吧!”

楚清源默然半晌,忽然又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深感疲惫,低声问道:“他于你,这般重要?”

武庭焯当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展颜一笑:“当然!”直言以述:“他虽然是我的义父,可我自幼便立志要保护他终身。他活着,我不敢死,怕他伤心,便活着陪他;他死了,你觉得我还能留在人世么?”

楚清源眼中的悲哀愈发浓重:“你这样做,岂非正遂了他们的意?”

谨王优哉游哉:“遂就遂了吧!”他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在我心中,那些玩意儿又算得什么。”

那些玩意儿,除了人,还包括了高高在上俯瞰天下的至尊宝座。

第二十三章:反目成仇

太熙三年,一场通天的大火之后,谨王府烧成了一堆残坦断瓦,府中百余人口无一逃生。

楚清源临窗而坐,神情淡淡的,听完林意寒的禀报,深深浅浅地望向浩渺的长空,默然无语。

据说,除却谨王的尸身,救火的人还在一处墙角发现了烧成一团黑炭的谨王妃卢氏遗蜕。

楚清源勾了勾嘴角,想来是武庭焯安排得好,在他抱着儿子来广阳侯府托孤之前,这个武士暄安排于他身边的女人就应该已经命归黄泉了。直到今日才将之处理掉,也算是谨王看在孩子份上,给予的一份仁慈。

林意寒继续道:“昨日下午贺灵钧曾去离宫探望充王,公子应旨赴宴不久,便传来充王被毒死的消息。据说,是贺灵钧在充王的茶里投了毒。”

楚清源终于有了反应,点点头:“林丘呢?”

林意寒回答:“自断心脉而死。”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我也查了。三天前,贺灵钧曾经登门拜访靖王殿下,当晚,又随同靖王入了宫。”

广阳侯微侧头:“是谁指点他这么做的?”

林意寒心知瞒不过:“是贺霜!”

楚清源冷哼一声:“意寒,你想替她担着责任?”

管家吃了一惊,慌忙单膝点地:“意寒不敢!”

广阳侯看着他惶恐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灵钧的性子我最是了解,除非有人点拨,他绝不会想到去找武庭臻帮忙。”停了停:“若说武庭臻与他尚有面缘,可武庭致也是见过的,怎就舍了已入朝的竣王去求靖王呢!”

林意寒低声应了个“是”字,仍旧跪在广阳侯面前,丝毫不敢动弹。

楚清源将他拉起:“罢了!这件事也怨我想得不周到,本以为挨了一顿打,灵钧总会懂事些,不料,竟适得其反。说来,也是我平日对他实在是太过放任!”

管家见他神色带着几分怅然,想起还有一事未曾禀报,心中颇觉忑忑:“适才,将军府的人来报,说是昨晚方翟身亡,被方陌带走了。”

广阳侯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是么?”

林意寒轻垂双眸,又道:“方陌离开时,曾与贺灵钧起了争执,我们的人未及出手,贺灵钧便已受了伤,请公子责罚。”

楚清源眼色一沈:“伤就伤吧!”这孩子太放肆了,该当惩诫!

林意寒小心翼翼:“方陌的武功一夕大增,恐怕方翟之死并不简单。”

楚清源淡淡道:“有什么不简单的?老师一死,方翟焉能苟活?想必将全身功力送给了儿子。”

林意寒点点头,想想下面将要说的话,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今日一早,竣王殿下去了将军府。”

楚清源倏地立起:“怎不早说?”待要迈步,却又蓦然停住,冷笑一声:“不必急!是该给他些教训了。”

林意寒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公子……”

楚清源重又坐下:“让玉筝做些早点来,我饿了。”语气平淡而轻缓:“待我用罢早膳,你与我一同往镇国将军府瞧瞧去。”

林意寒这才有胆量抬头打量主子,却又暗暗皱了皱眉头。

广阳侯虽然坐得很端正,可脸色却反而不如昨日来得红润,从管家的角度,甚至可以看见他光洁的额角业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旧伤复发,大病未愈,却又碰上这一连串的变故,那该死的曲悠至今未回,林意寒实在是无法不担忧。

告退出屋,提心吊胆地寻着玉筝,嘱咐两句,林意寒亲自去了药庐。

待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重回楚清源的卧房时,广阳侯已用完了早点,正在玉筝的服侍下更换衣裳。

瞥了瞥黑乎乎的药碗,楚清源忍不住皱眉:“放着吧!”

林意寒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笑道:“这可是我亲手所煎,公子就看在我尽心废力的份上,趁热喝了吧!”

楚清源瞅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端起药碗,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管家略略放心,这才陪同广阳侯出门前往镇国将军府。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

面对着武庭致蓬勃的怒气,跪在地上的贺灵钧确实无言以对。

谨王之殇,是在他意料之外的,而夏逞临死前所说的那个“他”,少年也终于有了答案。原来,皇帝的目标竟然不完全是充王,还有一个武庭焯。

莫怪竣王恨到了极点!

武庭焯比武士暄的两个儿子都大了许多,自认祖归宗之后,因皇室子嗣不茂,堂兄弟之间亦是十分亲热,况武庭焯比其早亡的先太子更易亲近,武庭致武庭臻几乎是他看着长大,情份非同寻常。

一场阴谋,断送了许多人的性命,武庭焯的死,犹让竣王痛心。

太祖皇帝崩殂后,武庭致虽不敢明面上与其父唱反调,暗地里却一直悄悄照顾着武庭焯的生活。本以为太皇太后玉匮已定,父皇应有所顾忌,怎料,天不遂人意,他还是斗不过亲生父亲。

谁不知道武庭焯与夏逞的关系?皇兄心意如何,武庭致当然清楚。

所以,对于罪魁祸首贺灵钧,往日的些微芥蒂终于转化为涛天的愤怒。武庭致不能去找皇帝发泄火气,可一个小小的贺家五公子,他还是动得了的。

仅仅半日工夫,贺灵钧毒死充王之事便已传得人尽皆知。

将军府是禁不起帝子怒火的,早将正厅留给了竣王,闲杂人等散得一干二净。

贺灵钧没有为自己辨解一句,当武庭致一脚踢向他左肩时,明知那处伤得极重,却依然动也未动,毫不闪避。

剧烈的疼痛令少年的脸色瞬间灰白,脑子里渐渐有些混乱,。

为了那个人,他背负了全部的罪孽,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杀伐。

从浮山回来已将三更,少年一刻不停,怀揣着圣旨直接赶往方氏父子被囚之处。

迟则生变,贺灵钧知道,不能让充王白送一条性命,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保证方氏父子安全离开。

圣旨上通红的玺印让前两天刚刚吃了贺徵兄妹一记阴招的牢头高明顾不得忐忑,急忙打开牢门,不再上锁,任贺灵钧进去。

在方翟的卧房里,少年再次见到了方陌。

被擒的第二日,年轻人醒来时发现身在刑部大牢,本以为此番必无幸理,谁知朝廷不审不问,第二日,竟又将他送回镇国将军府,与方翟关在一处。

方陌大惑,求教其父,方翟淡淡一笑,只言:“想不到贺灵钧还有点能耐。”劝儿子莫担忧,更无多话。

晚来,父子二人已经歇息,不想,贺灵钧又闯了进来。

闻听噩耗的一瞬间,用晴天霹雳四个字,亦不足以形容充王之死对方翟所带来的沉重打击。

十多年的囚禁生活或多或少地扭曲了原本干净的心灵,积愤已久,方翟自然而然地将一腔怨毒悉数奉在了贺灵钧身上。

少年不是傻子,对于方翟与夏逞之间存在的那份牵绊与情感,他心知肚明。只是最为仰慕的老师死在自己的手下,任多坚韧的人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况,他才十五岁而已。

或许,混乱的神智中,还有一线微薄的希望,少年想凭着这线希望下一次人生最大的赌注。

所以,对方家父子,他没有撒谎,老老实实地讲完了夏逞被毒死的全部经过,以及他为何要做这种事的原因。

可惜的是,他的运气一向不好。

被愤怒与怨恨淹没的方翟强忍着心头怒火,淡淡地吩咐:“灵钧,你先出去,我们父子有话要说。”

贺灵钧不明其意,却又不便违逆,偷瞧一眼方陌,便出了屋。

方陌在父亲的示意下掩上门,带了锁,随即重回方翟身边。

对于充王的死,年轻人没有太多的感触,或许,在私心里,甚至觉得夏逞死了也好,父亲总算脱了他的桎梏。

方翟空洞的眸子直直“瞪”向前方:“小陌,你的奔月剑法练到第几重了?”

年轻人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第七重。”

方翟极缓极缓地点头:“很好!今晚,为父助你过第十重。”话音刚落,衣袖向着儿子的方向招了两招,方陌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极大的托力托向半空中。

方翟大喝一声,身体悬空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一个倒翻,头朝下脚朝上,恰恰与方翟的顶穴相抵。

方陌大惊,刹那间明白了父亲的意图:“爹爹……”想要挣扎,无奈身子被禁,几乎动弹不得。

方翟不理他,调集所有的内力,通过穴道缓缓输送进儿子体内。

这种传功的法门,在武林中本是极忌讳的。传授的人一旦内力输尽,便致元气枯竭,绝无生理。期间过程也是极其危险,一不小心便有可能造成双方筋脉尽断,终身瘫痪的下场。

到这地步,方陌便是能动,也万万不可再生二心。

功力火火热热地烧灼着五脏六腑,年轻人泪流满面。

方翟输送得极快,不过盏茶时辰,待方陌觉得身体陡然一轻,便见父亲如一滩软泥,缓缓倒向了地面。

年轻人翻身跳下,一把托住父亲的身体:“爹爹……”

方翟的面容依旧俊美如昔,独独满头乌丝瞬间白至发根,勉强张了张嘴:“小陌……”

年轻人心中悲伤已极,泪如泉涌:“爹爹,您怎么样?”

方翟牵了牵嘴角:“莫哭!”他喘着气:“得了我的功力,这天下,能与你匹敌者想来寥寥无几。为父还有几句话,你且听明白。”

年轻人抽泣着:“请爹爹吩咐!”

方翟挺了挺胸膛,努力打起精神:“门外那小畜生,自六岁起开始习我方家武学,我本可颠倒次序将他教废,可惜,楚清源以主上性命相胁,此人是个武学奇才,若打乱,必被他看破,我迫于无奈,不敢妄动手脚,可是……”咬牙切齿:“方家祖制绝不能坏在为父的手中,你出了这道门,便将那小畜生杀了,以慰祖宗英灵。”

方陌愣住:“爹爹,您不是说过,只要将他的武功废去即可,何必……何必伤他性命?”

方翟急喘几声,怒道:“不行!若不是他,主上怎会惨死?你是我方家的后嗣,纵然不存复国之念,也当替主上报仇雪恨。”说到此时,已经是声嘶力竭。

年轻人心中不以为然,暗想若不是为了我们,他怎会去杀人!可眼下见父亲挣扎得如此痛苦,哀伤难禁,只得应道:“孩儿遵命!”

方翟似是松了口气:“这……就好……”好字未了,挺起的胸膛蓦地一僵,随即宛如石块一般沉沉坠落。

方陌惨叫一声:“爹爹……”失声痛哭。

院外,贺灵钧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方陌的哭声隐隐传出时,这个极其聪明的孩子默默地跪了下来。

生死相随,他明白方翟与夏逞之间剪不断的牵系。

突然有些心惊肉跳,方翟必是因为夏逞之死方才断绝生念,从某种联系来说,是不是方翟也相当于死在了他的手中?

方陌会怎么办?

他还没想得清楚,便见屋门慢慢拉开,年轻人缓缓走了出来。

贺灵钧跪着没有动,双眸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方陌满身全是冰冷的气息,此时正狠狠瞪着他,一脸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少年不自觉膝行着后退了两步:“师……师父他……”

方陌摇摇头:“他是我爹爹,却不是你的师父。”向前逼进:“贺灵钧,你起来。”顿了顿,断喝:“拔剑。”

少年的心刹那间沉入了谷底,深入骨髓的寒冷夹杂着绝望铺天盖地地向他卷来,以致僵直了手脚,起身时,竟险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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