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贺灵钧并不在此,若不然,他定能看出,此女的容貌竟与夏逞象了七分有余。
如此佳人,即便年纪再大,却因保养得当,宛如二八,实不乏为其垂涎折腰之男子,故此,她一进屋,原先正在讲话的堂主立时噤了声。
沈云却不为所动,皱皱眉:“公主也来了!”语气轻缓,似乎进来的只是寻常教众。
那女子柳眉倒竖,气势凌人:“沈云!”她不客气地断喝:“贺灵钧乃是毒害皇弟的罪魁祸首,你既已下令斩杀,何又变卦?”说着,狠狠瞪了陆文帛一眼。
看来,大门未关,厅中发生之事已传于外。
陆文帛微敛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之色。
方陌默立,心里对这女子生起一股厌烦之情,却不知她倒底是什么身份,在回天教内居何职,印象中陆文帛并未提过教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沈云依旧沉静:“贺灵钧对陆右使有三次救命之恩,毒杀充王殿下之罪待本座与陆右使,还有众位堂主商议之后再告知公主。”他慢悠悠地说着:“望公主稍安勿燥。”
那女子闻言大怒:“沈云,你好大的胆子!敢和本公主这样讲话,回天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这话十分不得体,连原先再不敢多言的堂主也觉得不合适,轻咳一声,却被那女子眼光一扫,又将待要劝说的话憋了回去。
另几名堂主更不敢吱声,此女身份贵重,教里人一向当菩萨般供着养着,轻易不愿得罪。
也有那么些人,想要看看沈云该如何收场,便是能开口也绝不吐露一字。
只因这沈云,出现得实在太过离奇。
充王死讯传遍天下不过两日,沈云独自一人手持教主令箭出现在回天教总坛门外,又拿出了左使令牌,莫说常年在外的陆文帛,便连总坛内的几名深得林丘信任的堂主,也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道本教暗地里居然还有一个地位犹在右使之上的左使。
可沈云的令箭、令牌俱非假冒,那封林丘令文笔迹也能合得上,加之武功高是离奇,教内人莫与争锋,因此众堂主心下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当面造次。
可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却不同,虽然国破家亡,弟弟更为新朝所掳,仍丝毫不损她的公主气度,一惯地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好在她曾做过错事,导致充王为不致多伤人命,不战而降,多少有些内愧于心,平日也不太过问教中事务。
但今日,她闻听毒杀弟弟的贺灵钧被右使擒回,好奇之下便来瞧瞧,不料,陆文帛竟为那凶手再三求情,扬言同死,沈云居然也软了手,这让她十分不愤。
她虽曾被感情迷昏了头,做出叛国之事,但夏逞毕竟与她一母同胞,姐弟之间情意亦算深厚,充王死讯传进耳里,她伤心至极,平生第一次对回天教下令:一定要为充王报仇雪恨。
所以,这才有了怒闯正明堂之事。
谁知,沈云竟完全不买帐,见她发怒,居然仍旧安之若素:“公主莫气,可否听本座一言。”
女子咬牙:“还有何言?”
沈云淡淡道:“公主如今也知为充王殿下心疼了?本座只道,当年公主盗取地理图时,已不再是殿下的亲姐姐。”
这里的人大部分听不懂左使话中之意,脸上全都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那女子更是面如死灰,颤抖着声音:“你……你……”她突然尖叫一声:“是你……沈朝……”
沈云衣袖一挥,女子嘴巴不及闭合,已呆呆地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这手武功显露,厅中众人俱都骇然,对沈云疑惑更深。
究竟是什么人?看公主恍然大悟的神色,倒似是旧日相识。
其实,此女与沈云并不十分熟悉,当年也只是见过几次面,有些印象罢了。若非沈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那女子一辈子也不可能料到已死之人居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回天教总坛。
心里一急,眼泪便流了出来。
一则是真心为回天教担忧,毕竟沈云原来的身份与充国是对立的;二则自己昔年做的那些丑事,充王心善,将之隐瞒,可眼前这人既然知道,只怕抖露出来,她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美人泪,向来是英雄最为怜惜之物!
果然,先前那堂主不忍道:“左使,公主乃是名柔弱女子,不曾练过功夫,可否劳您解穴,免得伤身。”
沈云阴恻恻地望着那女子,没有答理堂主的请求。
其余众人虽有心求情,耐何这位左使与林丘大不相同,十天半个月的也没摸清他的脾气,话在嘴里转过两圈,全都咽了回去。
陆文帛眼瞅着那女子狼狈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沈左使!”他拱手一揖:“公主向来不多过问教中之事,晚辈猜想,这些日子定是因主上之死忧愤难解,还望沈左使看在主上和师父的面子上,不与计较。”有些事情,别人或者不知道,做为林丘弟子的陆文帛却是清楚的。
沈云似笑非笑,抬手一挥袖,那女子踉跄着后退几步,美丽的杏眼中一片恐惧之色,却没有再说话,转身蹒跚着离开了大厅。
门外,有贴身照顾的小丫鬟将她扶住,相携而去。
这一小小的事故让厅中各位堂主全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个个噤若寒蝉。
沈云眼中些微露出几缕不耐烦的神色,拾起原先的话题:“适才何堂主说教主之位不能久悬,本座深有同感。这样吧!晚膳后,请众位到议事堂一聚,好好商议一下这位置该由谁来主持最为恰当。”他顿了顿:“至于本座,心中已有人选。”瞧着陆文帛:“陆右使乃先教主嫡传弟子,这些年为教中之事极为操心,本座以为,教主之位非他莫属。”扯着脸皮子勉强放出一个笑容:“当然,这也仅仅是本座一人之词,各位堂主若有更好的人选,今晚我们再商议。”
众堂主还未怎样,陆文帛却吓了一跳:“不可!”他急急推辞:“陆某年轻识浅,这些年虽然在外奔波,耐何无所建树,怎敢觊觎大位,也万万不能给恩师丢脸。”
沈云晒然:“陆右使过谦了。好了,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他冲沈簟招招手,大摇大摆地离了座,带着儿子扬长而去。
沈簟临走前回头瞅了瞅陆文帛,微微一笑。
一干教众目送着父子二人的背影,个个面面相觑。
刑堂堂主返回正明堂时,正听见公主的尖叫声,到此时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偷偷问了身边的一名伙伴,咂舌道:“什么地理图?”
被问之人也是稀里糊涂,摇着头:“不清楚。”
陆文帛立于众堂主对面,他位居左使,身份本是高出一截,可言动间,对这些比他年长的堂主仍是十分敬重客气,闻言叹息着道:“诸位叔伯,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他皱皱眉:“有损公主清誉,还是不知道为好。”
听了这样的话,大家全都住了嘴。毕竟,充国虽玩,但好歹曾经的皇室中人仍算是他们的主子,莫言主子是非,这些对旧充忠心耿耿的亡国之人依然坚定地固守着这一信条。
方陌冷眼看了场好戏,声色不动。
他本是个温和善良的年轻人,与方翟三日相处,又目睹了父亲惨死,竟完全激发出他方家祖传的性情,再不似当初。
陆文帛见已无事,想着贺灵钧在牢中一时半会必然无碍,倒不曾多担心,对方陌道:“总教虽有空房,可你初来乍到,总有不便之处,莫若跟我住一处,也可就近照顾。”
年轻人无可无不可,对于这位从小青梅竹马、如兄长般的大哥,他是不会口出异议的,闻言点头道:“好!”
陆文帛微微一笑,冲众堂主唱了个喏,带着方陌离开正明堂。
他也是个思虑不周全的人,竟不曾想过,贺灵钧毒杀夏逞已犯了众怒,纵然暂时能保得性命,可如今身陷囹圄,又岂有安生日子可过。
第三十四章:刑囚之祸
回天教的牢房竟然是在地下,走过几条弯弯曲曲阴暗潮湿的通道,贺灵钧被人狠狠推进一间黑屋子。
这里没有烛火油灯,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了,可惜武器早被搜走,手无寸铁,凭他的功力也不可能踢开那扇铁制的牢门,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依墙而坐。
虽说半个月来急于赶路,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但陆文帛对他照顾得还算仔细。左肩剑伤早已结痂,内腑重创也得到了缓解。
可此时独坐墙角,却依然觉得又冷又疼。贺灵钧忍不住蜷起身体,脑袋“砰”地磕在膝盖上。
扑天盖地的黑暗中,除了心跳声再听不见任何杂音,少年索性闭起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去想。
渐渐有些迷糊,撑不住翻涌上来的疲倦,贺灵钧放弃抵抗意识,径自会周公去了。
睡得太沈,竟连打开牢门时那阵极响亮的“喀嗒吱呀”声都不曾将他惊醒。
来者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看上去五官倒也端正,只是一瞥见贺灵钧蜷缩的身影,原本尚算和气的神情立时变了样,显得阴森而恐怖。
随同的教众点亮了带来的油灯,光虽微窄,却已足够照亮这间不算很大的囚室。
贺灵钧依旧睡着,一动不动。
一名教众低声请示:“何堂主,您看……”
何炯挥挥手:“吊起来!”
立时便有两人上前,粗鲁地提起少年,趁其将醒未醒之际,用悬于屋顶的铁索反吊住贺灵钧的胳膊。
双脚离地,少年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瞪大眼,贺灵钧确定面前这几位彪形大汉自己都不认识。
习惯性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何炯却不领情,手向左侧一伸,侍立在旁的教众连忙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一根布满了细密倒刺的长鞭。
少年一看这阵势,便明白要受皮肉之苦,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嗤拉”,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两半,露出白皙而瘦弱的胸膛。
何炯挥起鞭子的瞬间,贺灵钧闭上了双眼。
“啪”声过后,细碎的皮肉被长鞭带离人体,血沫四溅,贺灵钧全身颤抖,胳膊微微弯起,疼痛使他无意识地挣扎着,铁链“!啷!啷”乱响。
他想惨叫,却蓦地咬住了嘴唇,太过用力之下,牙齿一下子陷进肉里,鲜艳的颜色顺着嘴角流向下颌。
有人笑道:“瞧着细皮嫩肉的,骨头倒挺硬。”
话音刚落,第二鞭再来,原本光洁的胸膛立时出现了两道宽约三寸,交叉着的长长红色印痕。
尚来不及喘口气,第三鞭、第四鞭接踵而至。
即使不带倒刺,这等力道的鞭打,一般人也挨不过百下便会一命呜呼。贺灵钧旧伤未愈,内腑脆弱,本已不堪重负,兼之何炯丝毫不曾留情,鞭鞭用尽全力,刚挨过二十来下,少年便晕死过去。
何炯停了鞭子,有教众会意,一盆浸了盐的清水“哗”地泼上贺灵钧血肉模糊的身体,少年哆嗦着,慢慢睁开了双眼。
从受刑到现在,贺灵钧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曾因剧烈的疼痛大喊大叫,他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即使下唇早已咬烂,上半身被鞭得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算来,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却能坚韧到这种地步,便是处于敌对立场的回天教教众,也不由起了几分钦佩之心。
何炯皱皱眉,望着少年苏醒后益发显得清澈的眼神,那鞭子一时竟也挥不下去了。
他甩甩手,将鞭子递给身后一名教众:“你来!”
教众惊惧地瞧了瞧贺灵钧,嗫嚅着不肯接那鞭子:“堂主……再打下去,人就不行了……”
何炯冷笑一声:“放心!死不了。”
教众无奈,颤抖着接下鞭子。
何炯后退半步:“给我狠狠地打!”加上一句:“莫忘了,主上与林教主正是死在此人手中。”
持鞭者虽心有不忍,可何炯这话正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慨,咬咬牙,手上扬,便要挥下。
贺灵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鞭子带着呼啸声重新卷来,他认命地垂下头,闭上双眼,除却因疼痛而止不住浑身颤抖外,并没有任何挣扎的举动。
这一鞭没有能够打在人身上,持鞭者忽觉右臂一麻,鞭子从半空中“啪”地坠落。
事出突然,牢里的人全都吃了一惊,齐齐回身后望。
刑堂堂主仇莫奇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心腹教众。
何炯皱眉:“仇堂主这是何意?”
仇莫奇生得肥胖,富富泰泰,笑起来更是像足了庙里供奉的弥勒佛:“何堂主,这儿好歹是仇某的地盘儿,再打下去,死了人,你让仇某如何向左、右二使交待?”
何炯冷哼:“此人毒害主上,死不足惜。”
仇莫奇摇了摇圆滚滚的脑袋:“何堂主说得甚是!可人在我们手上,将来总有机会替公主出气,何必急于一时?”
何炯脸色一变:“你……”回天教分堂各司其职,这施刑之事本轮不到他来发付,只是今日情况特殊,何炯一心想要讨得美娇娥的欢喜,竟不曾与刑堂打个招呼,便做了此等越位之事。
仇莫奇乃是刑堂堂主,回天教中大大小小牢房均属刑堂管理,何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立场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争执的。
挥挥手,示意跟来的人将贺灵钧解下,仇莫奇冷眼瞅着少年如一滩血泥般软倒在地,温若春风地一笑,侧身道:“何堂主,大伙儿也都忙了一天了,何不早些回去歇息?”
何炯深知仇莫奇此人白白长了一张菩萨脸,性格与表象截然相反,阴险毒辣,睚眦壁报。好在他惯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原则,只要不去招惹,一般不会轻易与人为仇;若一旦恼了谁,便再不肯放松,即使弄得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今日本属理亏,即便二人原就不合,何炯也知自己讨不着上风。
所以,他也只有狠狠瞪了贺灵钧一眼,率众扬袖而去,连鞭子也不要了。
仇莫奇亦回头瞅了瞅动弹不得的少年,眼中闪过一片诡异之色,其意不明:“锁门!”
常管钥匙的教众连忙应诺,待两位堂主走远,方才仔细地锁了铁门,仍将贺灵钧一个人关在里头。
油灯倒是留下来了,摇摇晃晃地吐着火苗,透彻地照出这间囚室的阴森恐怖。
少年胸前一片糊烂,鲜血漫延开来,被撕裂的衣服上全是一块一块红艳艳的污斑。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向后挪至墙角,背靠着冷湿的墙面,方觉全身火辣辣的剧痛有了些微的改善。
牢外,通道向内有一处拐角,拐角上头开了一扇小四格的天窗,两名身着白衣的人就站在窗下,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贺灵钧所处的囚室。
其中一人年纪甚轻,满脸俱是不忍之色,低声道:“爹爹,不救他吗?”
另一名白衣人身材高大,眼神闪烁不明,半晌,叹了口气:“沈家,有你一人足矣。”
年少者吃了一惊:“爹爹……”
高大白衣人摆摆手:“我早当他已经死了。”说着,举步上了台阶,竟是头也未回,便从另一条通道出了地牢。
年少者到底心软,向前追赶两步,顿住,回头再瞧,细白的牙齿咬了咬殷红的嘴唇,跺跺脚,钻出地道。
不一会儿,他重又返回,臂间挂了几件衣服,做贼般探头探脑地瞧了瞧,见四下无人,快步来到囚室前。
敲敲铁栅栏,见贺灵钧只是坐在墙角,半垂着头,毫无动静,便有些急了:“喂……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