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营救未遂
那晚过去很久很久以后,陆文帛每每回忆起来,总会对沈簟感叹道:“我对回天教执念太深,若非如此,灵钧他也不至……”
逢此际,沈簟微微叹息:“忠义本不能两全!”
不错,忠义本不能两全,更何况,当时的陆文帛对贺灵钧还有一份别别扭扭的感情存在。
所以,他努力克服想要去地牢一探的愿望,于温泉中泡了一夜。
至于方陌是什么时候走的,陆文帛迷迷糊糊之间并未察觉,而沈簟却怕他出什么意外,亦于泉水中陪了一宿。
却不知,方陌趁此机会,竟偷偷去了一趟地牢,而且非常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
下过弯弯曲曲的地底小道,或许因为此处甚少有人来往,靠边的台阶生了藓,阴暗潮湿得让人心生厌恶。
方陌一指点倒守牢人,取出钥匙,将囚禁贺灵钧的那间牢室打开,闻得血腥气扑鼻,不由皱紧了眉头。
少年蜷缩在墙角,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寒冷,竟不曾睡着,听得响动,茫茫然抬起头来。
油灯早灭,室内漆黑一片,方陌“啪”地晃亮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整间囚室尽收眼底。
悬于屋顶的铁链子静悄悄、冰冷地垂挂着,地上,带着倒刺的皮鞭沾满了细碎的皮肉,那血竟如杀人般,墙壁、半片地面,无处不在,污渍斑斑。
方陌眼瞳微缩,继续向内望去。
少年一双黑亮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竟让方陌想起了初次见面时那种灿若星辰般清澈的感觉。
贺灵钧没有动,依旧蜷缩着,小小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随同火光的跳跃起劲地摇晃。
方陌向前迈了一步:“你……”他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突然觉得来这里似乎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贺灵钧笑了起来:“师兄……”他轻轻地唤道,雀跃的情绪感染着整个人,精神一下子亢奋不少。
方陌却生硬地别过了头:“我不是你的师兄!”他恶狠狠地陈述。
少年原先神彩焕发的双眸顿时黯淡下去,微垂了脸,沾了血污后显出几分僵硬的头发直直洒落,遮住了右颊。
方陌见他不说话,心里更为烦燥:“贺灵钧!你就准备在这儿等死吗?”
少年没有抬头,依然一声不吭,嘴角却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等死?说得不错啊!象他这样的人,如今又有谁会盼他活着?毕竟,连楚清源都不愿意继续彖养的废物,活也罢,死也罢,谁会在意?谁又会关心?
想起楚清源,贺灵钧只觉得全身一阵剧痛,紧接着,又似得了疟疾般通体透寒,他咬紧了牙齿,努力遏制住颤抖的冲动。
方陌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走到少年面前:“喂!”
贺灵钧没有抬头:“方公子,此处不是善地,何苦来哉?”
不知为何,这声方公子倒让年轻人心里更加窝火,一把将少年提起,疾言厉色:“贺灵钧,听清楚了!学了我方家的武艺,你现在这条命便是我方门的。如今,我是方氏的族长,要死也只能由我亲自动手。”
这与他先前在崖边同沈簟所说的话截然不同。
贺灵钧抬了抬眼皮子:“原来方公子今晚来此,是为了亲手杀我。”他竟丝毫不以为杵:“请动手吧!”
若说以往还有几分对人世的留恋,到此地步,少年基本上也明白前方生路已断。
只是,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贺灵钧绝对不会再尝试第二回。
毕竟,自杀未遂,是一件极其丢人之事,传于外,徒然取乐贺徵那帮人。
况且,在方陌手中尚能得些痛快,总比被回天教折磨死的好。
可这种对生命完全没有一丝渴求的表情偏偏激怒了方陌:“你……”年轻人气得脸都扭曲了:“你就这么想死?”
贺灵钧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方陌松了手,少年一时不备,险些摔倒,扶着墙壁稳住身体:“方公子?”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算来,我亦受过你的救命之德,方氏一向恩怨分明,想来父亲在天之灵必不致责备我有今日之举。”
贺灵钧莫名其妙!
方陌继续道:“救你出去,你我之间便算了清。下回见面,方某必取你性命,以慰爹爹英灵。”
少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苦涩顿生,呆呆地望着他:“你……”
方陌转过身:“你自己能走吧?”
贺灵钧轻轻吁了口气,认命道:“能!”
年轻人点点头,当先领路向牢门走去:“随我来!”
贺灵钧微一犹豫,见方陌已出了门,回头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耐,心中浑不是个滋味,只得强忍着满身的伤痛迅速来到门口。
可惜,他毕竟还是没有能够踏出牢房。
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从左侧钻了出来,恰恰堵住了牢门,隔在他与方陌之间。
咫尺之遥,偏偏远似千里。
贺灵钧与方陌俱都吃了一惊,见那白衣人身材高大,脸面,却是熟悉的。
居然是回天教地位犹在陆文帛之上的左使沈云。
半夜三更的,在这儿碰上沈云,实是让人极为不解。
莫非,此人守株待免?专等着有人自投罗网,前来劫狱?
方陌扬起眉,心却往下一沈:“沈左使!”
贺灵钧当然也明白今晚是休想逃离此处了。
他重伤在身,实是累得慌!索性倚着墙,瘫坐下去,暗地里却偷偷松了口气。
一旦与方陌之间了清恩怨,他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勇气再次面对那人的宝剑。
沈云板着一张脸,精神看上去仍旧是一惯地不佳,微薄的嘴唇张合间满满尽皆冰冷:“贺灵钧乃是回天教的要犯,你不能将他救走。”顿了顿:“还是说,你要和我动手?”
方陌曾在正明堂上见过这位左使的手段,心中明白,虽然承袭了父亲的功力,可毕竟还不能运用自如,尚不是沈云的对手,今晚若想救出贺灵钧,纯属无望。
他倒干脆,拱手一揖:“左使在此,晚生怎敢班门弄斧?”
沈云见他如此识时务,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心下暗道,想不到方翟的儿子与其父相比更为沉稳。
犹记得,年轻时的方翟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充王,谁的话都不会放在耳里,傲骨铮铮。
可方陌面对挑衅,却表现出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态度,近似于示弱一般。
方翟,是绝不会示弱的!
偏偏沈云却觉得,现在的他,更加欣赏方陌。
微一扬手,做为长者,本也不应与晚辈计较,沈云背转了身:“你且回去歇息吧!”
方陌瞧了瞧瘫坐于地的贺灵钧,眼神一沈,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牢中静悄悄的,沈云站着没动,一双眼却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地上的少年。
贺灵钧气力早尽,此时似乎连动个手指都觉得艰难,后仰头靠在墙壁上,咧嘴一笑:“沈左使神机妙算,莫非早就猜到方公子会来救我不成?”
沈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突然冒出几句完全不相干的说辞:“贺灵钧,贺镜之五子,建元二年七月生,自幼得广阳侯楚清源之宠爱,却反而不见喜于父母。十五岁时,广阳侯府五步一灯,十里锦障为你庆生,是也不是?”
贺灵钧愣了愣,忽又笑道:“沈左使世外高人,竟连在下的这点儿小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耳目之灵,实是令人敬佩!”
沈云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贺灵钧尚来不及反应,便觉一股大力陡然袭来,胸口宛如受了重压,传来一阵五脏近乎被碾碎的疼痛。
“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微仰起头,急促地喘息着,一双眼睛瞪向那一身冷厉的白衣人。
沈云面上的表情显出了几分复杂,心里明白,到最后终是软了心肠,第一掌没有下得了狠手,这第二掌已万万打不下去了。
但是,即使对不住早已过世的妻子,沈氏门风也不能叫这孩子玷污了去。
沈家的子嗣与仇敌为伍,先人在天之灵怎得安宁!
可亲手杀他,总归于心不忍!
罢罢罢!沈云蓦地转身,虽然自己下不了手,可这孩子毕竟也活不久了。
毒杀夏逞,害死林丘,光凭这两项,在回天教中便已犯了众怒。
单单一个陆文帛,也只能保他一时而已。
若非白日一瞬间的心软,应了右使的请求,今晚,他已经命归黄泉了。
这样一想,沈云沉重的心似乎宁静了几分。
一指点开守牢人的穴道,命他将牢门锁好,叮嘱几句,沈左使施施然离开了阴暗的地牢。
牢外,月华大盛,清辉如洗,万籁俱静。
方陌竟没有走,见他出来,眼神蓦地一变:“沈左使!”
沈云甩了甩衣袖:“方公子可是有什么话想问本座?”
如此干脆,方陌倒不便拐歪抹角了:“不错!”停了停,似乎在斟酌词句:“晚生有一事不解,还请前辈释惑。”
沈云面无表情:“说吧!”
方陌缓缓道:“为什么令公子的相貌与贺灵钧几无二致?”
沈云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答反道:“这与方公子有何干系?”
方陌到底年轻,被他这么一问,怔愣片刻:“我……”想了想又道:“贺灵钧学了我方氏的武艺。”
沈云扯了扯嘴角,似乎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莫怪白日里方公子在堂上不愿说出真相,原来蓥阳方氏竟是破了祖训……”
方陌抢口道:“此乃父亲为保护主上,不得已而为之,爹爹临终前已经吩咐我收回武艺。”
沈云目中一片了然:“贺灵钧毒杀充王,令尊要你做的,恐怕不仅仅是收回武艺这般简单吧?”
实情被他一语点破,年轻人显出了几分狼狈:“他救过我的性命,我还了恩义,自可完成爹爹的遗命。”迅速拾起原来的疑问:“晚生的问题沈左使还未回答呢?”
白衣中年人微一摆手:“方公子,你方家清理门户与本座无关,贺灵钧与我儿相貌酷似之事也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只是,你若想在回天教救人,还望先掂掂份量。”语气生硬,说完宽大的袖口忽地向后展开,方陌不及追赶,便见那道白影如烟般飘去四五丈,转眼不见。
与此同时,回天教刑堂堂主仇莫奇圆圆胖胖的身影从背光处走了出来,一见方陌,满脸堆笑:“方公子,夜来无寐,可到花园去散散步,此处乃是不吉之地,还是莫来为好。”
方陌自不愿与回天教扯破脸皮,心知救人是不能够了,咬咬牙,行礼后转身离开。
仇莫奇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询问刚刚跑出来的守牢人:“怎么样?”
那人凑到跟前,压低声音:“晕过去了!”
仇莫奇皱皱眉:“好好看着!”手掌摊开,是一粒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浑圆药丸。
守牢人会意,取过药丸,重又返回地牢。
第三十七章:南下决定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倚窗而立,许是清晨,寒气丝丝透骨,休养了将将一个月,身体大有好转,楚清源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玉筝捧来一件白羽披风,细心劝道:“公子,秋凉风寒,还是当心些为好。”
楚清源回头瞧了瞧,微微一笑:“还没立冬,你便要我穿这个,到了腊月里,岂不是连门都出不得了?”
他的眉目间带着几分疏淡之意,眼神开阔,清丽的面容熠熠生辉,玉筝觉得有些晃眼,不敢直视,慌忙垂下头:“公子大病初愈,万万大意不得,还是穿上的好。”
楚清源望着她手中厚实的羽衣,微微蹙眉,待要拒绝,却听珠帘一阵“劈啪”乱响,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忽略了玉筝的见礼,那人顺手接过羽衣,不容分说便要替广阳侯披上。
楚清源皱皱眉,闪身避开:“一大早的,你不用上朝么?”他自个儿病了大半个月,皇帝特下恩旨,准他免朝一月。
那人脸一沈,似乎对他躲避的态度十分不满,挥挥手,待玉筝退下后,随手将羽衣扔向广阳侯:“穿上!”
楚清源并不畏惧他的呵斥,挽起羽衣看也不看便搁在了藤架上,摆明了不愿意穿。
那人眉头一皱,走过去关上窗户:“你越大,便越不听我的话了。”他似乎有些无奈,回转身,直视着广阳侯:“小源,到底,我还是你的父亲呢!”
能这样称呼楚清源的,当今天下除了皇帝,便只剩下他的亲生父亲楚芳群了。
这般示弱的言语一说出来,广阳侯面上的表情顿时柔和了几分,缓缓坐下:“爹爹……”他笑了笑,忽然冒出一句话:“今日,可是从正大门进的府?”
楚芳群也笑了:“你明知我厌烦你府里的这些人,又何必多此一问?”向前几步,凑近儿子:“这些日子,气色确实是越来越好了。”想了想:“那个曲悠,倒还是有些本事的!”
楚清源叹了口气:“你一天不落地来,曲悠有没有本事,难道今日才知?”
楚芳群拣了个离儿子最近的位子坐下:“我一天不落地来,他们居然浑未察觉,又怎能让我看得上?”眼神极为真挚,甚至带上了几分露骨的情意:“小源,我只是担心你,若每日来的不是我,而是什么心怀叵测之徒,你重病在身,如何应付?”
楚清源一向不喜欢他那种眼神,侧开身,不去看他:“陛下这些日子倒没缠着你?”心道,似你这般的轻功,天下又能有几个?
楚芳群不屑地撇了撇嘴:“他缠得住吗?再说,我不放心我的儿子,他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妨碍我。”
广阳侯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虽说小时侯楚芳群对他并不亲热,但这些年来却又似乎关心得过了头,即使自己再三再四地摆脸子耍威风,这个做父亲的人宛如变成了一块牛皮糖,韧劲十足,纠缠不清。
尤其这一段时日病得厉害,楚芳群日日不歇,前来守护探望,毕竟骨肉连心,楚清源便是以往再冷漠,也不能没有任何动容。
当然,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这是楚芳群突然良心发现,父爱大生,可另外一种原由……
广阳侯首次觉察到几分时,简直啼笑皆非!
随后,当然是无可奈何地厌烦。
楚芳群这个人,早被宠坏了,随心所欲已成习惯,便是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他若是想做,自也做得心安理得。
比如此时,竟搬动椅子,愈发地靠近了儿子,螓首前探,清丽的脸几乎贴上广阳侯的左颊:“小源……”
他倒是愈战愈勇,即便被楚清源冷嘲热讽了无数次,也坚持厚着脸皮努力减少与儿子之间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距离与冷漠。
可惜,这么一份热情,莫说以前本就同他并不亲密的楚清源不会接受,便是如今好不容易感受到可有可无父爱的广阳侯也不可能坦然收之。
一把推开那张脸,楚清源站起身:“爹爹!”挑明了说:“这里是侯府,并非平南王宅邸,若不想被请出去,还是自重些为好。”
楚芳群脸色微变,却在瞬间重又恢复原状:“既然你还称我一声爹爹,难道还能做出什么不孝之举?”
若说是以往的楚芳群,楚清源自未放在眼里,可如今摆出一副慈父的面孔,倒让广阳侯对他一时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