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忿忿地扬了扬拳头,赌气道:“我变高了!”
“哦?真的?高多少了这是?”
陈程扭头不理他,没多久,又期期艾艾道:“一……一个拳头。”
任启竭力压抑抽搐的嘴角,这要是笑出来估计小孩要跟他闹一阵了。
见任启没说句什么,小孩心里头不爽快,瘪瘪嘴闭上眼睛缩在位子上装睡。
任启想着这孩子最近脾气见长啊,以前乖得跟兔子一样,现在竟然给他甩脸色,要知道从来只有他老娘敢这么干,更诡异的是他自个心里竟还乐滋滋的,中毒不浅呐。
“生气了?”
“没有!”
那脸颊鼓鼓的模样,还说没生气,任启戳戳那鼓囊囊的包子,心里想着是不是得哄上两句。他如今是弄明白了,这小孩子,你如果舍不得下手打两下张嘴吼两句,那就得顺着毛捋,典型的吃软又吃硬。
他还想要怎么哄呢,拐过一个弯,小孩就在座上蹦了起来,指着窗外喊:“到了,到了,爸,我看见奶奶家院子了!”
任启心里还是挺郁结的,到底只有他一人在那瞎纠结,人小孩根本没当回事。
俩人提前回来没有通知家里,也是免得老太太一早就开始等。
车子驶进院里,任启刻意按了几声喇叭,屋内就传来一阵响动,门“咔”的一下开了,老太太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几分不确定,等看见车子,登时眯起一张眼就迎了过来。
陈程蹦下车朝老太太奔去,那架势,就跟归巢的雏鸟一般。
老太太被他扑得一个踉跄,抱在怀里直叫乖孙子,“哎呦喂,这傻孩子,差点把奶奶撞倒了……快起来,给我瞧瞧,让奶奶好好瞧瞧……啧啧看看看看,谁说只有女大十八变,我看呐这男孩子更能变,这小脸蛋,这长胳膊长腿的,多好看多俊俏啊,呵呵呵呵,奶奶喜欢,奶奶看了是真高兴啊!哎,你爸爸呢,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那兔崽子,幸好没把我乖孙给养瘦了,不然咱可饶不了他。”
陈程被她打量得有些耳热,往一旁靠了靠,躲边上去了。
任启正提着袋子从车后出来,听见老太太的话就笑着回了句:“我哪敢,他可是宝贝,我巴不得供着奉着。”
老太太一听这话,皱起眉头冲他胳膊上就是一下:“呸呸呸!胡说什么,大过年的,什么供着养着。”
任启着实无奈,这世上也就这两个人他是一点办法也无,“对对对,我胡言乱语了,请老佛爷掌嘴。”一面就把半边脸靠过去。
陈程被他逗得直笑,老太太佯怒着要打,结果还没挨上呢,也笑了起来,“越活越赖皮了。”
两人第二天一早就被老太太挖起来,让帮着打扫,除旧岁。本来家里是早几日就该打扫干净的,只是老人家洗不动,只能把家具擦一擦,窗户橱柜这些想要请人来洗,却一直找不到人,就耽搁了下来,现在两个免费劳力回来了,当然要好好使唤使唤。
老太太这座小院是早些年买的,窗框门框都是木质结构,不能用抹布擦擦了事,必须得洒上洗洁剂用刷子下大力刷才行,这样的力气活自然归了任启,陈程就在底下扶着梯子,递递水桶毛刷。老太太将卸下来的窗户放进院里的大木盆,拿着抹布小心擦拭,偶尔抬头看看笨手笨脚的儿子,还有梯子下被溅了满身水的孙子,心里却是愈发安详,好些年了,也只有如今这院子才热闹些,有些人气。只不过,她盯着陈程羽绒服上的大片水渍皱皱眉头,待会得煮些姜汤了。
午饭时见陈程有一口没一口扒着饭,连喜爱的糖醋排骨和酸菜鱼也没吃几口,老太太有些担忧,凑过去碰了碰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别是早上那些水给淋坏了。
任启抓过他的手,温温的,不烫不凉,应该不是感冒了。
陈程吓得往后一躲,手也缩了回来,吞吞吐吐道:“没……没有。”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绝对有事。
不动声色吃晚饭,老太太收拾桌面,任启将人领到房里去小心敲问。
或许是在任启面前要自在些,陈程揪揪衣角掰掰手指,半天后还是期期艾艾问:“我……我想去看看妈妈,可以吗?”
任启不知该做何感想,他自觉对小孩已经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可为什么小孩还是这么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生气的样子?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是费心费力地哄着一个人是要耗大精力的,两个人要长长久久的相处,有话能说有异议能提,坦诚以对才能有可能。只是这种默契需要慢慢培养,他也清楚该多给小孩一些时间,因而一遍遍告诉自己,等待。
握住小孩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可以?”
陈程眼里有着慌乱,眼眶也微微发红,“我……以前有爸爸妈妈哥哥……后来只有妈妈,后来又有了奶奶和爸爸,可是妈妈,妈妈……”
什么意思?他以为有了现在的爸爸和奶奶就不能要以前的妈妈?
任启暗叹一声,抱住人安抚地轻拍,慢慢道:“不一样的,你的爸爸妈妈哥哥永远都不会变,奶奶也不会变,可我是不同的,我和你爸爸不同,虽然你这么叫我,但我却不是,你也清楚的,或许以后会更不同,我们说好了,我总会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总不会拒绝,对么?”
肩膀上的头沉了沉,他知道小孩依旧不懂有什么不同,可既然会一直在一起,那还有什么会是问题,时间总能解决许多麻烦。
“去换衣服,下午我和你一起去看你妈妈。”
第五十章
早上时天空聚起了黑云,乌压压一片,等过了晌午,终于下起了不小的雪,连绵的雪花被寒风裹住打着旋落下来,没多久就在路面上积了薄薄一层,行人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响,斜对门院子里几个包裹得圆咕噜小孩嬉闹着追逐雪花,大人们搓手跺脚聚在一起,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回来了,大家相互打听各自一年来的收入,谈谈来年的生计,屋檐下红色灯笼下的流苏轻轻飞舞,一片祥和。
陈程趴在窗框上,鼻子冻得通红,等到被老太太发现了才起身关窗户。打他昨天从疗养院回来就一直是这副闷闷不乐蔫蔫的样子,任启劝了一阵,不见效果,就随他去了,反正也只是闷了点,没其他什么问题,小孩子,哪个没有一点情绪。
老太太将陈程额前散乱的头发理顺,把他发凉的手包在手心里拍了拍,轻声道:“别想太多,医生也说了,你妈妈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了,咱们着急也没用,你要是再把身体弄坏了,可不把奶奶和爸爸急死。”
陈程的母亲在他四年级时跌了一跤,脊椎受伤,导致下半身瘫痪,卧床至今,然而更严重的是她受不住丧夫丧子的打击,神智迷糊了,认不得人,陈程昨儿在医院陪她一下午,叫了无数声妈妈,她却没一点反应,惹得陈程登时就红了眼眶。
老太太看他仍是不说话,便不再多说,只是拉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雪花打在窗户上簌簌地响。任启被她打发去买东西了,她心底有些问题一早便想问清楚,又不能当面去问任启,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从小孩这打听打听,即使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她也管不了许多了,天下的母亲就没有一个不为孩子操心的。
“小程呐,奶奶问你个事儿。”
陈程转头看她,眼睛直愣愣的转也不转,“……嗯。”
老太太迟疑一下,像是在斟酌语句,“你跟你爸爸……你们住在一起是吧?”
陈程点头。
“那他有没有……有没有晚上不回来的时候?”
“以前有,现在很少。”
老太太往前探了探身子,急切道:“现在很少?为什么?”
陈程老实摇头,以前任启加班就会很晚回来,有时候直接就不回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天天准时回家。
老太太皱眉想了会儿,试探地挑眉:“平常家里都是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女的?”
陈程这会儿回神了,疑惑地蹙眉,眼珠子滚了滚,“家里有肖叔叔、小禾老师、陈嫂,有时候陆叔叔和黄叔叔也会来,他们是爸爸的朋友,就没有其他人了,怎么了奶奶?”
“那个陈嫂……是什么人?”
“她是个好人。”
“……奶奶知道她是好人,我是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做饭,打扫卫生。”
“是个保姆?”
“嗯。”
“小老师是男的女的?”
“男的。”
老太太松开紧抓着陈程的手,摊在沙发上,不知是失望还是舒了口气。
陈程凑过去,小心地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担忧道:“您不舒服吗?”
老太太暗叹一口气,将陈程冰凉的手握在手中摩挲,“没事,小程啊,奶奶就跟你直说了吧,你爸爸他……是不是跟人在谈朋友?”
陈程还想问谈什么朋友,就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任启凉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妈,你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两人嚯地转头,就看任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从外边带回一身冷气,几朵雪花由他身后飘进来。
陈程缩缩脖子,突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任启跺跺脚,脱下大衣抖了几下挂在衣钩上,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从购物袋里拿出散着热气的蛋糕盒递给陈程,一手坏心地滑进小孩衣领里,满意地看人连打几个寒战才收手。“这会儿不缩壳里了?回房吃去。”
等陈程乖巧地从他身边滑走,进了房关上门,他才看向一旁一直盯着他的老娘。
老太太刚才有些窘迫,缓过神来就开始理智气壮了,做母亲的打听儿子的消息可没什么值得心虚的,她将身体直挺挺靠在沙发上,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任启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淡淡重复:“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老太太也挑眉,两边一起挑,额头上挑出一堆堆抬头纹来,“你会老老实实承认?”
任启不答反问:“我说我身边没人,你信么?”
“不信。”老太太答得干脆利落,自己的儿子她要是不知道那还出鬼了。她是过来人,对一些事情看得明白,打从儿子回家那天起,她就闻出了味,这小子,终于要给她找个媳妇了。
任启轻嗤一声,不知什么意味。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就听边上老式座钟咔、咔、咔、一格一格慢慢爬着,听得人恨不得上去给它猛绞两圈,让它快点爬。
“是哪里的姑娘?谈了多久?怎么不带回来看看?”老太太毕竟心急,这沉默的功夫斗不过悠悠然的儿子,破功了。
“你见过。”任启闲闲飘出一句,也不管老人家一边念叨着“见过的,见过的”一边绞尽脑汁地把儿子从小到大身边出现的女孩子想一遍。
结果自然是有的。她记得任启小学的同桌是个女生,脏兮兮的,鼻子下两筒绿鼻涕,一把麻花辨又黑又粗,听说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这个排除。
初一时候有个挺清爽的小女孩每天都会来找任启,见了她还会甜甜地叫阿姨,后来……没有后来了。后来学校里风言风语,不外乎说她未婚生子,笑任启是个野种,于是后来成了任启打架挫学,小小年纪远走他乡,到如今二十年了,也没想定下来。
老人家抹抹眼睛,笑道:“想不起来了,老啦。”
任启知道时候到了,“是小程。”
老太太的手僵在半空,目瞪口呆,可笑极了,只是现在没人笑得出来。
她颤着声迟疑道:“小……小程。”
任启下了颗重磅炸弹,“对,屋里的小程,您的孙子,我的儿子。”
老太太抖着唇开开合合,嚯地站起来,指着任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启迎上她不可置信满是震惊的眼,一点不退缩,那眼神,在老太太看来,竟是带着些恶意,报复后的快意。
她仿佛被兜头破了碰冷水,全身上下凉个透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了,她以为儿子从不怪她,即使少时遭遇那样的排斥,也是倔强的一声不吭,等后来他留书出走,做母亲的才知道儿子到底忍受了什么。
他从来不说,整整三十年,自他会说话开始,就从没因没有父亲的事抱怨一句,她也就侥幸地认为,儿子能够理解她,理解她当年为爱的任性,为爱的不管不顾,一切的不幸,都有爱这个伟大的借口,都有爱来做掩饰。
如今才知道,错了。当年的错,可以说年轻气盛,年少轻狂,因为不懂,所以放纵。但错就是错,总要有人为此承受后果。而本该是她承受的,到头来却让儿子背了三十年。
他不说,不是不怨不恨,而是时候未到,筹码不够。她的儿子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为了得到想要的,能狠得下心,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第五十一章
任启回房将小孩领出来,告诉他要给他爸爸和哥哥上坟去,陈程跟老太太说了一声便与他一起走了。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着陈程任启两人关门出去,院子里黑色的车越开越远,很快就拐个弯看不见踪迹。一时间人好似跌倒谷底,一阵阵凉意从背上袭来,脑子却是越来越清醒。她知道儿子这是逼她同意,这是在做给她看,若她不同意,就要同时失去儿子和孙子。二十年前的少年可以只身离家,二十年后他更能永远不回。
而她,出了默认他的做法再不能做些什么。任启的人生从来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做得了主,只除了当初逼他认下一个孩子,现在想来,这唯一算数的决定却是最大的错误。而她明知这是个错误,却要看着它一直延续,直到它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陈程老家距灈阳县城直线距离不过十五个公里,只是下了公路后要一直绕着山路盘旋而上,到了顶端再绕下来,山路坑坑洼洼极难行车,再加上天上还飘着雪,因而等他们两人到村里时,零零星星的已经亮了几盏灯。
车子停在院门口的土坡上,车灯照射下的院门破败萧条,从矮墙外看进去,院子里满是枯黄的野草,一直顺着石子路蔓延至屋前的台阶下。
车里原本还算轻快的气氛顿时就有些沉闷了,陈程怔怔的坐着,不下车,任启也不催他,熄了火与他一起坐在车里。
黢黑静谧的车子里,仿佛可以看见时间从两人身上脸上指尖流淌而过,那些烦闷与惆怅随着它一同流走,只剩下几分安详几分慵懒。
任启找到小孩的手,握在手中扭了捏,陈程转过来看他,黑漆漆一片,只能看见个轮廓,一如既往地令他安心。
“爸爸,”他指指车外破旧的房子,“我们今晚没地方睡了。”
任启瞟一眼因为没月光而显得比别处更暗沉的院子,庆幸小孩现在看不见他脸上的懊恼,实在是失算了,没料到山路如此难走,仅仅是路上就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原先还想着今天能下山的,如今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先下车看看,实在不行就在车里对付一夜。”
山风冷冽,陈程从车里出来打了个寒噤,零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化开来,就成了一阵刺痛。
“冷么?你在车里坐着,我进去看看。”
陈程摇摇头,将手塞进任启掌心里,“我也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