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平时去见客户,最多也是搞套休闲西装就出去了,从来不会系领带,衬衣也不会扣上最上面的扣子。
今天却穿戴得一丝不苟,可见他对父亲的检阅还是很重视的。
“哎,你看这条上吊绳,怎么老勒着我脖子,太不舒服了……”
张翼不耐烦地松了松领结,又被刘铭彦给扣了上去,一直顶住他的喉咙。
“不戴都戴了,你要是搞得乱七八糟的还不如不戴!”
张翼朝着电梯的反光面照了照:“这样子真傻,一点儿也不像我……”
“行了,忍一忍吧。”
张翼还在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电梯的楼层一到,一下就被刘铭彦拖了出来,扔进了车里去。
早上十点,张顺成准时来访。
李云宏亲自来到大门外迎接,两人十分客套地握手寒暄。
张翼身为公司的合伙人,被李云宏硬是拉来接待,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
说完了欢迎的话,双方开始介绍身边的陪同人员。
李云宏把躲在身后的张翼拉了过来,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副总裁兼副创意总监张翼。”
张顺成的目光转向了张翼,原先脸上的笑容反而消失了,眼神变得很复杂。
虽有父子血脉,却又许久不见;虽然许久不见,却终究血浓于水,舐犊情深……
称他们为“最熟悉的陌生人”,真是最适合不过。
张顺成伸出手,等待着张翼。
张翼却是随便地碰了碰他的手,连掌心都没摸到,就把手收了回来。
“张总你好。”称呼也是十分职业化的生硬。
“你好。”张顺成眼中透出一股失落。
李云宏又一一介绍了身边的主管,很快就到了刘铭彦。
张顺成看着刘铭彦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却像冷刀。
刘铭彦也猜到他八成已经通过各种手段得知自己和张翼的关系了,面对这样的笑里藏刀却很坦然,没有避开他的眼神,而是坚定地和他对望着:“张总,你好。”
张顺成握了握刘铭彦的手就放开了,转过来对李云宏说:“你这位创意总监很年轻嘛。”
“是啊,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张顺成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眼光一直上下打量着刘铭彦。
站在另外一边的张翼盯视着这边,要是老头子敢出言不逊,他就会挺身而出。
当然,身居高位的张顺成不会做出这么没品的事,只是附和了李云宏一句:“年轻人,有前途啊!”
刘铭彦不卑不亢地应道:“谢谢张总夸奖。”
李云宏介绍完了身边的人,笑着引路:“张总,请到里面来吧。”
张顺成在李云宏的引领下参观了傲华广告公司。
今天大家都穿得十分正式,就连设计部整天乱糟糟的台面也整理得十分整齐。
大家有条不紊地工作着,遇上客人有什么问题提问,才会停下来回答。
说实话,张顺成看起来还是比较平易近人的,对谁都是温和地微笑,有时候说话还挺风趣。
正是应了那句“位子越高架子越小,位子越低架子越大”的老话。
参观完了办公室,一行人走进了会议室,坐下来步入主题。
“国家正在构筑和谐社会,我们民营企业当然是支持和拥护。我们将在央视冠名三个公益性广告,主题分别是‘忠’、‘义’、‘孝’。忠是对祖国的忠诚,义是对朋友以及身边人的仁义,孝是对父母长辈的孝顺。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惜现在很多人都忘了,有必要宣传提倡啊。”
“张总说得是……”
“别的不提,就说这个‘孝’字吧。万善孝为先,父子亲情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如果对自己的父母亲人都不善待,那他又如何善待其他人呢?你事业做得再好有什么用,连自己的根都忘了在哪儿了!”
张顺成是对着李云宏说这番话,但是显然是说给张翼听。
张翼撇撇嘴,当做没听见。
“还有就是‘义’,朋友之间的友情就叫做‘义’,但是‘义’分‘真义’和‘假义’。‘真义’就是真的为朋友着想,会对他说真话,甚至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扇他一巴掌。而不是一味地去迎合他,见他堕落了放任不管,见他做错事了还将错就错,甚至诱惑怂恿他做些不该做的事……这样的朋友,就是所谓的‘假义’。”
张顺义瞟了刘铭彦一眼,说话的对象不言而喻。
张翼气得要发作,刘铭彦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才压住了怒火。
张顺成继续说他的大道理:“天理伦常,忠孝仁义,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几千年民族文化的沉淀。可惜现在有些年轻人嫌他过时了,追求什么新鲜刺激,到头来啊,后悔的是自己。”
李云宏只是笑而不语,频频点头。
“所以李总啊,我想拜托你们为我做一个专辑,专门推广这些传统美德。我听说你身边这两位创意总监都年轻有为,这样吧,刘总监你就负责‘义’字,张副总监你就来给‘孝’字做定义吧。至于‘忠’,你们两位协商进行。”
张翼刚要开口拒绝,刘铭彦却抢在了前头:“张总过奖了,年轻有为不敢当,但是您委托的事情,我们会尽全力做好的。不过张总,我话先说在前头,您把您对‘忠孝仁义’的见解告诉了我们,但是在广告创意中,设计师是会融入他自己的不同理念的,这一点我要先说明,出来的东西和您想象的可能略有不同。”
张顺成反问道:“那刘总监您对此又有何看法呢?”
刘铭彦笑道:“对于‘忠孝仁义’,作为长辈您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作为后辈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谁也代替不了谁。当然,这两种想法不是对立的,对立只会产生矛盾,矛盾只会产生冲突。所谓和谐,我认为是可以把这两种不同想法包容在一起,互相尊重对方是唯一的途径。我觉得,老一辈和年轻人,缺乏的只是沟通而已,而我们的广告,是要搭起一座桥梁,让他们有沟通的机会,而不是一味地将某一方的思想灌输给另一方。”
张顺成被刘铭彦将了一军,但他没有发火,还是很有风度地笑了笑。
“很好,你也加入你们的想法吧。”张顺成站起了身,“我很期待你们的作品。”
出了傲华公司,张顺成心里还是不舒坦。
说实话,虽然没在自己的公司做事,但是看见儿子凭自己的实力能做得那么好,张顺成还是挺欣慰的。
但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刘铭彦太碍眼了!
其实那小伙子也不错,可他怎么就是个男的呢!
叹了口气,钻进车子里头,陪同人员中有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大叔,和他进了同一辆车。
“老张啊,你觉得刚才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张顺成长叹一声:“不好办哪!那种人不是贪财的,更难对付。”
“呵呵,那不是很好吗?证明他对小翼是真心的呀。”
“好什么好!只要不是女的就不好!”张顺成气呼呼地说,“你说这叫什么事!”
“看开点吧,儿女的事哪里管得来那么多……”
“你有一堆子女,你当然这么说!我才这么一个儿子……不行,这种事我绝不能答应!”
“那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顺成一下子被问住了。
对啊,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儿子乖乖地和那男的分手,又乖乖地回来继承家业呢?
想到这里,张顺成又叹了口气。
四十四、谈判
张翼斜叼着一根烟,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刘铭彦走过来,扯掉他的烟,掐死在烟灰缸里,把咖啡杯塞到他手里。
张翼握着暖暖的咖啡杯,表情凝固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握了握刘铭彦的手:“还是老婆好。”
“去死!”刘铭彦甩开他的手,“你们家老爷子已经给我们下战书了,你要是不漂漂亮亮地打好这场战,我饶不了你!”
张翼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们家老头?”
刘铭彦拍了拍张翼的脸:“瞎子才看不出来。”
“糟了……”张翼抹了把脸,“那其他人应该也猜到了……”
“被人家知道很丢人吗?你爸又不是杀人犯。”
“你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制造舆论逼我回去,我不想回去!”
刘铭彦淡淡地看着情绪激动的张翼:“你和你爸关系很差啊……”
“他不是我爸!他只是一个对家庭漠不关心,整天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还害死我妈的混蛋!”张翼吼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弯下腰紧抓着头发,“对不起……”
刘铭彦没有怪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张翼才平静下来,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八十年代那会儿,张顺成只是个无业青年,当上了当时人人都看不起的个体户。我妈那时候算是有点文化的,放弃了稳定的工作跟上了他。他们一起赚到第一桶金后,就办起了小工厂,没日没夜地忙。我寄养在外公外婆家,一年到头没见过他们几面。我的性格变得很叛逆,打架闹事成了家常便饭,我妈怕我真的学坏了,渐渐地退出了工作,回到家里照顾我。刚开始我跟她也不亲,不过我妈真的是个很强悍的女人,她对我恩威并施,教我认清了是非对错,慢慢地让我走回了正道。然而好日子才过不久,我爸就有了外遇,而且还不只一个……身边很多人都劝我妈想开点,男人有钱都这样,但我妈的性格太刚直,她容忍不了。有一天晚上,她的私家侦探说查到我爸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不顾一切地跑出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张翼说到这里,喉咙哽咽了,刘铭彦从背后抱住了他,默默地给予支持。
张翼深吸口气,还是逼自己走进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我去医院认尸的时候,简直就像发了一场恶梦,那辆货车把她撞得面目全非……张顺成后来也赶了过来,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那时候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那之后我想过很多办法来报复他,把同学打到进医院,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甚至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只要他觉得痛苦,我就很快乐。有一次喝了酒在高速公路上飙车,结果差点把自己也撞死了……在和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妈妈愤怒的眼睛。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狠狠地给我一巴掌。我终于清醒了过来,结束这种荒唐的日子,回课堂好好读书,直到考上了大学,直到遇见了你……铭彦,是你让我的人生找到了目标,你一定是妈妈派来监督我的。”
张翼伸出手来,和刘铭彦握在了一起,传递着温暖。
“现在老头子又来找回我,要我回去继承家业,我不想回去……第一我讨厌见到他,第二我不喜欢打理一家公司,我喜欢有灵感的创作。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会因此而改变的!我不听他的话,他就来骂我不孝。真是笑话!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除了给钱,他关心过我的生活吗?他了解过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仅仅是贡献出一颗精.子,他就能堂而皇之地说是我父亲了?他不配!”
“那就说出来!用创作的形式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让他听听你在想什么!”刘铭彦把弯着腰的张翼抱了起来,让他看着自己,“我相信你,也相信他其实是爱着你的,你们需要的只是沟通。不要让这些变成遗憾,下辈子你不一定能遇上他了,这辈子没说的话一定要说完。”
过了许久,张翼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在刘铭彦的鼓励下,张翼又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那天晚上,他对“孝”字加入了自己的体会,广告作品一气呵成。
很快,就到了交稿的那一天。
当天早上,张顺成亲自来到傲华,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带上一帮人马,只有自己一人。
会晤的地点在公司的小会议室,参与人员除了他本人,就只有李云宏,张翼和刘铭彦。
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家庭会议。
废话少说,张翼直接亮出了自己的作品。
不同于电脑上的FLASH,这次都是张翼亲手绘制的图片,一张接一张地,一边讲故事一边展开。
“在一个窄小的家里面,一个老人穿上了漂亮的衣服,等着儿孙来给他过生日。但是等了半天,他只是等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头传来儿子的声音:爸,我和娟子要加班,你孙子要上补习班,都没空过去了。我在你账户上打了点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顺便祝你生日快乐。”
“电话这头的老人相当委屈:给钱给钱,就知道给钱,我又不缺钱!你就不能陪我说说话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反问道:爸,我小时候你就没陪我好好说说话,现在你要我说些什么呢?”
“结束语: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需要你的关怀。”
张顺成听完张翼的阐述,陷入了沉默。
确实,从小到大,陪着儿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相比之下,公司更像是他的儿子,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但是无论事业多么成功,也无法抵消对张翼母子的愧疚之心。
接着,就轮到了刘铭彦阐述“义”。
刘铭彦的广告创意倒是很传统,从桃园三结义,到水浒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义,一直到今天,重视友情,帮助路人,都是一种“义”的表现。
张顺成别有用心地问他:“那你和张翼之间,又是哪一种‘义’呢?”
刘铭彦十分淡定地回答他:“张总,我和张翼的关系不是‘义’,是‘爱’。”
刘铭彦的回答让张顺成惊讶得微张起嘴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你……你们……”
“没错!”张翼顺势握住刘铭彦的手,“我和他在一起了!”
张顺成黑着脸沉住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为了给他们父子留个空间,李云宏和刘铭彦先离开了。
两父子坐在那里,干巴巴地对望着,气氛相当尴尬。
张顺成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以前确实很少好好说话,今天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想对你说的只有两件事:一,我不会回去继承你的家业的,我的事业就是广告,我喜欢这一行;二,我和刘铭彦在一起了,不管你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
张顺成皱着眉头听张翼把话说完,用平时在谈判桌上的口吻讨价还价:“第一条没得商量,我就你这个儿子,家业不传给你给谁?还有你继承了我的家业,拖着个男伴怎么见人?”
张翼冷哼一声:“看来是没必要谈了,坐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见儿子起身要走,张顺成又叫住了他:“你要想和他在一起也行,先娶个老婆生个孩子,私下再跟他交往吧!这是我给你最大的宽容了,不要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