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梁非予是自杀,宁海辰才会更不冷静。你别忘了,宁海辰也爱了梁非予这么多年。爱情这个东西是没办法用冷静还衡量的,尤其是你爱的人鲜血淋淋苟延残喘倒在你面前,你会痛不欲生。”
“那宁海辰怎么没有哭呢?”
“他哭了。”方决明的烟抽了一半,回过头来,“他心里面都是眼泪,血做的。”
十三
牢房这个操蛋的地方真的是越来越冷了。到半夜的时候我经常四肢僵硬地醒过来,膝盖传来的疼痛让我在西天取经的道路上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然后睡眼朦胧地给方决明他们拉出去审问。这个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拖的要漫长的多,我本以为他们会很快地定我的罪,但是现在方决明的架势,是安营扎寨地准备和我打持久战。
只不过这个念头在我刚想了不到两天的时候就给打消了,因为我在方决明的嘴里听见了一个名字,肖莹。
非予,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在那间小酒吧见面,如果我没有神经病一样地听见你的那个同学唱歌而是继续向前走,我们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有任何瓜葛?或者说我死了,或者说我卖身求荣地成名了,再或者我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鳏寡孤独地苟活着。和我现在的处境加在一起,这就像是数轴的四个方向一样,不同的象限有不同的人生。我当初站在原点的时候,一不小心走错了方向,于是就遇上你。如果你我各画一条双曲线,说不定现在没有交点了吧?
再或者说,我的妈妈真的不应该在我高中的时候重新和他的初恋情人旧情复燃,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遇到这之后的那些事情,任何一件倒霉的事情都不会遇到,然后我和你就可以过神仙一样的快活日子。
不过老实说,在我们回到小城市过起隐居一样的生活的时候,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幸福到足以让我在这阴暗潮湿又发霉的地方打发我每一个孤单无聊的夜晚。这里每天都会有新的犯人被带进来,又有很多人被花钱保释出去。晚上的时候我经常可以听到呜呜的哭声,那些在外面叫嚣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在这里不到一晚上就哭爹喊娘地求饶着想回家?小弟,怎么能让你回家呢,你杀了人呀。
说远了,非予,还记得有一天下雪,你跟你的学生踢了足球然后来我这里吧?当时你穿着球服,大棉袄搭在胳膊上,头顶上还在呼呼地散蒸汽,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真的有25岁了么?你似乎还不知道,你身后还跟着两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见到我的时候还跟我打马虎眼,说哥哥,你能帮我要到这个老师的手机号么?
我笑着说当然可以啦。然后像模像样地把你叫住,说梁老师,你要的练习册快来了,你把你的电话写给我,我到时候打电话给你。你当时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写下电话号的一刻我几乎快笑死了,当然,在我给了那两个小女孩电话号的时候,你晚上一脸嗔怒地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气急败坏地质问我这短信是怎么回事。
还有,有一次你们晚自习的时候,我去给你们班送杂志。两箱子杂志像是炸药包一样被我风风火火地抬了上去,旁边的女老师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还在问,小宁这箱子重不重啊?妈的,当然重,我差一点儿跟隔壁超市他农村的二大爷借一个扁担。但是我满腔怒火地走到教室后门看到你的时候,我心中那些怒气一下子被浇熄了。
你那个时候端正地坐在讲桌前,认真地在卷子上拿着红笔钩钩画画,严肃的简直神圣不可侵犯。这么多年,我很少看到你那样的认真,像个父亲一样,单纯地为了孩子们好。有学生来找你问问题,你还要装腔作势地把月考的卷子盖的严严实实,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非予,我那一刻就觉得,爱你真的是没有停下的理由。人生也不过七十年,抛去十年的懵懂,十年的老弱,只剩下那五十年,又给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我还能剩下多少时间爱你?
所以每当你有个假期的时候,我就故意地借口生病把店门上板歇业,情愿和你在家窝一个下午。你经常问我要不要出去玩,高考以后学校会组织去海南旅游,记得那时我是怎么说的么?我赖在床上使劲儿地摇着你的胳膊说,旅游那东西多要命啊,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玩儿命地走上好几天,回来以后骨头都散了,哪叫休息?然后我就听见你饶有兴趣地问我,把手顺着我的腰线滑下去,那你说什么算是休息呢,这个算不算?我打开你的手臂说,消停在家呆着,滚蛋!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我给你做饭,这不是挺好的么?
说起做饭,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妈妈走了以后,我每个月家里能见到的陌生的物件就只有生活费。生活费很多,够我吃饭,穿衣,还有上音乐课。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做饭的。你也经常说,我做的最拿手的就是方便面。怎么会不拿手呢?高中那三年,我每一天都在吃方便面,家里的地上各种方便面可以堆积木,每天我都闭着眼睛抽出两袋来扔进锅里,煮好了再闭着眼睛猜是什么味道,三年三个三百六十五天,我几乎每一天都猜中。
所以当我知道你也是可以闭着眼睛猜中方便面的时候,发誓以后一定要让你吃到像样的东西。开书店以后我也经常会提醒碧阳多给我进一些这方面的货,然后在店里清闲的时候用笔抄一些可以用应季蔬菜做的伙食。每当看见你狼吞虎咽胡吃海喝的样子,我都发自内心地好奇你为什么会那么俗,不只这个,你穿衣服的品位,平时乱糟糟的邋遢样子,真的烂俗到人神共愤,每当我看见你一条西装裤就套着羽绒服出门的样子,忍无可忍地扒你的衣服的时候都是真心的。只不过你这个混蛋,每次我扒你衣服责令你换掉西装裤去穿牛仔裤的时候,你都一使劲儿把我按在床上,在我脖子上吹气儿:“臭小子,最近没满足你么?”
你知道么,我真的是被你的臭无赖精神搞的哭笑不得,不过,我很满足,因为每当这些时候,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你需要我。
所以非予,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肖莹,如果没有我的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爸爸”肖牧歌,我们是不是这样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温暖的下午一起拥抱着睡懒觉,一起挤在厨房里炒青椒?如果肖莹没有你的孩子,是不是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做最浪漫的事,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十四
方决明敲开肖莹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瑶瑶现在那个架势,看来还在牢房那门口站着呢吧?只不过方决明现在要面对的,是另一个需要提供证词的女人。
就像宁海辰说过的那样,肖莹是模特,而且是谁看见都会受不了的那种漂亮。方决明在看见婚纱照的时候实际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看见肖莹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里一抖,好吧,就算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方决明从怀里掏出警官证对开门的女人说:“请问是肖莹么?我有一些事情想跟您做一下咨询。”
肖莹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见方决明以后变得更不好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吧,我十点钟的飞机要去北京。”
方决明走进肖莹的房间,心里满是感慨: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房子?而且户型看起来还都不错。单位的朱文博为了还房贷每天晚上排队去吃大排档,苦的死去活来,难道这些人都是富二代么?不过仔细想来也对,肖莹是模特,尽管不是远近驰名,刚才在单位百度的时候,的确看到了有关肖莹的很多消息。只是这个人的确很低调,结婚领证的事儿到现在还没被搬上舞台。方决明清了清嗓子说:“既然您要忙,那我就占用您一点时间就可以了。请问您和梁非予是什么关系?”
肖莹正在整理箱子,听见“梁非予”三个字的时候猛地停住,样子不像是偶然想起,倒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定了一阵,肖莹拢了拢额前的刘海说:“他是我丈夫,我们领了结婚证,拍了结婚照。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什么?”肖莹回过头看着方决明,大大的眼睛看着方决明,方决明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一周前的今天,准确的说也就是2月14日情人节那天,梁非予被人杀了。”
“不知道,我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看报纸。”
“肖小姐,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们之间不经常联络,而且我这个人的性格就不是特别好,从小就是这样,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是在灵堂门口跳了一晚上的皮筋。”
“那你和梁非予是怎么领到结婚证的?”
“我逼他的。”
“哦?”
“我说再不去,我就让我爸爸收拾他。”肖莹的语气像是幼儿园的孩子,却听起来咬牙切齿。
“那,肖小姐,请问您知道宁海辰这个人么?”
“不知道。”肖莹在不停地看表,当最后一件衣服扔进箱子的时候,肖莹猛地把箱子扣紧,背对着方决明说:“请问你还有要问的么?出租车在楼下等着我,我快来不及了。”
“肖小姐,我这里有个东西得请你看一下。”方决明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叠好的四方块,展开了拿给肖莹说:“肖小姐,这是你给宁海辰发的邮件,上面和梁非予恩恩爱爱地站在一起的,是你吧?还有你写的这些话,说宁海辰若是再跟梁非予纠缠下去你爸爸不会善罢甘休的。看来梁非予还真是被逼的。呀,如果你爸爸肖牧歌就是当年胁迫宁海辰的那个男人,那宁海辰还真是命苦,你有没有觉得他真是被你们一家子缠的阴魂不散简直要不得好死?”
肖莹被方决明一连串的话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方决明的眼神由一开始的愤怒渐渐地涣散,突然猛地推开方决明像是要跑。方决明紧忙追在身后,结果肖莹只是跑进了卫生间,抱着水池一阵呕吐。
方决明站在身后看着那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弯着腰不停地发出作呕的声音,头发随着大幅度的弯腰滑落进水槽里,一瞬间变得狼狈不堪。方决明冷漠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突然张口问道:“孩子是梁非予的么?”
肖莹拧开的水龙头的手停在水龙头上,呼吸渐渐地平稳过来,回过头看着阴影里瘦削有力的方决明,弱弱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怀孕?”
方决明背对着灯光,像是做梦一样对肖莹说,我也有过老婆。
“原来如此。”肖莹扯过身边的毛巾擦了擦脸和头发:“两个人在一起,先死的人最幸福了,不必看着另一个人死去有心里难过,也不用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而担忧,就算是有千万个放不下,还是去了。只可惜了留下的,要背负那么多。”
“你和梁非予有这个孩子,是为了逼宁海辰离开么?”
“是我一厢情愿的。当年我爸爸觉得宁海辰是个可以挣钱的材料,一直想把他收进公司。年轻的时候,宁海辰孤标傲世,我爸爸想教训他一下,谁知他真的金盆洗手再也不弹钢琴了。就算你觉得我爸爸对他有些变态心理我也不会辩驳的,只怪宁海辰太像他妈妈,睹物思人罢了。”
“那梁非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可以不谈梁非予么?”肖莹从皮包里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一边找打火机一边说:“有的时候,一些人就是不经意地让你没办法控制地喜欢或者爱的。我从小就是个对别人的宝贝充满觊觎的孩子。我羡慕别人的父母可以柔情蜜意,而我的父母永远都是冷若冰霜,所以宁海辰的妈妈来了,我们的家庭很快就支离破碎了。你懂么?宁海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而宁海辰有的一切,不就是梁非予么。”肖莹找到了打火机,颤抖着想把铁制的打火机盖扭开,却始终手指瘫软。她像是走火入魔一样地说:“我的爸妈没有给我别的,却给了我一副好皮囊,而这就是我的资本,足以让每个男人投降。”
她终于把过滤嘴衔在唇间的一刻,眼里有苦涩和不甘。方决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别抽了。”
“不用你管。”
“如果梁非予活着,他也不会让你抽烟的。”
“可惜你不是他,不是么?”肖莹把烟用力地点着,像是吸毒一样狠狠地抽了一口,吐出烟来说:“警官,你的老婆呢?”
“这个也不用你管。”方决明耍赖一样地说:“你不是她,不是么?”
肖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我该走了。”肖莹把烟扔进烟灰缸里,走进房间去拉出箱子,对着站在桌子旁边插着口袋的方决明礼貌地说,恕我不能远送了。
“我送你下楼,作为准妈妈,我不能不做绅士。”
两人站在马路旁,小小的城市路上既不拥堵也不喧闹,方决明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其实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肚子里的宝贝儿能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让孩子像你一样没出息么?早点破案吧,让宁海辰也不要受苦了。”肖莹站在风中,冻得有些瑟缩的样子仍旧看起来像一个优雅的雕塑。
肖莹坐进出租车的时候,对着方决明摇下车窗说:“我走了。”
“再见。”方决明站在一旁摆了摆手。
“不会再见了。”肖莹的车窗关了一半,笑着说,我再也不会回来这里。
车子缓缓地开启,然后越开越快,渐行渐远。方决明摸着口袋里用纸巾包裹的那颗烟头,长出了一口气嘟囔着,你会回来的。
十五
方决明站在肖莹家的马路上,对着对面马路点了一根烟。记得几年前,自己也是宁海辰这个年龄的时候,曾经狠狠地戒过一次烟,整整一年他把万宝路扔在储物柜里,精神百倍地去上班。然后,大约也就是宁海辰这个年龄,他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一年的烟狠狠地抽了回来,抓犯人的时候把一个犯人打瞎了一只眼,足足三年没有升迁。
现在的他蹲在路灯下,捏着那支烟的过滤嘴,看着烟卷的火星扑扑地向过滤嘴靠过来,光亮不是地变小,再变大,最后熄灭。原来在人无聊的时候,一根烟卷可以慢慢地打发很久的时间,也许这就是许多人抽烟的原因吧,本就不是迷恋焦油的味道,而是为了在孤单苦闷的时候,有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陪伴。
方决明绕过瑶瑶的值班室,瑶瑶坐着睡着了。他推开门,把身上的外套披在瑶瑶身上,瑶瑶猛地一哆嗦,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谁?”
“我。”方决明开个隔壁的房门,到抽屉里不知在找什么。
“老大,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忘了家里的钥匙,你睡吧。”说完轻手轻脚地拿着钥匙走出了门。
方决明是往牢房方向走的。黑暗的牢房里随处都能听见抽鼻涕吐痰和抽泣的声音,宁海辰在那片交杂的黑暗里无声地躺着,眼睛亮亮地盯着天花板。
“还没睡?”
宁海辰毫无警觉地扭过头来,咳嗽着说了一声:“老寒腿,睡不着。”
“能跟我出来么,我想找你聊聊。”
宁海辰裹着被子坐起来,方决明已经走到牢房门外,宁海辰仍旧坐在原地没动。黑暗的屋子有一种幽幽的静,宁海辰仰着头看着起床外深蓝的天空,黑亮的眼睛慢慢地迷了起来,像是在沉思。
“能走么?”方决明轻轻地问。
“能。”宁海辰披了衣服,慢慢地跟着方决明走出了门。
审讯室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宁海辰比刚来的时候瘦了一圈,脱了相,大半夜地给方决明拖出来,面容憔悴不堪。方决明因为缺少睡眠,大大的眼睛盯着宁海辰的时候,眼袋垂了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