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在床上躺了半天,中午喝过一碗一点油水也没有的米粥后,任鹏飞终于走出房间,走到街上,身体依然难受得厉害,但还是忍着找到一家药铺,以为妻子买安胎药的名义,让店老板抓药。
卖药的人都懂些医理,知道他要抓安胎药,便仔细问他妻子有孕时都有些什么不适,说是药不能乱吃,最好能对症下药。
任鹏飞略一思忖,道:「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想吐,很容易累,走路久些气就有些上不来,身子会冒冷汗,还不时觉得全身像被针扎一般疼。」
一开始店老板还频频点头,听到后头脸色有些变,忙说道:「这位客官,别抓什么药了,您还是赶紧让贵夫人去大夫那瞧瞧吧,这很像是小产之兆啊!」
「小产?」任鹏飞微愕,呆了片刻,才解释,「不,这不是头胎,第一胎时,也有过这些症状,可是喝了安胎药后,还是比较平安地生下来了……」
「这……」店老板想了想,「那之前是喝的什么药,客官可还记得?」
任鹏飞摇头:「是一位大夫开的药,具体的在下也不知道。」
「那为何这次不去找这位大夫?」
「……我们,是为了一些事情才赶到贵宝地,一时之间赶不回去。」
没曾想店老板一听,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也是江湖中人吧,最近听说山里藏了个逃犯,为了赏金来到这的人络绎不绝,这个小镇子现在到处都是外地人……好吧,我斟酌着给您开些药,要是贵夫人还未有所好转,还是得去找大夫看看。」
「在下晓得。」
在老板抓药的期间,任鹏飞又向他询问最近小镇上的情况,外地人是不是真的很多?
老板答道,多得很,什么人都有,而且,听闻官府那边还会调兵过来。
任鹏飞心底一沉,没曾想才短短几天,消息已经传出这么快,若江颖真在这里,恐怕也藏不了多久了。
提着药回到客栈,任鹏飞没敢让小二帮忙煎药,而是让他帮自己准备煎药的砂锅,自己在房中煎好后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看了良久,才一口喝尽。
喝下这碗安胎药后,晚上任鹏飞胃口好了些,多吃了点东西,饭后再喝一碗后,终于能够睡一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精神好了许多,任鹏飞开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容不得他再东奔西跑,可是要找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居之高阁冷眼旁观?
江颖复仇心切,不计一切的后果,不止是与朝廷为敌,更牵扯了整个江湖,任鹏飞实在不敢动用渡厄城之力去帮助江颖,若不然等日后清算之时,搭上的不仅仅是整个渡厄城,还有城中上上下下的人——
所以,任鹏飞此时撇清与渡厄城的关系犹不及,怎还会让渡厄城牵扯进来。
此时的这条路是他选择的,所以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由他一个人承担。
既然不愿动用渡厄城的人力,现在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斜坐在床上思来想去,隔壁隐约传来声响,任鹏飞微蹙眉,片刻才忆起来,邻间住的便是与他缘分颇深的青山派掌门夫妇。
又坐了一阵,任鹏飞眉眼一开,揭被下床整衣出屋。正所谓算得好不如赶得巧,他甫一开门,前脚方迈出去,就有一人直冲过来撞到他怀里,把他撞得往后一栽,差点站不稳,结果定睛一看,正是住隔壁屋的青山派掌门夫人。
任鹏飞立刻把她扶正,退后一步,拱手道:「在下无意唐突,请夫人不要见怪。」
面色苍白的白妍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言,抬脚便走。
「夫人!」任鹏飞不敢贸然去拦,也不能就这么任她离开,脑子飞快地一转,嘴上迅速道,「夫人,请先留步,在下有事相商——是有关,你能否顺利离开此地的事情——」
白妍脚下一停,狐疑地转过身来。
「你想说什么?」
任鹏飞左右看一眼,才上前一步,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详谈?」
白妍不说话,警惕地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剑眉星目,五官端正,沉稳深敛,又举止得体,外表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世间向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见她怀疑,任鹏飞张口正要解释,这时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他不再多言,扯着白妍进屋便关了门。
「夫人,你虽然给跟着你的人吃了蒙汗药,可没过多久他们便会醒来,此地来往只有一条路,你一个妇道人家而他们人多势众,如何能跑得掉?」
这间客栈简陋,几块木板竖起架稳便是墙壁,方才隔壁传来的声响任鹏飞听出几分异样,可一时想不明白,待见白妍一人出来,才恍然。这几日见她出入都有人跟随,她一脸不快却也总甩不掉,现在能够一人出来的可能性,便是她对这几个人动了什么手脚,致使他们再无力跟随她。
一个女子打过几个男人的可能性不大,用药的话,比较常见又易于买到的便是蒙汗药了,所以任鹏飞几个转念之间,便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白妍猝不及防,就这么被他拉进屋里,正怔忡间听闻他这一番话,似戳中心头痛,面上更白几分,惘然若失地找了个凳子坐下。
「是啊,一直跑不掉,总是给他们找到……江南……怎么总这么远呢?」
江南?任鹏飞眼中有什么飞快掠过,他小心问道:「夫人想去江南,那里有你的亲戚或是家人?」
「不是……」白妍摇头,眼中一片迷茫,「有一个人想去江南……可他去不了了,我就想代他去……」
「去不了?」
白妍低头,眼中一片哀伤:「他死了。」
任鹏飞一时无语。
「你把我拉进来,到底想说什么?」白妍抬头看他。
任鹏飞敛神凝眸道:「我可以助夫人顺利逃出这些人的掌控。」
白妍静了片刻:「你为什么要帮我?」
任鹏飞斟酌语句,平和地道:「我住夫人隔壁,这几日常见夫人出入,见你身边皆有人跟随而你又一脸痛恨,在下便猜,夫人是不是被他们——挟持了,所以,在下想助夫人一臂之力。」
白妍看着他,冷冷地哼笑一声:「别惺惺作态了,说出你的真正目的,若你真有办法让我离开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我可以和你合作。」
心思被当面捅开,任鹏飞脸上倒没有丝毫尴尬,淡淡地笑了笑,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夫人,听说你丈夫那里有江颖的消息?」
「那混蛋不是我丈夫!」白妍面色一沉,「原来你也是投机取巧之徒!罢,反正那个什么江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谁死谁活不干我的事!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说完,望向一边,似有若无地轻叹,眼神空洞:「这世间再没有像他这样干净的人了……上苍真是不开眼,别人都说他傻他痴……可这些自作聪明之人,哪个不肮脏……小江,你真是太可怜了,就这样被这些人害死了……」
任鹏飞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小江?」
「是啊,小江。」白妍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和,她一直看着前方,仿佛眼前站着什么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天空一样干净耀眼,也像梦一样转瞬即逝……不管在多黑的夜里,也这么的夺目,一眼就看见了……喜欢他……我喜欢他……可是他死了,被活活地烧死了……」
白妍趴在桌上哭,任鹏飞哑然无言。
心中微涩,微酸,也微痛……
任鹏飞突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在一旁静默,白妍哭完,抬头见他愣着没出声,便抹着泪问他:「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看了她一眼,任鹏飞负手坐在一张椅子上,略一思虑之后,道:「只要是事关江颖,我什么都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
「若是这般,那……就不麻烦夫人了。」任鹏飞突然间不忍心利用这名女子,便在这时改了主意,「不过,在下还是会竭尽全力助你离开。」
任鹏飞一片好意,却引来白妍一记白眼,「可我不信这天底有这么好的事!」刷地起来,又道:「行了,反正这些消息叶青城那混帐也不瞒着我,我想知道还不简单,你等着。」
说罢,迈步走到门前,又停下转身看他:「我也不特别指望你什么,等我离开时,只需准备一些银两、一辆马车和一些变装的衣物便可。」
白妍走了,任鹏飞似有若无轻叹一声。
伺候白妍一又什么消息,便想尽办法告诉任鹏飞。尽管青山派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可毕竟在江湖混迹多年,多少还是有些本事,得到的消息都比外头传出的风声快上许多。
而往往有时候,只需快一步,便能抢占先机,达到目的。
在这间简陋的客栈之中盘桓将近十日之后,青山派掌门叶青城于一个夜晚突然带人离开客栈,白妍甚至没有机会给他投递消息。任鹏飞没有耽搁,马上收拾行囊暗中尾随他们。
青山派一行人此行尽往偏僻山路里钻。贵州的山路比起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阴冷潮湿崎岖,且蛇蝎毒虫横行,别说任鹏飞现在这样,就是他内力未失之时要进山也得斟酌再三。可此时他全然顾不上,一门心思全在紧随青山派的这些人身上。
好在他们队中有白妍这名孕妇,行程也不是很快,只不过为防他们发觉,任鹏飞只能远远跟随,加之山路崎岖,林间茂密,容易藏身,同样的要发现别人也很难,任鹏飞好几次都因而跟丢。
白妍这女子心眼多,似是知道任鹏飞一定会跟上,沿途都暗中留下记号,这才让任鹏飞不至于真找不到他们。
这一走,便是三四天,并且都是往深山老林里钻,餐风露宿不说,连着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好还不能继续喝药,任鹏飞的身体越发的难受,可他却无法停下。青山派的人之所以突然决定进山的很大可能便是,他们的人找到了江颖的行踪。
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能找到江颖的办法,任鹏飞真的无法放弃,可等他迈着僵硬刺疼的双脚,看着青筋毕露的双手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终于有天,他实在走不动,一屁股坐在泥泞的草地上歇了好半天,等身上的刺痛渐渐隐去再站起来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努力地睁眼,结果却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睡之中,似乎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喊,意识逐渐转醒,一道撕心的叫声划破长空。
「小江——」
任鹏飞猛地睁开双眼。
是白妍的声音!
不顾一切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摇摇晃晃跑去,冲过最设一层枝繁叶茂的屏障,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令他一愣——
林间的风吹过,似乎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面对他而立的人手持一把长剑,风轻轻撩动他的及腰长发,一丝一缕全是泛着微光的银白。
任鹏飞站了半天,半天无声无息,此人也站了半天,半天默不作声。
任鹏飞的目光艰难地下移,看他一身的血渍,视线穿过他的身后,一地零散的尸体,白妍跪倒在血泊中,也是一身的血,脸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背对她的人,口中不断喃念:「不会的……你不是小江……你不是……你不是……」
然后笑,吃吃地笑。
「呵呵,我怎么会这么傻,你怎么会是小江……小江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小江已经死了!」
这女子突然拔地而起,蹬圆一双充满仇恨的眼,双手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朝背对她的人冲过来。
任鹏飞看见,面前的人手一松,放开剑的同时,合上双眼,遮去眼中无尽沉重地疲惫……
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等到发觉时,人已经扑了上去,挡在了这人前面,刺进来的一刀,刺入他的腹中,尖锐的疼痛传来的瞬间,似乎听见了孩子一声短暂的悲泣。
无力倒下的身子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费力地睁眼去看,之前看他一直平静的双眼此时全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恐惧……
抱紧怀中的人,嗜血地望向已被他一掌打出去的白妍,脚下一提,方才丢下的剑便握在了手中,举起剑正欲丢出去刺穿白妍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手蓦地扯住他的衣袖。
「聂颖,不、要……杀她……」
江颖浑身一震,低头看他,而怀中的人也在看他,小腹上刺目惊心地插着一把匕首,自身体里渗的血逐渐染红衣服,扯着他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
再无话,江颖手中的剑再次一丢,抱起任鹏飞,足下一点,眨眼凌空而去。看他消失,倒在地上的白妍挣扎着挪了几步,可也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远,最后在他消失于眼前时,绝望地大声哭喊:「小江——」
哭到无力之时,她被断了一臂的叶青城抱住,白妍倒在他身上继续哭。
青山派门人获知消息进山找寻江颖,经过几日几夜找寻,意外撞见朝廷钦犯江颖正被另一伙人围截,藏起,欲隔山观虎斗坐享渔翁之利。后围截之人被灭,江颖负伤原地调息,叶青城趁机欲擒,其妻突然惊呼,江颖惊觉愤起,青山派其余人等皆死于其剑下,江颖欲取叶青城之性命,其妻白妍挡在面前为其求饶,江颖便只取叶青城一臂并将其打昏。
此日,除去叶青城夫妇,青山派一行十数人,加之围截江颖的二十余名江湖中人,全死于江颖手中。
江颖抱着昏迷不醒的任鹏飞来到一处隐藏的山洞中,小心翼翼把他放躺在草垫上,先看一眼他的脸色,再动手撕开他的衣袍露出被刀刺入的小腹。许是白妍身子有恙,力道拿捏不准,刀身只刺进一小部分,仅是如此,也足以令江颖心急如焚,顾不上其他,自也全然忽略任鹏飞小腹上些微的隆起。
刀伤四处还在丝丝冒血,江颖没有片刻犹豫,自身上取出一把小刀于左手掌心横划出一道且长且深的伤口,赤红的血液顿时汨汨而出,他丝毫不以为意,右手小心握上刀柄,一咬牙,猛然拔出刺进任鹏飞腹上的刀,同时左手掌心片刻不曾耽误地覆上刀伤。
自己手中流出的血,任鹏飞体内流出的血,两个人的血液交融混合,令江颖一阵恍惚,等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然止血愈合时方才移开左手。任鹏飞腹上,原先被刀口捅出一个血洞也已经不可思议地变成一道浅浅的肉色伤痕。
江颖长吁一口气,用衣物盖好他的身子,随后身形一歪,倒在他的身侧,双眼依然眨也不眨地望着任鹏飞苍白的脸庞。
本欲伸手去摸,可悬在半空终始没有落下,就这般静静地,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目不转睛地看他,感受他的气息,聆听他的呼吸……
原以为任鹏飞很快便会醒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江颖敏锐地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自主地靠近,同时注意到他的呼吸也越发的不平静。
昏睡中的任鹏飞拧紧眉头,脸色煞白双唇干裂,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双手覆上小腹缩起身子,痛苦得扭曲了一张脸。
江颖此刻再也没了所有顾忌,惊恐失色地赶紧把人搂入怀中,这也才发觉,他不但四肢冰冷,并且早已冷汗淋漓。
「鹏飞,鹏飞!你怎么了!」
昏迷之中似是察觉谁在身边,任鹏飞覆在小腹上的一只手摸索着揪紧他的衣襟,微弱无力地开口道:「疼……好疼……孩子……孩子……」
「疼?」江颖一听,以为他还有什么地方受了伤,赶紧察看,却没发现什么,见他的一只手一直覆在小腹上,便小心挪开揭开衣服一看,终才注意到他小腹上的隆起。
三个月前送走他时,江颖清楚记得他的身子并不曾如此,为何会有此异状?且看他如此痛苦,江颖很快便心惊地认为,刀上有毒,任鹏飞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