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曲聆水身后的红衣人,她犹豫:“这位公子可否回避?”
二人会意。
昏暗的小室,顿时只剩他与妇人。
“夫人。”曲聆水轻拂袖,开口欲问。
她却打断他:“老身不过是一介烟花女子,当不起织锦夫人这样的美名。”
而二十多年前,因那一句笑言,称她织锦夫人的人已经逝去。
不是从他口中唤出,又有何意义?不是为他而作,天水碧又有何存在的价值?
世间再无知己,她再不织天水碧。
艳满秦淮的织锦夫人慕洗碧再不愿开口说话,有的只是曲府一名普通的聋哑妇人阿慕。
而那场倾国之乱后……
那颜色无双,一笑沈湘的女子终随他而去。
伴随那颜色无双的女子从倾天塔上一跃而下,最后一袭清浅碧色被封藏。
从此,天水碧成绝唱。
无人会将曲家府上一个默默无闻的聋哑妇人,与当年艳满秦淮的织锦夫人联系在一起。
“二十年前,老身为相爷所救。老身自愿为奴为婢,在相府充作下人。可相爷从未将老身当下人对待,也不似像烟花女子对待。”
慕洗碧微眯着浑噩的眼,像所有的老人一般陷入深远的回忆不可自拔。
曲君睿信她,所以在后来曲聆璃怀了身孕,直到她顺利分娩,一直都是由她在照顾。
“对于风光一时的曲家,长小姐未婚有子是极大的屈辱。相爷无奈向外界宣布曲家掌上明珠染上恶疾,于府内修养不见任何人。”
他寞然,素净的指轻抚衣袖。
对于那段相府侯门所不耻所掩盖的过去,年仅两岁的他自然不会有深刻的记忆的。他只知,幼年时极疼爱自己的姐姐消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待再见到,是很久之后。
母亲一向对他不冷不热,而长姐于他便如母亲一般。
可那时长姐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倦容归来,从此再未对他展露笑颜。
“小姐诞下了一对男婴,老身亲眼看着她眼睁睁的看这自己的孩子被送走。……老身不过相府一介下人,自然没有什么权利说话。相爷下令一律对长小姐说,孩子已经被溺毙。”
她叹:“其实他们还活着,可怜母子三人只一墙相隔,却不能相见。公子还记得小时候你经常吵着要一起玩的那对孪生小兄弟么?那便是了。”
闻言,他静默更深。
这些他后来都知晓了。
甚至,后来兄弟二人──
一人成为他的影卫,一人成了他的界错。
“老身也知道不能留,长痛不如短痛。可夫人毕竟不如相爷狠心,她下令将孩子藏了起来,偶尔也会放长小姐去看孩子。”
以为时间会冲淡的,却因为执念而日愈深刻。
那痴心的女子一如年轻时的她,痴心的等那个男人回来。
“小姐一等,便是五年。”
最后,却等来了帝王的一纸诏书。
奉诏入宫,封为贵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与天下女子莫大的喜事,却使她愁容满面。
慕洗碧不解,以她对曲君睿的了解。他怎会生生将她的儿女夺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宫中?
慕洗碧纠结于其中,以至忘了继续口述下去。
透过窗纱的微弱光线,在老人历经沧桑的面容上打上阴影。
如同一本尘封许久的古书,再度翻开竟是那样的陌生,却又极其的强烈的代入感。
雪衣的公子端坐在阴影里,微垂着清冽的眼静候下文。
然而,许久老人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于是,白衣素锦的公子不动声色的提醒:
“再后来,姐姐便入宫了。”
第七章
慕洗碧点头。
抬起曾经一度织就能让整个大湘为之赞叹的绝美锦缎,而今却青筋狰狞枯槁的手,轻抚了下鬓发,再度陷入回忆。
她还记得,那清丽的少女着了殷红如血的喜服,指紧紧的扒着门不肯离去:不!我不要去!我要在这里等他!待他——
回来!
“那个令她有了孩子的男人,一去不复返。他曾许她:待名就之日,定会八抬大轿迎她入门。”
因为年老记忆模糊,导致老人的叙述一直断断续续。
白衣公子亦不勉强,只在老人陷入回忆而过久未给予回应时,才轻轻出声提醒上一句:“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
“可长小姐便是仅守着一句单薄的诺言,苦苦守候了五年。”
“若不是帝王之命,长小姐怕是会一直守下去的吧……”
光是这份决然,她慕洗碧便自愧不如。
曲聆水眉宇间幽柔更甚,淡色的唇紧抿。
忆起那日,漫天的红幡在她的眼里弥漫了死气。于凤銮之内,待他如母的长姐声嘶凄厉。一字一顿,宛若泣血:
【至死——
曲家,我也绝不原谅!!!】
而彼时,他也不过七岁。
他看见,素日严厉的父亲冷酷无情,平日温婉的母亲不发一言。
为什么?为什么?!
他也想问。
即使当年名满大湘京都的相爷府家的小公子,三岁能诗四岁能画,有神童之名。
然而,他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
什么也做不了。
“小姐其实很可怜。”慕洗碧幽幽叹息,其间韵致忽现几分年轻时的风姿。
她为当年的绝丽少女惋惜。因为她的决绝,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又,比之更甚。
“长小姐后来知道了自己的孩子还活着,还在相府。仅凭这一信念,她苦撑着。可是那场大火,断了她最后的念。她一直怨……长小姐认为,这是相爷所至。”
“不错,相爷在朝为官确实得罪了许多人。相爷的确是功高震主,皇帝也有意杀之后快。世人都流传相爷死的冤枉……只不过,这些都是世人妄下的断论。”
闻言,他神情一凛,素净的指在冷袖下微微蜷起。
因为即将出现的,牵扯了他们多年的真相。
自三年前,他愈加不能心安。
老人垂着眼,像是苦笑又像是叹息:“十四年前的那夜大火……不过是天意呀。”
“我亲眼见到了夫人若疯了一般,手持火把状若癫狂……相爷,那时若不是为了阻止夫人,现在也必还在人世吧。”
他一怔,杯中液体微撒:“您是说,火是母亲的起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崇明因记恨而下令灭门。也不是没有想过,父亲官场上的对手暗下杀手。因为……毕竟那场祸事,来的太过可疑。
可他想不到,纵火的真凶竟是自己一向温婉的母亲。
“其实老身也并未看清,只是夫人那夜确是状若疯癫。我想……相爷虽是一个男人,却也抵不过一个疯子吧……”
听到当年的目击者这样的结论,曲聆水忽觉的不知该作何表示。
那使他们姐弟日后相残的祸因深埋的契机,竟是这样?!
“那场大火使曲家毁于一旦,亦使老身失了最后的栖身之所。”
她失了最后的凭依,带了满身的倦怠。当年的织锦夫人嫁与了一个普通的樵夫,从此相夫教子男耕女织。
慕洗碧以为这辈子永远不会有触及伤痛的时刻,却不想在今日看见了当年相府的小公子。
当年仅七岁的相府小公子,长成了今日风姿绰约的翩翩少年郎。
如今,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曲君睿对自己儿子那超乎寻常的复杂情愫。
对儿子异常严厉,却又会为了儿子偶染一点风寒而几天几夜不曾阖眼。
当局者未必看清,她却看的分明。
曲聆水的身上,有那个女子的身影。当年——
艳绝天下的沉湘夫人。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相府小公子是他曲君睿的儿子,为什么她会觉得像她?就好比有时候对着曲聆璃,她也会觉得她偶尔举手投足间有着那个足以令大湘沉沦的女子的韵致。
她隐约知道,曲君睿或许是爱那个女子的。
而对于当年那几位处于旋流中心的人物,她除了比世人能知道的多一些以外。其余的,她并不了解。
无论是沉湘夫人,帝国的前太子,还是呼风唤雨的帝国权相,亦或是那名满天下的当朝国父。
因而今日慕洗碧所能告知这个清隽少年人的,只有那一夜的业火。
“老身所知的,都已悉数告知了公子。”
她触及了太多回忆,因而起了倦意。
微微阖眼,老人委婉的下起了逐客令。
“多谢夫人。”白衣素锦的公子深一礼,起身告辞。
老人睁眼,淡淡一笑:“公子莫多礼,应该是老身谢公子才是。”
“老身已经太老了,不想要太多的遗憾……”
“夫人……保重。”
她睁开了的眼,随着白衣少年人的离去,再度阖上。
连这雍容有度的样子……也是如此像啊。
有泪水肆虐。
苏陌锦,苏陌锦……
她垂老的面容忽然浮起一丝奇异的如少女般的嫣红,像是刹那般的芳华重现。
那枯萎的唇瓣微微开阖,怯怯的又唤了一声:
“……公子。”
若不是曲聆水已经走远,必然会听到这一声出自老人口中,却犹如少女呼唤初恋情人的羞涩。
她颤巍伸手向案几上的画卷,手背上满是干枯的皮肉:“洗碧以为……有生之年又看见了你了呢。”
她看着自己伸向画卷的指,像是有华年仍在时的纤细曼妙。
“公子……”
到最后,她仍不敢唤那人的名。
垂老干枯的手,在将要接触到画卷的那一刻——
蓦地,垂落。
我爱你……
至死,老人的唇边依旧挂着一抹微笑。
第八章
从老人家中告辞时天已近昏。
凤陵狐狸以天黑不宜赶路为由,执意要在小镇再休息一日。
被雪衣公子问起耽误了这些时日的公事怎么办时,狐狸一脸理所当然:放心啦,这些公事在本王心目中哪有小聆的身子来的重要?
曲聆水闻言,黑线:……
哼,当然……
打死,他公子聆水也不会承认自己被凤流殇调-戏了!
狐狸动作迅速的要了两间上房,不给雪衣公子任何反驳的机会。至客房前,狐狸并也有进去继续揩油的意思。
只临转身关门前,狐狸淡淡一笑:
“早些休息。”
“……嗯。”
嘴上应着,他却坐在案前思绪翻涌。
分明已经告诉自己,是时候该放下了。却怎么也,克制不了心中的不安。
月上中天。
他终抵不住倦意,就着倚在案上的姿势小眠。
梦里,云遮雾绕。梦里,诡变万千。
他看见自己着了白色的锦袍,小小的手脚,小小的脸。
视线,只及别人的腰以下。
到处都是漫天的喜庆的红幡,府里的下人脸上皆是喜悦的忙碌着。
这是……
他七岁的时候?
他看见着了艳红喜服的姐姐从父亲的书房中跑出,满面的泪。
那一夜的姐姐,有凄绝的美。
他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渐渐靠近。
昏暗的书房中,他看见素日严厉的父亲,那日异常冷酷。
当朝权臣在女儿大喜之日,只一言不发的立在案前。做事一贯果决的父亲,像是疲惫了一般眼下泛着黛青。
一向温婉的母亲独自垂泪,父亲轻揽着她安慰:“这是我们欠他的……这是,我们欠他的……”
“我们欠他的……还得还嫌不够么?”母亲却挣扎:“我们抚养他的儿子七年,是也早该两清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连我的女儿也要充作抵债?”
“可是当年……若不是我,他亦不会死……”
“够了,够了……我受够了!”温婉的母亲忽然推开父亲的怀抱:“曲君睿,你究竟还要执迷到何时?!我伴你这么多年,你究竟将我放在哪里?!他苏陌锦的死,根本与你毫无干系!!!”
男人的面色瞬间灰败:“宛筠,够了!你住口!”
素宛筠一怔,纤弱的身子似摇摇欲坠:“曲君睿……我恨你。”
既然娶她,为何不能爱她?
既然不能爱她,当初又为何要娶她?!
“宛筠,莫要这样……”
“你曲君睿的心中,果然还是只有她……”她笑:“说到底,我不如她。她都死了这么久了,居然还在你心底。”
那个在前朝便已嫁做人妇的前太子妃,当今皇帝弑兄夺位的战利品。
可皇帝,分明爱上了这个皇位的附属品。
因为在那个女子逝去后,皇帝疯狂地寻遍了每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先是潇湘夫人,再然后是她的女儿。
我素宛筠——
不如她。
“宛筠……对不起。”
“对不起就够了么?曲君睿,你总是把我当做累赘。这么多年夫妻,我们同床却异梦。虽然我与太子妃只几面之缘,可是我却看得出你让聆璃学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只是想要找她的感觉吧?你要在你的孩子身上找她的感觉,确实很难。因为她的身上流的,只是你我的骨血……而今,她的一生算是彻底毁了!”
“我不是……”
“聆璃心里一直怨我恨我,我都明白。可是我却没有帮她,我是她娘啊……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曲君睿,你逼惨了我,逼惨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
男人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一向寡言的妻子何时变得如此让他难以招架。
“只有对着他的时候,你心里才是满足的吧?就好像……就好像对着只属于你一人的映真?你疼爱他胜过自己的女儿,只因为他是映真的儿子吧?曲君睿啊……可你也莫忘了!他不是你曲君睿的儿子,他是苏陌锦与她的儿子!墨映真只在最后走投无路才想到你,就像我于你一般!”
“宛筠!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怎么?你心疼了么?那为何眼睁睁看着她从倾天塔上一跃而下?为何不随她而去?为何,为何要误我一生!曲君睿,曲君睿……你不敢顶上这欺君之名,却误了我一生!世人皆说你曲君睿刚正不阿,我却道你曲君睿欺世盗名!”
“曲君睿……我恨你!恨你!!!”她蓦地举起一旁的烛台向男人砸去。
男人不躲不闪,生生挨了一下。
血从男人刚毅的额角缓缓淌下,小小的他躲在外面看的呆滞。
“这样你好受了么?”
“曲君睿,我好恨你。”她泪流如雨下。“可是,可是……我却,爱……你。”
“宛筠……”
他惊慌着从昏暗的书房中步步后退,幼童的身子并未被屋内的人发现。
却一不小心碰翻了盆栽。
“谁?!”
他踉跄的退出父亲的书房,一路惊惶漫无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