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A——莲一

而且本庄也说过，和泉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照顾好自己，光是看那一冰箱的蔬菜汁和毫无使用过的痕迹的厨房，源志就能确认这一点。

多亏以前在家庭餐厅和咖啡馆打工的经历，源志对自己的手艺还有几分自信。倒是帮和泉整理资料这种工作内容，见识过和泉的书房一次之后，源志的信心就彻底灰飞湮灭了。

还好和泉要求他尽量别碰书房里的书本，打扫的时候只要用吸尘器处理一下灰尘就好。

薪水则按照源志的要求暂定为每周一千五百円。

现在高中生的零用钱都比这来得多。

这种事源志当然明白，毕竟是寄住在和泉家里还吃他的饭，要这些零用钱般的薪水也就是为了平时能买几包烟而已。

和泉似乎没什么金钱观念，听到他的要求只是反问了句“这样就可以了吗？”就答应了。

下午茶时间。

穿着和泉的家居服，正清扫着厨房的积尘时，门铃声有规律地响起。

开了门，一身浅绿色洋装的本庄微笑地站在台阶上。

比前几日见面时看来还显得光鲜照人，精致的妆容下是同样温和的表情。

“打扰了~”

看到源志的装扮也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本庄自然优雅地走进玄关。

“上原在庭院里。”

源志仅以眼神指了指那个方向，转身要继续他的打扫时，本庄开口问道：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是？”

“樱城，樱城源志。”

“樱城先生，不介意的话要看看上原老师这期的作品刊载吗？”

说着，本庄从随身的提包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说杂志递过来。

“啊，麻烦了。”

似乎是平时书店卖得不错的杂志之一，接下书，源志随手翻了几页。

本庄热心地提醒道：

“上原老师的作品部分我有做过标记。”

果不其然翻到后半本的时候，一部分页脚由黑色马克笔画了大大的圈。

“泽崎睦？”

“老师的笔名之一，这本书就送你。我先去找上原老师谈下个工作了。”

欠了欠身，本庄转向庭院走去。

“多谢……”

望了眼本庄的背影，回过头，源志将书页折了脚，合上书丢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又接着开始打扫厨房。

将大大小小的橱柜以及流理台清洁一新，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时鲜的蔬菜和米，待源志准备开始做晚饭的时候，本庄与和泉才在客厅的另一边现了身。

“……这次期限短了点，还有特别访问，所以请老师你尽量赶赶进度，我会定期来检查的。”

“之后的企划不能延期吗？”

和泉慵懒地伸了个腰。

本庄一脸严肃地果断回答道：

“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老师你也知道这有多重要。”

“是是~”

露出“真麻烦”的表情，和泉疲倦地仰靠进沙发中。

“我现在都觉得我肯定办不到。”

“这种丧气话就免了。都这个点了，一起去哪里吃晚饭吗？”

听到这话，源志从厨房中探出头。

“那个，本庄小姐，不介意的话要留在这里吃晚饭吗？”

“这里？你做饭啊？！”

本庄惊诧地望向源志，又转头看了看和泉。

和泉则以轻快的语气解释道：

“从今以后他就在这里替我帮忙了，本庄你不是也一直说找个人来比较好吗？”

“啊啊……怎么说呢我就觉得会有这种发展。”

三分无奈七分笑地摆摆手，本庄在和泉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既然樱城先生留在这里的话，以后我不在的时间里就有人能够督促老师了。”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和泉顿时怔了片刻。

本庄莞尔一笑，提高了音量向厨房的方向问道：

“樱城先生，你会帮我看好上原老师的吧？”

“那要看他自己了。”

听出两人话中的笑意，和泉不住地轻轻叹了口气。

晚饭过后，送走本庄，和泉就上到二楼去了，收拾善后完毕，源志回到自己的房间中。

看到随手丢在床上的那本书，源志忽然燃起了一股莫名的好奇心。

翻开折了角的书页，扑面而来的文字令源志禁不住头昏眼花，尽量克服住想要将书扔出窗外的冲动，逐字看下去，竟渐渐开始觉得有趣。

故事的时代背景是大正时期，主角是家道中落的少年与看守墓园的老人，从对往事的回忆中窥得未来片段的情节，平淡而如微风一般扣人心弦。

结局是少年告别了老人，踏上前往远方的路程，去寻找无尽的未来以及在世界尽头插上旗帜。

源志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或许是从哪里看到了自身的影子，也或者单纯被情节打动，放下书，源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同时觉察到和泉那深不见底的寂寞以及无处可寻的沉默。

想对这样的他说些什么。

又恐怕会改变他，话语无法出口。

印象中，行走在树荫下的和泉一直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忍不住会想他十几二十几年后，依旧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去寻找无尽的未来。

一个人在世界的尽头插上旗帜。

往后的生活出乎意料地平静，每一天每一天，重复家庭主妇一般的打扫做饭洗衣服买菜的琐事，有时和泉心情好，还会两个人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或是到远一点的大型商场买东西。

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本庄的电话，不厌其烦地仔细对着进度表，一旦察觉和泉有丝毫的懈怠，哪怕是午夜时分也会冲过来教训他。意识到情况非同寻常，询问过后，源志才知道眼下这份工作完成后，和泉就该为预定下月中旬发售的第三本书做准备，近来编辑部已能接到部分读者的来信，怀着不能让他们失望的心情、加之这是本庄工作后负责出版的第一本书，对此她格外重视。

打从心底觉得本庄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女人，有时看到和泉偷懒，源志就会忍不住提醒他要努力一点，听到他这么说时，和泉总会乖乖地接着去工作。多亏如此，和泉的进度基本上算是按照计划进行。

像是上次截稿前死战的场景这次并未发生。

夕霞璀璨的傍晚，在客厅里将写好的原稿包在文件袋里交给本庄，源志觉得和泉的侧脸看起来就像是笑一般的温暖。

“第一次……这是老师你第一次没有拖搞……”

将文件袋收进挎包中，本庄感动地泫然欲泣。

和泉困扰地将视线瞥向一边。

“无论做什么都被催着要以工作为重，这种状况下想拖也没办法。”

“要是以后都这样我一定会延年益寿的……啊啊，今晚我请客，想去哪里吃什么都好，樱城你呢，觉得哪里比较好？”

不顾和泉带些埋怨的视线，认真地思忖片刻，源志提议道：

“居酒屋？”

“决定了~好好去喝一杯~”

本庄开心地欢呼起来。

和泉则不声不响地站起身。

“喂喂老师你去哪里啊？”

“……你们去就好了。”

“这样可不行哦。”

一边说着，本庄拦住和泉的去路。

“太不合群的话可惜了这张脸了哦。”

虽然面无表情也很可惜就是了。

见和泉还是没什么反应，本庄干脆推着他向外走。

“走啦走啦，一下下也好就陪陪我们嘛。”

实在禁不住本庄的敦促，和泉缓缓迈动脚步，在玄关换上鞋子。

樱城则跟在后面，替和泉拿了外套，顺路反锁上门。

一在店里落座，本庄当即点了一瓶烧酒，为和泉斟了满满一杯。

和泉像是有些困惑地盯着酒盏中清亮的液体，又看了看源志，见他什么都没说，就乖乖顺了本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烧灼般的刺痛顿时从喉咙深处涌起，放下酒杯的同时，和泉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本庄当即蹙起眉，抱怨的同时，整个身子越过餐桌，伸手拍打着和泉的背。

“本来就很少喝酒的人还灌这么猛，你就这么不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在一起吗？！”

“抱歉……”

勉强平复下来，和泉的脸颊上微微泛出些淡红色。

本庄一脸不满地坐回座位。

“道什么歉啊，这样反而看起来像是我欺负老师你诶。”

“抱歉……”

眼看本庄又要发作，源志讪笑着放下手中的啤酒杯。

“本庄，你就别想跟他认真讲什么了。”

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本庄浅浅了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

“也就你对他动不了肝火。”

“不然我要减寿的啊，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呢。”

说话的同时，源志不动声色地将和泉的酒杯收到角落。

“活那么久做什么啊，我是觉得人只要活的开心就好了，时间长度倒不是很重要。”

“但是百年什么的听起来不是很伟大吗。”

“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奇怪啦。”

听着他们两人的一言一语，和泉只在一旁默默吃着肉串。不过多久，等两人察觉到的时候，和泉已经整个人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

本庄困扰地扶了扶额头。

“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子啊？”

“或者说是何等的不胜酒力……？”

源志单手撑在木桌上，侧头望着他的睡脸，另一只手则卷起一撮和泉的头发，摩挲着绕在指间。

跟看起来一样的柔软。

好似想到什么的，一瞬间源志有些失神。

“既然这样，今晚就这样了吧。”

本庄沉沉一声叹息，又斟满自己的酒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最近忙了点，老师确实受累了，都是我勉强他出来。”

源志摇了摇头。

“是你太惯他了。”

“微妙的父母心？”

言罢，两人不约而同地噗哧一笑。

休息了不过三天，下一件工作接踵而来。编排新书的出版计划这一类的事，大都与和泉没什么关系，他唯一能帮上忙的，就只有稿件的校对及修改。

本该是这样就足够的了。

或许是看了个别读者的来信，又抑或是本庄自己一时心血来潮，非要和泉找出一张照片放在书的扉页的作者近况上。

而对和泉来说唯一尚在的照片就是身份证上那张标准像。

要是把那种相片贴在新书扉页的话，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觉得“哇唔这个人严肃得都神经质了吧”，考虑到这种事，本庄毫不留情地将和泉上交的证件照撕成两半。

“去哪里都好给我弄来一张最漂亮的照片就好。”

先不论“漂亮”用在和泉身上是否适宜，单是本庄下的这条死令就让源志头疼不已。

本来照片也好录像带也好对源志来说都是根本无关的东西，可一看到和泉那副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最后本庄一定会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源志就忍不住同情起本庄来。

自然而然的，照片的事就落在他头上。

连相机都是问本庄借来的——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源志还是硬着头皮拍了一堆和泉的照片。

除过背景环境有所改变，几乎所有的照片里和泉都是同一个表情，若是不认识和泉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结果本庄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这样不行啊”“这个感觉不对”，将源志赶了回来。

甚至连续几天都被这件事折磨地无法安睡。

自觉与本庄的纤细思维挂不上钩，和泉那边一如既往还是一脸死相，到最后源志已经不知要拍些什么好了。

“你试试对着镜头微笑一下？”

走投无路之际，源志尽力试着与和泉沟通。

没想他不假思索就点了点头。

“那么——要拍了哦。”

按下快门的同时，源志就后悔了。

客观来看，和泉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你刚才有稍稍……微笑一下吗？”

和泉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

与其说是沟通，其实两个人已经身处不同的次元了。

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源志沉默地放下了相机。

“我现在可以动了吗？可以抱哈娜了吗？”

和泉的视线落在蹲在沙发一角的哈娜身上。

源志在心中抹了一把眼泪。

“嗯……可以了……”

“乖乖，哈娜过来。”

蜷起膝盖，一边将哈娜举起至与视线平齐的高度，和泉幸福地蹭了蹭哈娜的脸。

静静地看着那样的和泉，一瞬间心底仿佛溅起了圈圈涟漪，忽然觉得似乎有些明白本庄所追求的，源志将正与哈娜嬉闹的和泉的身影印入胶片。

“啊就是这个的说！”

果不其然，看到那张照片，本庄即刻如获至宝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果然还是这样才有老师的样子啊~动力啊什么的都有了~”

“本庄，你该不会……很喜欢和泉那张脸吧？”

总觉得问了什么失礼的问题。

本庄却果断地答道：

“当然了啊，不然我绝对会被老师的那种性格闷死的啊。”

停顿了一下，本庄接上一句：

“我也很喜欢樱城你的脸哦。”

“那个就……”

尴尬地耸了耸肩，源志将视线瞥向一边。

不知算不算托了照片的福，之后新书的销量超乎预料得好。

照本庄的评论来说，那张照片既表现了和泉温和的一面，又衬出他孤独的一面，配上与他那表情单一的端正面孔相得益彰的气氛，任谁看了都多少会受到感染。

“即使是因为喜欢作者的脸而买下了书，看过之后说不定会连作者的文风都喜欢上，那不是最好的事吗？”

本庄这么解释道。

“上原老师的话，才不是那种只靠一张脸吃饭的人呢。”

因为那家伙，是那个上原和泉啊。

不知不觉中受到她的热情的影响，回过头来，源志忽而觉得对比现在、过去就如黑白般静止不动。

在与和泉在一起的短暂的时光中，好像有什么确实地改变了。

无可言喻的细小的变化，一点点为每一个角落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夏日的风就像静止了一般，挟着热度穿过庭院林间的时候，甚至连风声都不知隐匿到何处去了。

初夏还尚存的星星点点的春花已全然换了色彩，耀眼的阳光将鲜绿的草地映得刺目，七月沉闷的青草叶香在怒绿的树荫下弥漫而开。

和泉抱着哈娜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几点光斑在他脚下落下投影。

苍白的皮肤没什么血色，头发和瞳色都很淡。

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的面孔，一成不变的表情。

有时这么静静地看他，忍不住就觉得像是一幅画般。

片刻，源志回过神，轻轻唤着和泉的名字：

“上原，本庄来了。”

这时和泉不紧不慢地站起来，随着源志走进客厅。

端坐在沙发上等候的本庄，今天穿的是一件橙色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