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作者:碧西  录入:12-01

他清楚的知道,这并不算是一个大胜。比起卫青当年的全甲而还,他还差的很远。这世上最强的不是霍去病,依旧是他的舅父卫青。然而皇上一定会大大的封赏他,甚至有一天要将他的声名与威望提升到令人仰望的地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命如何,霍去病不敢妄言。只是皇上心思,更加难猜。

第四十一章

河西一役,霍去病孤军穿插于敌境,纵横几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俘虏匈奴王及王子、相国、将军等一百二十余人。汉人的骑兵第一次以快打快,大获全胜。虽然不知道是否后无来者,却的确是前无古人。

匈奴人最美丽的焉支山划入大汉版图,大汉的疆域再次西扩。昔日里骄横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也留下一个仓皇而悲凉的背影向大漠深处迁徙。当他们哀婉的唱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其实只不过是给那“霍”字大旗,更添了一抹光辉。

十九岁的骠骑将军,第一次独立出征就战功赫赫,让不少当日里持反对意见的大臣咂舌不已。皇上更是面有得色,大喜之下更加封了两千户。霍去病成为汉军尚武精神的化身,这不过只是一个起点。

然而比起年轻的骠骑将军的春风得意,被皇上冷落多时的大将军依旧悄无声息。皇上特意为霍去病庆功,在长信宫摆了酒宴。席间扫过诸人,独独没有见到卫青的身影。皇上手上一顿,心里就跟着涌起一种感觉,似乎是怅然若失。

席间远没有觥筹交错的场面,反而是有些安静的过分。资历深厚的武将对于霍去病仍有保留,况且多数都是世家出身,私心里多少看不起霍去病私生子的出身。况且霍去病一张冷脸,狂傲显露于外,丝毫不见当年卫青彬彬有礼的风范。这班武将见了霍去病这般的冷傲,不由得心里有些怀念起大将军。

汲黯大人曾有句话,皇上用人如同堆积柴薪,总是后来者居上。眼见大将军被打压的连庆功宴都不能露面,众人难免鸣不平,况且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一时宴会之上人声冷落,不少人隐隐的露出忿忿颜色。

但当真是个大误会。霍去病敬卫青如父,回了长安连皇上也没有复命,先去了长公主府探望。没想到卫青正病着,脸色十分难看。霍去病素来知道卫青有寒疾,每到季节交替都要不舒服一阵。也没有多在意,述了战况又说了几句闲话。

虽然卫青是病着,不过霍去病见他眉头舒展,倒像是日子安稳久了的样子。长公主虽然庄重,待人也有礼,看来夫妻二人相处的也着实不错。霍去病简直不知道皇上冷落,对卫青到底是福是祸了。

今日庆功宴,皇上见了霍去病就眉梢带上笑意。却也有意无意的往霍去病身后看了几眼,眼见着没有卫青的身影。心里极是不甘,脸上也就有了失落之色。这一场酒喝的心不在焉,也就管不了底下的人到底如何心思。

霍去病受了几位相熟的将军敬酒,面上依旧淡淡的神色。这几个人也不知霍去病到底是出征一次便沉稳下来,还是根本没把旁人放在眼里。想要巴结的人也无处下手,讪讪的退下来。一场酒宴实在无趣,霍去病几乎坐不下去,却也耐着性子不好拂袖而去。

未到酉时末,皇上兴趣寥寥,众人也就散了。霍去病照例和众臣跪拜恭送皇上,被单独点了名字留下。人都走干净了,霍去病也就没顾上什么仪态随随便便的一坐。皇上坐在主位上迟疑半晌,才闷声问:“你去见了大将军了?”

原来是为这个,霍去病觉得刚才自己生受那些又羡又妒的目光可是冤枉。心里更觉得好笑,皇上还扯了“大将军”这名号来,打量霍去病对他们两个一无所知。霍去病一边忍笑,一边恭声回话:“是。大将军今日身体不适,托臣向皇上告罪。”

打官腔这一件,霍去病看的也多,打起来更是有模有样。皇上心里正别扭,听说卫青身体不适,首先就疑心霍去病替卫青找借口。越想越是生气,恨不得去大将军府抓卫青一个现形,定欺君之罪。见霍去病在底下闲适自得,还不好发作,只能窝着火说:“你下去吧。”

皇上看着霍去病施施然的走开,只余自己一个人在这恢宏大殿里。底下一片狼藉,盛宴过后格外冷清。皇上才发现自己是喜聚不喜散的人,然而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人都说天长地久,只是天长地久总有尽时。

皇上独自坐了一会,就有内侍过来伺候。见皇上在灯下愣神,壮着胆子凑近了叫“皇上”。皇上一抬眼,内侍连忙低下了头。又是静了半晌,忽然皇上大声的说:“朕要宣大将军进宫。”

声音太大了,震得内侍耳朵都有些疼。大殿里全是回声,嗡嗡的响。内侍唯唯的领命而去,觉得皇上今晚着实古怪。本来骠骑将军得胜而归,皇上几日里心情大好。不知道怎么这一场庆功宴,就惹得皇上不太高兴。这发了怒的老虎,还是躲着点好。只是大将军也甚是可怜,一下就被皇上想了起来。内侍一边揣测,一边往大将军家里走。

皇上又有一点后悔。想起自己同卫青几个月不见,从前赌气从没有这样长过。此时再一见面,恐怕连说什么都不知道,白白的尴尬。左思右想为难许久,伸长了脖子也不见卫青来。满腔焦急转成了满腔怒气,不由得觉得卫青当真是没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赋闲了几月就连入宫都这样敷衍,实在是欠教训!

正要拂袖而起,就有内侍来报说大将军到了。皇上听到“大将军”这三个字都刺耳,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不见!”

内侍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再说些什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见大将军衣衫单薄的在寒夜里等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卫青出来的匆忙,连披风忘了。这夜里的风吹的他一激灵,就咳嗽个不停。他本来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病着,内侍却来传他进宫。长公主当下脸色就不太好,要拒绝也被卫青给制止了。

他以为自己已心如止水。谁知那内侍一进来,他心里涌上的,还是一丝欣喜。

卫青抬眼看了紧掩着的门,无声苦笑。等便等,他也不是没等过。

皇上听说卫青已来了,冲动之下便说不见。如今也不好反悔,极是懊恼。坐在灯下支着头,一会就打起瞌睡。朦朦胧胧好像听见有人咳嗽,搅得睡不好。但环顾大殿,明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有些奇怪,就问身边随侍的内侍:“你听没听见有人咳嗽?”

内侍想了想,就恭敬地说:“恐怕是在门外的大将军。”

内侍说出这话,心里也有些迟疑。他没听见什么咳嗽声,但皇上问起,正好提一提大将军。没想到皇上一听之下忽的站起,怒声说:“朕说不见,他怎么还在这里?”

内侍心知不好,大祸临头了。只好跪下叩首,连连称罪:“奴才该死。皇上说不见,大将军就在外面等着了……”

本想替自己脱罪,被皇上一脚踹开:“叫他回家去!晚上这么冷……”皇上说完,自己也怔住。顾不上内侍在地上趴着,急急忙忙的从御座上跳下去。

猛地一推开门,初春夜里的冷风呼啸而来,吹的身上一哆嗦。卫青正掩口咳嗽着,没料到门突然打开,咳嗽声一下都卡在喉咙口。他等了一会,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消气出来。刚想开口说话,卡在喉咙里的咳嗽都冲出来,连忙弯下腰去。

接着就被人一下抱在怀里,有人将手放在自己肩背上,近乎笨拙的拍着。卫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到拍着自己的是皇上,顿时连咳都咳不出。

皇上拍了一会,听咳嗽声渐渐停了,就把人半拖半抱的带到室内。他只觉得怀里的人冷的像块冰,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回头便吩咐人去把火盆点上,内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下去。

卫青被安顿在席上,勉强坐直了。喉头一阵发痒,拼命克制。他能感觉皇上的视线正扫在他额头,灼灼目光仿佛能将人烫伤。一会火盆就来了,卫青被拉住了手往火盆边凑。

皇上看着瘦下去一圈的卫青,手上骨节都凸出来。越看越是心疼,想起自己前时冷落,第一次升起些悔愧之意。他拽着卫青去烤火,卫青轻轻把手抽出去。

这一抽,皇上又想要发作。却见卫青低下头压低了声线:“臣受不了炭火。怕一会咳嗽又在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上听得心里一痛,暗自责备自己竟不知道卫青病成这样。卫青驰骋疆场也有近十五载了,身体早大不如从前。皇上每每想起,都有些隐隐的忧虑和不安。

心已经软下去,将赌气时要说的狠话都忘在脑后。本想将卫青抱在怀里,看着卫青低垂眉眼,又恐怕卫青心里委屈。只好把身上外袍脱下来,覆在卫青肩头。卫青抬头欲言又止,被皇上一眼看过来就住了口。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都默默不言。

彼此看了半晌,都慢慢的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而笑,也不想停止。

第四十二章

那天晚上,成为卫青记忆里一段少有的平静时光。

没有探讨朝政军事,没有威胁抱怨,没有浓情蜜意。只是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各想各的事。或许想来想去,最后都想到对方身上。然后就各自陷入恍惚的微笑里。

卫青早已疲惫于试探和隐忍,但是无可奈何的继续忍耐。就好像是皇上在他的脖子上套了无形的绳索,稍稍放松让他喘过一口气。

平静的日子如此难得。他曾想过如果此时还是马夫,也许妻依旧在身边。劳累了一天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茅屋里透出的一盏灯火,专门为他而留。身为大将军,权力炙手可热。还是艳羡平凡人世间碌碌百姓,一生中日日都是如此平静而安详。

人生总是这样的求而不得。

回去了之后,因吹冷风,还是无可避免的大病一场。长公主脸色难看,皇后一再的请,依旧一个月也没进宫去。皇上明白长公主这是恼了,下赐了金银,被长公主冷脸退了回去。

卫青躺在榻上,看着站在院子里的,长公主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于是转过头闭上眼睛。

因此恰好没有看到,长公主面颊之上缓缓滑下的泪水。长公主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甚至结发的曹寿逝世的时候。她牵着依旧年幼的儿子的手,看着床榻上那个人慢慢的咽气。脸上有戚容,却流不出眼泪来。

因为日子还会过下去,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面对。无论如何,她还年轻,一切还有可能。

可是现在,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一个女子到了这个岁数,曾经的凭恃都随着美好的年华逝去。依旧两手空空,连一只能够抓住的手都没有。

长公主忽然明白,原来她争不过的,不是时间。卫青与她,永远站在巨大的阴影里。

那个阴影,是皇上。十五岁就成为天子,世上一切都是志在必得。一个任意妄为,顺应本心的作为,就能剥夺人一生的幸福。

她抿着唇,徐徐的笑出来。她有和皇上一般的薄唇,微笑的弧度也非常相似。这世界上没有人再比长公主更了解皇上的本性,薄情寡义,喜新厌旧。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垂手可得,于是从不在乎。

因为是姐弟,因为了解,因为相似。所以长公主有绝对的把握,当她将手里最后一张王牌打出来,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然而长公主没有想到的是,也许她不是最了解皇上的人。这世上有一个人,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清楚。他只不过是难以启齿。

霍去病归来不久,皇上便又动了袭击匈奴的心思。众臣在朝堂上哽噎了几番,最后还是都闭口不言。皇上正在兴头上,兜头一盆冷水只会让人恼羞成怒。况且能说上话的人,也不过几个,又都没在这朝堂上。

转眼就是五月末,初夏已有些炎热了。卫青的病拖到了现在,依旧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越是消瘦,眼睛越是明亮。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几乎让人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霍去病看着看着,忍不住摇头叹息。一般的寒疾到了天气转暖的时候,怎么都会有些起色。卫青这般,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不过是皇上依旧没有重用大将军的意思,卫青也只能用生病这个借口来保全自己的面子。假病到底不如真病,堵得上悠悠之口。

被逼到了这个地步,想起来也真是可怜。

卫青在榻上咳嗽了半晌,才慢慢的喘出一口气来。转眼看霍去病默然,也不知从何说起。皇上为了自己的面子,将那一场惨胜也拔高了不少。霍去病到底是年纪尚轻,不叮嘱两句,卫青实在于心难安。正踌躇着如何宛转的说出来不伤霍去病的自尊,霍去病已抬起头来:“去病要出征,舅父没有什么要叮嘱的么?”

卫青对着那灼灼目光,呼吸一窒。他也算得上是征战半生,杀人如麻。那样溢满了流光的眼睛,隐隐的透出杀意来。像是出鞘的宝剑,不见人血便不能回头。

极锋利的宝剑,伤人的同时也要自损。所向无敌的结局,大多玉石俱焚。

强极则辱。卫青想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祥。他定了定心神,将这些想法暂且抛在脑后:“去病,你说用兵如何?”

霍去病闻听,先是一笑。接着一字一顿:“兵贵神速。”

卫青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极缓的摇了摇头:“不止如此。六日之内深入匈奴境内两千余里,这一点你已做的足够。孙子兵法有言,上战伐谋……。”

霍去病越发笑得开怀,没等卫青说完便出言打断:“舅父,兵法也不过是在人为罢了。”尾音还未落,卫青忽然睁开眼睛沉声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兵法的要义,在于保全自己。为将者可以不顾惜少数士卒,但一定要保存实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去病,你可知此番下去,死期未远。”

卫青此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不迭。他本心里尽管这样想,但一再克制不想说出口。霍去病到底年轻气盛,虽不会为了几句话折了锐气,到底不该徒增烦恼。然而霍去病并未如他预想之中那般暴跳如雷,连脸色大变都没有。

在卫青眼里,那一张还未脱稚气的脸上,深长的酒窝愈发明显。霍去病脸上笑容未改,眼中光芒愈发耀眼:“大将军,我不畏惧杀人,也不畏死。”

卫青听到这里,几乎有些想要大笑。真是少年人的想法,想自己当年也如此豪气万丈,热血沸腾。沙场之上,将生死都抛在脑后,更遑论父母妻小。称不上视死如归,也算得上是死而无憾。人到了不惑的年纪,渐渐的明白过来。民间有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命是人之根本。

他想到这里,既是好笑又是叹息,抬起手去拍霍去病的肩膀:“你还太年轻,实在看不开。”霍去病见卫青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正作势站起来告辞。听了这句,对着卧榻之上的卫青俯下身来,大笑着说:“舅父,当年有人告诉我,富贵险中求。”

卫青一时语塞,看着霍去病大笑而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他抱着年幼的孩子,叹一声富贵险中求。如今说起看不开,才知道人人都曾经看不开。

也许今日的卫青,依旧有看不开的地方。这一团迷雾,到底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明日大军就开拔,皇上在深夜里还是辗转不安,心绪难平。想了半天,还是将霍去病叫进了宫里,看着霍去病睡眼惺忪,更是好气好笑:“大战在即,你这个大将还睡得着么!”

霍去病抹了抹脸,懒洋洋的回话:“仗还没打,臣有什么不能睡着的?况且睡好了,才有胜仗打。”

皇上看着霍去病这副样子来气,却不得不承认霍去病说的有些道理。被这两句一堵,还是语重心长的把压了许久的话徐徐说了出来:“上次去病你虽然大胜,到底损失也多。这次可一定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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