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身后马蹄声清脆，卫青下意识的回过身去看。烟尘中霍去病纵马而来，听天子带着笑训了一句：“去病，你可又迟了啊！”

霍去病骑马到天子面前，利落的下马一跪：“来迟了，请陛下责罚。”

说是请罪，脸上笑嘻嘻的没一丝悔意。到底是少年郎，皇上甚是喜欢这朝气。抬手轻轻抽了一鞭子，也就过去了。卫青倒在旁边捏了一把冷汗，盯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见舅父脸色不好，知道这次又是被舅父抓个现行。暗骂传信的那卒子不早说长平侯也在这里，自己就是全力都要赶过来。正在这里暗自懊悔，听闻天子在耳边叫了一声：“去病，你看那鹿。”

霍去病立刻凝神去看，手上已经握了弓想要瞄准。卫青在旁边一眼看过来，霍去病心下狐疑就缓了一刻。天子已经箭在弦上，“嗖”地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弓弦响处，一只鹿应声而倒。众人欢呼万岁，有人把那鹿呈来给皇上看。

皇上将御箭拔下来，大笑：“古人说逐鹿中原，看来今日只有朕来逐鹿了。”这话里自有舍我其谁的豪气，也似乎话外有音。霍去病暗道果然舅父早有预料，不由得心里佩服。

皇上笑完了环顾四周，突然问出一声：“老将军李广呢？怎么没见？”说着看向卫青，卫青自然知道是问自己了。就恭声说明，皇上听了一笑：“这么说是怪朕没叫上他了，找人去叫了他来。”

说着转过头看霍去病：“朕听闻你和李广家的幼子，那个叫李敢的交情不错。今日也叫他来，叫朕看看是如何的人。若是好，明年也到塞外去效力。李广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也该提拔了。”

提到李敢，霍去病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天子没注意，卫青倒是看见了。心里奇怪前时还听人说两人甚是交好，李敢病了霍去病这个素来没心没肺的还去看。可见在霍去病心里此人不凡，今日听人提起倒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距那次李敢把他赶出来已经有月余时间了，霍去病现在想来还觉得生气。自己从来没对谁这般上心，那人倒还像没心没肺一般半点也不领情。自己去看过第二天就来了军营，依旧跟在身后看操练，面色如常。只是站在身边，也觉得远隔千里。李敢的眼里全是疏离和平静，仿佛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看的霍去病恨不能把李敢拉到墙角狠揍一顿才好，难道就他一个人自作多情么！

就这么赌着气不说话，相看两厌了一个月。霍去病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每次看到眼睛恨不能烧起来。只有李敢视而不见，一切照常。一点也没看出在乎的样子，倒把霍去病气了个半死。

李敢正在羽林军里，眼见着皇上派人把霍去病叫走了。盯着那背影看到烟尘都看不到了才作罢。说实话，他心其实早有点软了。只是置气这件事，仿佛谁撑的久谁就有面子了。十七岁的少年，谁也不肯先低头。李敢仔细想了很久，总觉得他和霍去病有些不简单，却不说到底哪里不简单。若说到龙阳之好上，他没想到那里已经脸红了。

一刻之后，又有人来叫他，说是天子召他去上林苑。李敢不敢怠慢，连忙飞马而去。正好在上林苑门口遇到了父亲，李广见他额上都跑出汗来，有点怜惜儿子。在阳光下看来，自己儿子正是大好儿郎，英姿勃发。心里不免升起点为人父母的骄傲感，便语重心长的低声教导：“皇上既然特意要见你，你且好好表现。明年若是能出征，可就是我们李家的光彩了。若能早封侯，就比你父亲我强了。”

言下实在有些怨愤和抱憾的意思了，李敢知道封侯这事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也就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两人骑马往里面走。

走近了李敢才见着天子旁边的，可不是霍去病么。短短时间里把重甲换下了，一身宝蓝色的袍子正衬他的脸色。袖口束紧了，露出精壮有力的腕子。腰上还挂着长剑，玉冠将一头墨黑的长发束起，清爽的露出耳际。他在马上略微倨傲的抬起头，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睛去看别人。盼望要见的天子明明在这里，李敢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别人。

霍去病面上泰然，实则心乱。眼见着李敢骑马来了，阳光照的脸上汗珠晶莹。见到人群中有自己，李敢眼中恍惚滑过一丝失神。霍去病看着他的脸，缓缓攥紧了马缰。

李广低声提醒已经看痴了的李敢下拜，李敢这才如梦初醒般跪下见礼。天子略看就知道是个好少年，如今到了眼前，就叫抬起头给他仔细看看。李敢抬了头去，天子不禁心里暗赞那一双好眸子。像黑曜石一般光彩夺目，沉静中透着英睿。长的丝毫不比霍去病逊色。武帝从眼角看了一眼霍去病，果然觉得这二人都是不凡，不然也凑不到一起。笑着说了平身，就拍拍李广的肩膀：“老将军有个好儿子啊！”

一句话说的李广竟比夸奖自己还高兴，笑眯眯的看着儿子上了马。李敢踌躇了一刻，还是骑马到了父亲身边。眼见着霍去病脸上些微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也只能苦笑摇头。

却看得卫青有几分怀疑了。霍去病虽然有几分任性，但并不是不能控制自己脾气的人。向来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怎么一听见李敢，就眉头紧锁。见了李敢明明第一眼一瞬间的欣喜，又变成了不悦。这里面若是有文章……

卫青只是盼望老天，可不要真的变成他想的那样。

第九章

众人都跟着天子缓了缰慢慢的往前走，君臣言笑晏晏，一派和悦。李敢跟在父亲身边，看霍去病和皇上相谈甚欢，神采飞扬。他有些心慌，似乎害怕父亲看出了什么一般的低下头去。霍去病眼见着李敢目光移向别处，心里忽然一拧。

这么一群人缓缓的走，把猎物也都惊走了。天子兴味甚高，一时转过头对李广说：“李将军骑术箭术独步天下，朕听闻有射箭没入白石之说。百闻不如一见，不如让李敢射箭让朕也见识一下。”

李广一听连称不敢，李敢也从马上滑下跪拜。天子起了兴致，说今日非看不可。吩咐人摆了靶子，要亲眼见识李家百步穿杨的神技。霍去病子在旁边听了，心里却有了计较。就笑着对皇上一抱拳：“霍去病斗胆，想要和李司马较量一番。请皇上准许。”

卫青颇担忧的看了霍去病一眼，深恨他年轻气盛好出风头。这场若是胜了，自然李敢并李广没脸，少不得结了梁子。若是霍去病败了，这心气极高的少年人怕不要心里暗恨。胜不得也败不得的，这应当如何？

却不知霍去病并不为风头，只是很想和李敢较量一番，看看那人射箭时的飒爽英姿。心念电转之间也没顾虑胜负一说，他对自己颇有自信，也不信自己当败了。

李敢见霍去病站出来说要比试，立刻就升起好斗之心。天子听了果然欢喜，就嘱咐了两个靶子。一轮十箭，以环数高为胜。

两人自下去准备，留下李广和卫青陪着皇上。皇上兴味盎然，转头问二人：“一个是李将军的儿子，一个长平侯的外甥。朕当真不知道要为哪个助威。”

卫青一听立刻恭敬地俯首：“去病自然比不得李司马家教严格，天资出众。若是败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卫青一眼，也就笑了不答。李广斜睨做恭敬状的卫青，心里七分不屑。李广名门之后，又是两朝老臣。骑射名满天下，连匈奴人都称赞其才。对卫青这等贫贱之家平步青云，还如此谨小慎微的样子，自然有些看不惯。常说少见惊才绝艳而不自负其能的人，这话在李广身上可是应了十成十。

眼见两个少年从远处负箭筒手持虎贲铜弓而来，天子不觉赞叹一声好儿郎。卫青和李广也暂时放下心中所想，专心的看比试。

霍去病边走边从眼角看李敢。李敢刻意的拉开了点距离，但依旧看得清楚他的侧脸。脱了重甲，露出底下干净的石青色袍子。束紧了腕子显得他有些瘦弱了，但一张脸上神情坚毅平静。临战面不改色，确实是有气度。孰不知李敢在眼角也看着霍去病，霍去病神色如常，但眸中有一份霸气外露，让整个人看起来令人既敬又畏。

果然没有看错了他，大将之才。

走到百步之外，李敢就止住了脚步。霍去病一见也就一笑，停住了脚步拉弓。

两个少年都把弓弦开的如同满月，横崩而出的箭力度逼人，瞬间划破了暧暧春风。猛地弓弦一声响，箭都离弦而去，直奔靶心。

李敢偷眼去看身边神色肃穆的霍去病。他傲岸而强悍，仿佛有隐约可见的气流氤氲在脚下。眼睛微微眯起，让人想起猎鹰在袭击目标前那一刻的狠厉和专注。

当真是任何人都无法小觑的人物。这样的人，天生应当在万军之前谈笑风生，眨眼间让敌人灰飞烟灭。让人心甘情愿的信任和追随，让人仰慕，让人不自觉的屈服于他的强势。

李敢清楚的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赢。可是他又有点不甘心输掉。毕竟骑射一道，父亲倾注太多心血。若是在众人面前输掉，他自己都要嫌恶自己了。

九箭已经射出去，两人都箭箭中了靶心。李敢有些担心，若是霍去病这样心气极高的人在众人面前输给自己，回去如何难过可想而知。他实在有些不忍心，索性微微偏开了目标。自己输了也罢，输给这样的人也不丢人。

霍去病又用余光扫过李敢略带了一丝紧张和犹豫的侧脸，心里不知为何又是一软。他父亲在这里看着，如果不胜丢的是两人的面子。索性让他一下，博他一笑就罢了。他若对我笑一笑，如何不比这么一个小胜重要多了。霍去病想清楚了，心一横就偏开了一点，接着放了手。

两只箭破空滑出两道凌厉的弧线，伴着风声呼啸而去。射出后两人都下意识的闭了眼睛不去看，听报信的人喊出两箭均中九环。不由得相视一笑，心里暗叹。

卫青听了这话，大松了一口气。这可是最好的结果了。李广不免脸上露出点失望来，摇头叹出一口气。天子听见拍了拍李广的肩膀安慰：“这两个孩子都极好。依朕看，明年都该去疆场上随父辈征战效力才是。朕到时候自然有定论。”

安慰的是李广，眼角却看向卫青。卫青接了天子的目光，却低下头恭敬装作没有看到。天子随即正视了两个走过来的少年，一一赞赏了也下赐了东西。

李敢跪在那里受赏，心里却千回百转，天子如何赞赏一句也没听进去。李敢知道霍去病可能有心让他，与自己打的这算盘一比较，当真默契非常。心里转了转，实在掩饰不住，就露出个浅浅的笑影来。等谢了恩抬头，见霍去病早就笑得露出两个深长的酒窝。

天子又猎了不少猎物，到了下午也就散了。李敢和霍去病照例要回羽林军再待一会。这次两人都默契的往对方靠了靠，两人并马走远了。卫青在后面看着，心里的疑团越发大了。他有些狐疑，但不好轻易的去问去病。毕竟只是自己猜测，万一不是，白惹得去病不悦一场。霍去病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孩子心性。卫青想了想，大概也就是两个孩子凑在一起闹一闹而已。这样一想，也就把这事情抛在脑后了。毕竟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军国大事。而是，皇上密令他晚上要去甘泉宫。卫青一想起就觉得头痛，妻虽然不问，但眼中似有哀怨。她大概认为卫青在外面找了什么女子，卫青实在不忍伤她。但是皇上说一不二，卫青没有那个胆子不去。

有的时候他也怀疑，自己到底有什么意思。让皇上舍下了一宫的美人，偏偏和自己纠缠不清。

但这一切都没什么可说的。他自问没有拒绝的勇气，就安然的跪在冰冷的石地上，等着皇上发落。

天子看着底下安静跪着的卫青，眼里似有怜惜。但很快整理了思绪，低沉的声音响在大殿里：“车骑将军卫青，朕问你这次出征，你有几成把握？”

卫青没想到皇上问出这么一句，但很快郑重的答道：“五成。”

武帝暗暗一皱眉，接着问了一句：“那么，若是加上霍去病，你有几成把握？”

卫青万想不到皇上会把霍去病当成这样重要的筹码，但仔细想想。去病血气方刚，素来觉得他有大将之才。第一次虽说不能期望建功立业，但也是增添了不少的助力。但皇上说的，是否是他想的意思？

卫青想到这里，忽然出了一层的冷汗。若是不胜，自然是要治罪的。加上一个去病，若是去病失宠，那么卫氏未来如何？皇上这话，让他实在为难。冷汗爬在背上，沾湿了衣服。让他的后背渐渐僵硬。他深深俯首，还是选择了心底里最诚实的答案：“六成。”

天子脸色凝重，想了想却突然一笑。接着从高阶上下来，慢慢的扶起卫青：“朕说这么一句，你不要有负担。”

卫青的喉结迅速的滚动一下，他早就觉得喉间火辣辣的如同火烧。当他揣度皇上的心意的那一刻，仿佛冰火两重天。他忽然觉得累了，疲惫的想要放下这一切的担子暂时沉沦一刻。所以当天子抱他在怀里，他顺服的贴过去，将头埋入温暖的胸口。

他听见天子在头上轻轻的呼吸声，天子用手轻轻的揉他的肩膀，让他慢慢的放松。他渐渐的放弃了平日里的一丝戒备，双手环住天子的脊背。武帝满意的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仲卿，你要平安的回来。”

卫青混沌中听见皇上喃喃的念出一句，却听得不甚真切。但是那语调柔和，让他有些安心。

可是不能全部放心。此心总有是非。他觉得自己站得有点太高了。

第十章

李敢骑在马上看霍去病笑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忍不住问出一句：“你这笑什么呢？又不是赢了我了。”

霍去病在这厢里正美着，听李敢一问，笑嘻嘻的看回去：“我就是高兴，比赢了还高兴。你能把我怎么着？”

一脸市井痞子相，倒把李敢噎住了。李敢有些生气，转过头去不看。霍去病在那里自顾自的感叹：“百步穿杨，呵呵……”

李敢一听，这莫不是笑话他们家的意思。心里本来就别扭，别扭都变成了生气。一转头怒声说：“下次，下次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百步穿杨。我射的你一箭穿心！”

说到最后才觉得失言了，连脸都白了。霍去病看着他急的一头汗，却不以为意的笑出来：“这世界上能杀我的，还没生出来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不过我今天，当真很痛快！”

接着就高声长笑，李敢愣了半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若说起胜负，他不得不承认霍去病说的有三分道理。他想起自己在拉弓那一瞬间千回百转的心思，想起自己凝神望向他侧脸的淡淡欢喜。李敢的心里从没有装下过什么人，然而他有一刻觉得霍去病就在一个角落里静静的等着。等着哪一刻出其不意的跑出来，将他的心搅乱。

八年后霍去病执弓箭瞄准了李敢的那一刻，太阳像今日那样亮而暖。他恍惚的想起李敢那时薄怒下藏着的心思，说要一箭穿心，竟然一语成谶。那一箭穿了谁的心，就让两个人万劫不复。

然而彼时霍去病眯起眼睛迎向炽烈的太阳，微笑不语。

李敢左手握着马缰，右手垂在身侧。霍去病看见了，慢慢的探手去握住。李敢面上没什么，心里仿佛一鼎煮沸了水，不停的翻腾着。他想抽出来，却怎么也舍不得。好像是小时候吃那糖果，捧在掌心里从早到晚都只看着，想留到最后一刻。等那甜味化在舌尖上，就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快乐其实，非常的简单。就是对的那个人，在对的时候握住你的手。紧紧地，仿佛永远不会放开。

李敢开始回握那只温暖的手，十指慢慢相扣。他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筋骨，甚至血液的流动。指尖轻轻触摸霍去病的手背，感觉那皮肤的纹路。霍去病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继续笑起来。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满足，多少美酒多少佳人都救不了的寂寞，突然消失。太阳高高的照在天上，晒着人的脸，连心都变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