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元狩四年春,新桃刚换旧符。皇上一个征兵令,震惊国中。皇上在大战之前,已经夸下海口。要动用步卒五十万,军马十万。人马围墙,黄金铺路的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羽檄飞驰,急如星火。到处可见开赴前线的郡国壮丁,骑兵马队。就是这长安城里也骚动不安,青天白日里街上喧闹不止。
霍去病正坐在郎中令府的庭院里,听着外面乱声,不由得心乱。于是手下也滑了音,索性将琴也放下了。
李敢正坐在他对面,见他放下琴来,也松了一口气。好好一把古琴,居然弹得有如锯木头一般,比外面的嘈杂还心烦。本不好意思打断,见他自己停了,暗道老天有眼。
霍去病本身喜动不喜静,好奇心旺盛。见李敢弹得一手好琴,忍不住心痒,央求了人来教他。李敢倒是诲人不倦,耐不住此人七窍只开六窍,一窍不通。况且经常以学琴之名行不轨之事,李敢恼羞成怒之下便坚决不肯再教下去去了,霍去病操着这一手半吊子的琴艺,四处扰人安宁。今日见李广不在,溜了进来缠着李敢。
将琴放下了,就倾身凑过来看李敢到底在做什么。李敢正执着一只兔毫笔,细细描摹一人眉宇。霍去病看了一刻,才犹犹豫豫的问:“你画得,是我么?”
见李敢点了点头,才笑出来摸自己的面孔:“哈,我竟不知道我长得这么好看。”
李敢闻言只翻出个白眼来,将霍去病凑过来的脸推远点。霍去病不以为意,又是低头打量那画,半晌才说:“李敢,你这什么都会,与我这什么都不会还真是相配。”
铜镜虽然能照人,只是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李敢这画栩栩如生,长眉鼻口无不相肖。只是少了熠熠双目,有几分怪异。霍去病等了一会,见李敢还没有下笔的意思,忍不住催促。李敢顿了一顿,才坦陈了:“我不会画人眼睛。”
霍去病看他脸上诚恳,并不像是作伪。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但还是开开心心的把画据为己有。李敢正被他揭了个短,心里正不舒服。见他自顾自的把画揣在怀里,恨恨的说:“骠骑将军,大战在即,还这么悠闲?”
霍去病歪靠着根竹子,听闻此言笑得更加懒散:“我有什么紧张的?不像李司马事情多。你父亲,今天进宫去求皇上去了?”
说到这里,李敢不由得叹了口气。上战场的人,求得便是以战功换光宗耀祖封侯拜将。李广已过花甲之年,常常怨叹诸多不如自己的人都得以封侯。李敢多次劝他放开心胸,但李广却执着于此。眼看漠北大战将至,这恐怕是李广人生中最后一场大战。他对这次战役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说将一生抱负和追求都押在上面。这次进宫,就是恳求皇上能让他做前锋,有一个立功的机会。
李敢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因为立功的希望而显得灼灼生辉,将一腔劝阻的话都咽了下去。毕竟李广已是垂暮之年,况且一生出战多次几多不顺。这次大战皇上倾注全部心血,不施任何花巧计谋。声势浩大,为的就是一击得中。这样重要的战役,皇上大约是不会随意部署,拿胜利开玩笑的。
霍去病见李敢面露忧色,深悔自己提起这个话头。还没等他出言安慰,李敢已释然般摇了摇头。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且由他去吧。”
嘴上这么说,眼睛里还是一片阴霾。霍去病不好再说些什么,随口说了新鲜事,轻飘飘的掩了过去。
两人口中的李广,正跪在皇上脚边痛哭流涕,连连叩首。到底是文帝时期的老人,皇上十分不忍。见他已经须发皆白,更添一层愧疚。实在耐不住这老将军跪在自己脚边哀哀哭求,拉不下脸来拒绝。暗想他已经老迈至此,再给一次立功封侯的机会也不为过。心里一软,就答应下来。将身上佩剑解下来,亲封了前锋将军。
李广大笑狂呼着谢恩而去,皇上自己坐在台阶上想了许久,渐渐觉得十分不妥。李广年事已高,步履蹒跚,恐怕难以胜任前锋一职。此次大战自己几年心血,可称得上是决定命运的一战。若是因为一个心软就葬送了胜利,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皇上金口玉言,怎么能朝令夕改。头痛了半晌,才吩咐内侍召见大将军卫青。
卫青正在军中点算粮草马匹,本来这等事情并不劳烦大将军。但是卫青此人一向是对别人做事极不放心的,非要自己亲手料理了才安心。内侍在军中好一顿找寻,通知他皇上召见。等卫青风尘仆仆的赶过去,都已是黄昏时分了。
皇上本等的有些不耐烦,见卫青匆匆而来,脸上还有倦色,就将一腔责备的话都忘了。上前拉了卫青的手坐下,抬手拂开他面上扫过的乱发:“这种安排辎重的事情,交给校尉司马去做就得了,何必自己动手?”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卫青此人脾性,知道说也是白说。但有些话不说,总是憋在心里反而难受。卫青听闻皇上此话中一片怜惜之意,也就一笑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奏报,便被皇上挥手打断:“朕叫你来,是有件事情要托你去办。”
卫青自问可当不起一个“托”字,正要称不敢。皇上脸上闪过一丝惭愧,犹犹豫豫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朕一时没有考虑清楚,封了李广做前锋将军。”
乍一想觉得此事并无不妥,毕竟李广身经百战。但深想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当之处。且不说李广为人狂傲,经常轻敌。这人平生运气也是十分不好的,没打过几次大胜仗。此战对举国意义重大,皇上年长之后又有些开始相信天命了。挑选李广这种命途多舛的人,总不是好兆头。卫青想清楚了,便也觉得此事棘手。
见皇上目光殷切的看着他,卫青大约已经明白过来了。恐怕是皇上不好改口,想要卫青到了前线,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这种理由,将李广的任命更改。虽然是全了皇上的面子,到底会有人背地里议论卫青为人气量狭小,罔顾天子诏令,其心可居。
卫青想起这事,真是头痛万分。但他终究是极为能忍的人,况且一片赤诚忠心,自然知道孰轻孰重。所以只默叹了一刻,就开口答应下来。皇上见困扰已久的问题一下解决,欢喜不尽。正事已了,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将顾自沉思的卫青一把揽在怀中,看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接着又恢复了一派冷静自持。皇上极为爱看卫青惊惶神色,有时也觉得自己这癖好十分古怪。但耐不住心痒,鼻尖抵着卫青的颈下,下巴放在卫青的肩膀之上。
视线正好对上卫青一根白发,心里有些发酸。卫青被他冷落的这两年,憔悴得多了。他不是不心疼,只不过是朝局加上后宫之事,不得不如此。静了片刻,却说:“仲卿跟朕第一次见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变。”
卫青颇好笑的侧眼看他,这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十几年过去了,若是一丝都没变,岂不是个妖怪?觉得好笑,却没揭穿。
皇上见卫青面上慢慢浮上个笑影,也笑起来。这一笑心里舒服多了,就将人抱得更紧了一点:“仲卿记不记得,你当年和你姐姐进宫时候朕对你说的话?”
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卫青虽然记得住,但也有些模糊了。至于皇上这句话,他心里明白,却不想再重复一次。只是答非所问般轻叹一声:“臣当年只有十七岁,除了陛下与姐姐,再没别的亲人了。”
皇上一听,怔住半晌。他上一次听卫青说心里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也记不清了。况且这个没有别人,真是说到心里去了。人人以为皇上坐享天下,谁知道高处有寒风的滋味?
他忍不住把头更埋进去一些,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我到如今,也只有你而已。”
声音虽轻,离得这样近也听得一清二楚。卫青只是一笑,并不想当真。只是挡不住一阵暖意袭来,让他慢慢伸手回抱住靠在自己身上的人。
“朕当年说,卫青这样无怨无悔的人,真是太少了。朕到了今日,还是这样想。仲卿,你一定会得胜归来,朕就在这里等着你。”
天子自信满满,卫青却只能默默苦笑。他一生大战小战,确实每战必胜。但战场瞬息万变,连天子也不能断言。卫青只能有一个保证,就是他一定会拼死打胜这一仗,不论任何代价。
此生只对一人,无怨无悔。
第五十六章
平阳城内,忽然烟尘四起。近年几多战争,位处河东的平阳城也不是没有见过大批汉军。只是这次带兵而来的,居然是传说中的少年将军霍去病。顿时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平阳城大街小巷都沸腾不已。
霍去病这次经过,说是顺路而已。向来注重行军速度的霍去病会不顾军情,进驻平阳城一天,倒是出乎手下副将的意料之外。这平阳城虽说是膏腴之地,霍去病这种长安都见惯的人,总不会忽然对这种地方有了兴趣。
不管怎么说,千里奔波,休息一日不是坏事。校尉以上得了霍去病的允许,大半都休整去了。李敢留到了最后,走过去坐到了霍去病身边。
霍去病的手心是冷的,并且有些湿漉漉。李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霍去病究竟为何如此。脊背绷直丝毫不得放松,竟然是紧张的要命。以霍去病这种在皇上面前也能谈笑风生的胆子,还能遇到什么让他紧张到手心冒出冷汗的地步?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敢下意识的要把手放开。霍去病动也不动,只是在底下握紧了,力气之大让指节都露出青白的颜色。李敢挣脱不开,只好由他去了。
进来的是霍去病的亲兵,身后跟着的是个陌生的佝偻老人。等那老人抬起头来,才从他的脸上看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年迈。虽然眼角深纹有如刀刻,但一双眼睛依稀还见年轻时的神采飞扬。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已经到了总角之年的孩子,老人显得局促而不安,甚至还有些不知名的羞愧。那孩子却安静的凝视,丝毫没有怕生。
亲兵将人带到,就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寂的诡异。霍去病清了清嗓子,将声音放轻:“你当年是在平阳长公主府内为吏的,霍氏仲孺?”
那老人似乎颤抖了一下,才缓缓的点头。他早就忘了自己如何在平阳长公主府里和一个叫做卫少儿的女子情深意重,甚至还有一个儿子。本来就是私通,好像是一场刺激的春梦。二十年前回归故里,重新娶妻,他就把那些都一笔勾销了。今日忽然有重重的叩门声打破他本来平静的生活,才将这一段尘封的记忆重新叫醒。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霍去病可能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并不敢这么想,好像这样想就已经是一种罪过。万户侯霍去病,骠骑将军霍去病,天子贵幸的霍去病,怎么与他这个贫穷而懦弱的人联系到一起?这个猜测就如同是最羞耻的秘密,积压在心底里。如果证实,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得到什么,也许是金钱。但金钱能不能买来尊重和亲情,霍仲孺早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霍仲孺点头的一瞬,李敢感觉霍去病的手放开了。霍去病还坐在那里不动,眼神却愈加复杂起来。没人知道霍去病到底在想什么,这房间里的空气蓦然沉重,压在人的喉间,让人呼吸不过来。那老人似乎要被压倒了一般,脊背愈发的弯,好像要跪下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霍去病从席上起身,走到霍仲孺的面前,与他的眼睛对视良久。然后重重跪倒,在霍仲孺反应过来之前,俯下稽首三次。
这三叩首,是拜礼中最重的一个,只拜天地君双亲。李敢已明白过来,不忍再看,微微侧头。霍仲孺骤然受此大礼,吓得腿也软了。等霍去病沉声告罪:“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汉唐时指父亲)之子。”听完便匍匐在地叩首不已,连称不敢:“老臣得托将军,此天力也。”
这一幕若是有人看了,也许还会觉得滑稽。只是一个本来作为生身父母的老人,连叫一声儿子都不敢。诚惶诚恐的敬称将军,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见到多年未见的亲生骨肉,没有欢喜的泪水,只余惊惶。
李敢看不见霍去病的表情,只能见霍去病的背影骤然凝结,大约失落万分。半晌霍去病才如梦初醒般伸手将人扶起来在旁边坐下,注意到旁边安静站着的那个孩子。
孩子有一张干净的脸,其实他跟霍去病长得并没有什么共同点。霍去病眉目如刻的英武,与这孩子的柔和眉眼比较之后,很少人能把他们作为兄弟联系起来。但这张脸上,最好的一双黑沉深邃的眼眸,与霍去病双目如出一辙。霍去病已经坐下将那孩子抱在怀中,伸长了手指抬着他的下巴,逗弄着他说些话。
这个干净而瘦弱的孩子,是霍光。
谁也没有想到,在太子之祸、卫氏之败后,这个孩子居然脱颖而出。到了武帝末年,他已经变成了托孤的周公旦,擎起一朝山河。从此权倾天下二十年,辅佐两任君主,行废立之事。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首位,功垂千秋。人臣能够达到的顶峰,从霍光这里开始。
也是这个孩子,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了武帝的命令。茂陵中东方尊位,距武帝最近的陪葬墓,是大将军卫青。霍光将李夫人陵寝迁入茂陵取代了大将军的位置,封做皇后。将那些岁月烟尘中该湮灭的一切流言猜测,提前掐断。
他打破了汉武帝一个死则同穴的誓言,于是以一个盛世江山作偿。
这一切的纠葛,还没有开始。没人知道,霍去病从这个有着超乎正常年纪的冷静和执拗的孩子脸上看到了什么。四目相对了一刻,霍去病便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大汉历史的决定。
霍去病为霍仲孺置办田宅奴婢。一切荣华的代价,是霍仲孺失去这个孩子。
这世界上的一切,一直等价交换。霍去病将这个孩子带回了长安,给他一个平台。让他慢慢成长,成为另一个传奇。
霍光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时刻。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少年深邃的眼眸和眉宇之间上天独与的神采。不得不感叹,原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
大军开拔出平阳城,霍去病一直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他们并不明白霍去病为何一念兴起而留在平阳城,又为何一念兴起提前离开。但是没有人敢质疑霍去病的命令,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好,风驰电掣般离开。
李敢端详着霍去病异常沉静的面孔,没由来的一阵心悸。他开始怀疑霍去病是否是伤心过度,于是反而无从反应。找到父亲一直是霍去病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一个年少英发的万户侯,一般人会选择性的忘掉他的出身。久而久之,连霍去病都以为自己不再在意。直到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如此空虚,他的快乐无人分享,他的痛苦无人承担。一个人最平常的天伦之乐,对他来说亦是奢望。于是他开始积极的寻找自己的父亲。
在见到生身父亲的那一刹那,他忽然释然。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保护的孩子,不是一个为了别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哭泣的痴儿。他强大而有力,能够自己承担苦痛。他其实早就不需要一个父亲。
因为他已经足够强大,足够自信,足够有尊严。
况且他的身边,有用这样关切而温暖的目光注视他的人。那双手一直稳定而温暖,牵着他的心。他并没有因为缺失爱他的人,就失去爱人的能力。他不需要被守护,只想要守护他爱的人。
他终于可以坦诚的对自己承认,这是他爱的人。
那夜他与李敢躺在草地上,远离人声喧闹。苍穹高远,星河天悬。四周静谧如斯,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李敢在霍去病的温暖怀抱里半梦半醒,有人在耳边低回宛转的念:“我爱你。”
就像一场绮梦,那声音又近又远。李敢睁开了眼睛,看着漫天星子落在霍去病眼中,笑容有如惊鸿过眼。想要张口作答,却发现那三个字卡在喉咙中,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吐出。
霍去病安然的看着他急迫而惊惶的面容,缓缓抚上他的眉眼,用李敢从没有听过的温和声音:“没有关系,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