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嗤他:“你就扯吧,我看,八成是比赛的事情。”
韩越之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半响,才说:“比赛的事情,是不用求的,赢或输,单看个人努力。我所求的,不过是个人努力,也不见得能得到的。”
他表情难得严肃,李慕努力看了半天,发现他不像在捉弄自己,于是问:“还有什么,是你努力也不能得到的?”
韩越之认真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求道求佛求仙,不如求己;金钱名利前程皆不应求,单凭努力,唯有姻缘,却是可以求得一求。这是韩越之历来坚信的东西。
两个人平时都是静坐不动,突然一爬山,倒还挺累,索性山景极好,虽然草木凋零,却也有些怪石嶙峋,精巧亭阁,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颐和园占地宽广,由万寿山和昆明湖组成,亭台楼阁无数,最出名的,当属彩画绚丽的长廊。两个人绕完山景,又来到湖畔,在长廊里慢悠悠走着。
长廊里绘有许多图画,故事大多选取古代名着,两个人津津有味看着,时不时猜测一下绘画的故事和内容,韩越之手里攥着照相机,“咔嚓咔嚓”拍些照片,人不多,显得长廊空旷而肃静,不拍照都觉对不起自己,这些绘画不知是本来颜色还是后期补的,绿色的廊柱和红色的雕花颜色鲜亮,美丽夺目。
李慕看他冻得有些红的手,连忙说:“别照了,小心冻伤手指,明天拿不稳棋子。”
“没事没事,”韩越之回头笑看他,显然心情极好,“我不冷,景色这么好,不照下来,可惜了。”
李慕拿他没办法,索性去抢他手里的相机:“你捂捂手,我照。”
“你要是冻到怎么办?”韩越之往回躲,不叫他抢到,表情十分惬意。
两个人这边争抢相机,不远处湖边,一个女孩子一边从男孩子手里抢东西,一边骂他:“说好给我的礼物,你又耍赖。”
韩越之和李慕停下来,看向那边,只听那男孩子说:“今天情人节,我给你买了礼物,你亲我一下,亲一下我就给你。”
光注意比赛,却忘了数日子,这不,已经二月十四,偏巧是西方情人节。韩越之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眯着眼和李慕说:“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给你。”他语调极像那男孩子,学得惟妙惟肖,李慕一张脸,登时红到耳根子,站在那里伸着手,吓到不敢动弹。
韩越之逗弄他完了,手里的相机“啪嚓”一声,抢到了精彩的瞬间。
李慕见他满脸逗趣,像是又在捉弄自己,红着脸去踢了他一脚,颇为凶狠地骂道:“你小心我后天再赢你一次。”
韩越之趁机凑过脸去,嘴唇轻轻擦到李慕脸颊,贴着他耳边说:“我亲到了,相机给你。”他把手里的相机塞到李慕手里,笑着拉他一块往前跑,他笑声爽朗,回荡在长廊里,李慕看着他的背影,湖光山色都成配角,眼中只一个韩越之。
虽然冬天很冷,但园内景色极美,游人稀少,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玩,无论在哪里,都是高兴的,因此中午吃饭完,两个人都觉未尽兴。下午还打算去附近逛一逛,北京的老胡同历史悠久,也是值得转一转。
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刚离开颐和园,就被尹若寒一通电话召回,说棋院有会议,要各国棋手相互见见,彼此熟悉一下。并由赛事组委会给他们介绍一下各项比赛事宜。
两个人赶忙坐车回去,公车刚一到站,就看到尹若寒焦急等在那里,他看着两个人从公车上下来,马上拉着他们往回走,嘴里念叨:“就剩你们两个,这大冷天还跑出去玩!”
韩越之李慕相视一笑,敢情,这么多选手,只有他俩还有心思跑出去逛旅游景点,不知道算不算心态顶好。
他们被尹若寒带到棋院三层一个稍微有些偏的走廊处,尹若寒看了看他俩身上的衣服,让他们把厚重的羽绒服脱下交给他,这才满意点头,指着不远处的一扇大门说:“那里就是开会的地方,今天的会还比较正式,你俩注意点。”
韩越之点点头,李慕低声道了谢,这才走过去,那会议室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兰馨堂,想必是棋院用来做活动时的场所。
李慕伸手在门上叩叩,一把熟悉的嗓音轻轻从门缝里飘出来,他说:“进来。”
说话的人正是夏锐翔,韩越之听到自家师父也在里面,心里十分高兴,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很亮堂,朱红的长条形方桌四周坐满了人,窗棂房梁,宫灯案几,颇有些悠然中国风,却又不十分过分。
韩越之眼神一扫,看到自家师父坐在围绕大堂一圈的太师椅上,忽悠忽悠晃着折扇,他旁边坐了些人,有白色唐装的林崖,素色长裙的何莹,还有一些,想必都是高段棋手,韩越之并不十分认得。
似乎感觉到自家弟子的目光,他回头看一眼,然后说:“两位小朋友可是迟到了,赶快做好吧。”
长桌旁一个带着吊牌的工作人员原本正说着,但夏锐翔一开口,他立马停下,安静等待韩越之和李慕坐到指定座位上。
韩越之看到过他几次,知道他叫褚然,是中国棋院的重大赛事工作人员,专门负责协调比赛工作,业余六段。
他和褚然下过棋,他棋风稳健,计算颇高,只是不知为何,却是位业余棋手。
褚然冲韩越之和李慕点点头,继续说道:“此次比赛是正式比赛,对着装有些要求,请各位棋手尽量穿着合体,以正装为最好。”韩国和日本的两位翻译小声给队员们翻译着,韩越之和李慕傻了眼,他俩从哪里来的正装。
相互看了看,两个人都是普通打扮,厚毛衣配牛仔裤,脚上一双旅游鞋,只不过韩越之毛衣是蓝色白格,李慕是白色蓝格,都是韩妈妈买的,她知道李慕家情况,很是心疼没有母亲的李慕,想着法子照顾他,有时候买衣服也顺带给他一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但一两件衣服钱,韩妈妈自问还是出得起的。
很多年以后,李慕偶尔同韩越之回家过年,都会穿着这件毛衣,这衣服虽然年代久了,但李慕每次穿都很小心,宝贝的不得了,几年以后穿他,仍旧颜色鲜亮,毛线都很整齐,一点都没有坏掉。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的两位业余选手,还在担心比赛时没有衣服穿。
褚然又说了一些事项,无非是些比赛规则:比如在比赛中下假棋,双方判负;比如赛场和住地近的,迟到十五分钟以上判负;再比如赛中手机发出声响,一次警告,两次判负。这些规则大半都是国际通用,他们这些棋手早就烂熟于心,听得也就不那么用心了。
褚然一口气说了老长一段,然后才缓了缓,笑着说:“日本队和韩国队刚到,想必和我国队员都不认识,请队长介绍一下彼此的名字吧。”他的声音很圆润,即使是枯燥的规章,听起来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袁睿马上配合他说:“既然这次我们是东道主,就由我们先介绍吧。”
第32章:个人赛一
其实把个人赛放到团体赛前面,主办方也是仔细考量一番的,他们这些还未入段的棋手,刊登出来的对局可谓少之又少,即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也不大能够看出真实水平,像韩越之这样,基本连比赛都没参加过的,根本无法判断棋力。
所以,先让他们单兵恶战,再团体厮杀,那比赛的精彩度,就会十分可观了。毕竟大家最爱看的,还是团体比赛。你在个人赛上杀我出血,那么我要咬牙在团体赛上扳回一城,来个绝地反击。
寒冬腊月,天气越发寒冷,从第一天比赛开始,韩越之却觉得身上的汗,越来越多,好似流不完一样。
他热,非常热,高强度的刺激比赛,几乎激发出来他的所有斗志,从学棋至今,他还从来没有下得这样过瘾,这样肆意,这样癫狂。他想赢,想要赢过所有人。
比赛迈入第四日,这一日的对局很有意思,凑巧是,中国主将李慕对阵日本主将千叶久野,副将韩越之对阵三将小林哲也,而三将王旭光则对阵韩国主将崔仁浩。从一早上,韩越之他们到了棋院门口,就发现这一日的媒体比较多,显然受到了广泛关注。
不过这些,他们都是不关心的,此刻韩越之坐在棋枰前,穿着师父给他带过来的西装,气定神闲望着他的对手。
他和李慕的衣服都是夏锐翔送的,一人两身,都是简单的西装,一黑一灰正式极了,说是祝贺他们拔得头筹,取得团体赛资格。本来李慕还挺不好意思接受,不过夏锐翔说了这里面也有李显茶一份,他才收下。
第一次两人换上衣服,韩越之穿黑色,李慕套上灰色,相对无言看了一会儿,才大笑出声,稚嫩的脸庞,虽然穿着一本正经的正装,还是显得有些滑稽。不过待到第四天,他们却已经习惯这样,穿起来也再自然不过。
韩越之看顺眼了李慕稍稍翘起的衬衫领角,李慕也已经习惯帮韩越之绑上松松的领带,下棋的时候,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别提倒还挺帅气。
日本队的三将小林哲也是日本棋圣的弟子,今年十五岁,院生。他头发很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挺像那么回事。
两个人猜先,韩越之猜中偶数,先手执黑。
他笑笑,说了句日文的“请多指教”,小林哲也也很有礼貌,回了句中文的“你好”。
虽然词不达意,但尽显友好,韩越之听他咬字别扭的“你好”,觉得好笑,黑棋随手摆放在右上星位置。
小林很谨慎,第一手用了三分钟,才摆出左下星。
韩越之开局用了三连星,小林亦同,左右黑白分明,想要分庭抗礼。
计时钟安静走着,韩越之却越来越快,他最近找到状态,棋路总是诡异,落子还极快,同他对局过的都苦不堪言,骂他耍滑。
小林虽然面上平淡,但也许心里早就恨上。手里落子,也更为狠辣,两个人初开局就火药味十足,都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味,未到五十手便拼杀起劲,显然又是一场混战
其实细细看韩越之棋局,就会发现新锐流派的影子在其中,虽然入门时间短,但他学习能力极强,成天同师兄师姐、师父对局,棋路自然而然跟着走了,不过他行棋变化更多,擅用诡计,且有时还会出些错误,看漏弱点,别人这才没有看出他师门,都以为他是新开道场的高手。
韩越之曾嬉皮笑脸对李慕玩笑:“其他不说,某至少人家说我是高手,羡慕吧。”
李慕面上白了他一眼,但心中却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自然是高手,毋庸置疑。
小林哲也颇得他老师森田棋圣真传,据说他以前是学将棋的,后来被他老师发掘,带回家里细心指导,不出五年,便已经摘得日本数个业余比赛的头名,他棋路大气,当攻则攻,该守必守,难得是个攻守相济的棋手。
在黑121手时,韩越之停下来长考。
整个盘面虽然复杂,但是那条正确的路却并没有消失,他心里清楚得很。在哪里呢?赢的彼岸,你在哪里呢?韩越之想,脑海中的盘面一个个变换着,他在和时间赛跑,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真相的面前。
小林哲也看他长考,同样跟着思索起来,其实盘面已经逐渐清晰起来,占据右侧实地的黑棋防守得当,用子效率比他自己的要高出一截,他有些莫可奈何,该用的攻击招数他几乎用尽,却还是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此刻的他,简直头痛得要命,不知道是要继续硬攻,或是干脆认输。
他抬头看向此次的对手,他比自己大,学棋时间却不如自己,他虽然在长考,但眼睛却有些飘忽,显然没有看向棋枰,想必在心中算计。棋感敏锐,算力高超,就算是记忆都高出他人许多,简直让同龄的棋手自卑到了极点。
终于,在比赛过了一个钟时,韩越之动了。
黑121,刺,这一枚棋,不多不少,偏巧卡在白棋进攻黑棋的必经之道,孤零零一枚棋,却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小林脸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最偏僻的那条小道,让韩越之找到了。
他捏着棋子的手依旧稳健,白棋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棋枰上,白122,靠。
你要挡,我就要围困住你,不死不休。
韩越之沉吟片刻,随即马上反击,黑123,长。
好棋,绝对是好棋!小林怎么也没想到韩越之这样孤注一掷,一味往前进攻,不管不顾的架势颇为憾人。
白棋在沉寂片刻之后,终于犹豫着落子,白124压,这是最保守的下发,韩越之虽然面上没有表现,不过心里却乐开了花,对手,退缩了。
韩越之一鼓作气,连用两手进攻,把战线压倒白棋实地最前端。
小林有些慌神,他本就不大自信,虽然学棋时间长,但毕竟半路出家,总觉得自己比那些从小就学棋的人差,因此他的成绩极不稳定,虽然得过不少业余比赛冠军,但也不乏名落孙山,否则以他的水平,做副将也是不差的。
在白128挡位之后,黑棋终于使出杀手锏,129虎。
黑棋已经围困住白棋,正在慢悠悠,一步步蚕食其领地,小林陷入两难:如果这里长或立保住那枚棋,那么黑棋便会顺势深入;如果放弃不管,那么提子所造成的劫眼便成了攻击眼位,反而还是给黑棋造成了最佳的攻击点。
这一枚棋,简直能叫人郁闷难当,小林额头的汗更多,他自己已经顾不上擦。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老师家,老师对他说,学下围棋,就要学会不放弃,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都不能面对打击便束手就擒,围棋的变化与机遇,是你学习一辈子,都学不全的。
小林把手里的白子仍会棋罐中,垂首长考。
韩越之往后仰头,松松靠在椅背上,他感觉自己的腰有些酸,刚才坐得太板正,现在反而有些难受,不过……不过万事都在掌控之中,比完这一场,就又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扭头看向旁边,这一日座位不知道是谁排的,特意把他们三个的排到了一起,看起来还真像是团体赛,就连座次都一样,这会儿在他右手边一本经落子的,可不就是李慕。
他们离得有点远,韩越之也不敢明目张胆看李慕的那局棋,不过看他和千叶久野神色,偏偏什么都还不能看出,韩越之粗粗看过去,见他们棋枰上的子并不十分多,估计是局慢棋,想必厮杀激烈。
不过十来分钟功夫,小林再度落子,他手势仍旧漂亮,捏起的指头指甲剪得整齐,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些微碰撞声,很是悦耳。
韩越之看向他那个落点,白130,立,他要这颗棋,不会放手。
黑131却没有直接长,却是小飞一手,向左上攻去。
小林愣住了,之前韩越之五六步棋路都在向这里引导,他会错意,以为他想先攻下左边实地,却万万没想到,他把自己引诱到沟里,却甩手取道左上,同他开局就布下的子遥遥辉映,不可谓不高!
他紧紧攥紧手里的棋子,白棋咯在手心里,刺痛他的手,扎痛他的心。
小林再也不想继续下去,他觉得有愧师父这么多年来的教育,他没说话,只不过轻轻把那枚棋子扔到棋枰上,投子认输。
韩越之见他神情恍惚,显然心中苦闷,于是用日语说:“你很厉害。”
他和李慕都会说几句简单的日或者韩语,每天傍晚吃完饭,就拿着日本旅游手册或者韩国游览指南背句子,学几句可能会在比赛场上用到的。比如你好、早安、午安,或者我赢了、我认输了之类的。后来两个人都烂熟于心,李慕说,我们学点高深的,到时候糊弄一下对手,彰显一下我大国气质,韩越之觉得有意思,点头跟他一起学。
他们没有学什么入门,也只会基础句子,发音别扭的“你很厉害”,却让小林觉得难堪,他低头站起身,头也不回走掉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李慕被他们惊到,抬头用眼神询问韩越之,有些担心,韩越之笑笑,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他这才放心,心思回到对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