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定了定神,突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老陶道:“你说,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老陶道:“少爷为何不直接问顾射?”
陶墨为难道:“我怕他也不知道。”
老陶:“……”虽然不该这样腹诽少爷,但是如果少爷和顾射中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那个人绝对不是顾射。
陶墨道:“万一我问了之后,他察觉到对我好,不想对我好了怎么办?”
老陶道:“我以为,顾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陶墨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道:“你是说,他是知道他在对我好的?”
“嗯。顾公子并非热情之人,也非多情之人,若非对少爷……另眼相看,是绝不可能为少爷上公堂的。”头一次,在顾射和陶墨之间,老陶心情微妙地倾向于顾射。
陶墨嘴角噙着笑,但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丝丝悲伤,“我知道。所以,我才害怕。”
老陶挑眉。
“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是不一样的。”陶墨低声道,“但是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又那么相似。我怕有一天,他找到他真正想要对他好的人,便会将对我的好收回去了。明知不该如此奢望,但尝过这种好之后,我总希望这种好是永远的。我,我是不是很贪无厌?”
“是贪得无厌。”
陶墨脸色垮下来。
老陶干咳一声道:“我只是纠正你的话。”
陶墨更沮丧,“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我却连才子两个字都不认识。”
老陶沉默片刻,方道:“少爷不试,又怎么知道你不是他想要真正对他好的人呢?也许顾射根本就不在意你是否认得才子两个字。”
陶墨身体一震,抬起头,神情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可是,我是男的。”
老陶道:“顾射也是男的。”
陶墨道:“那他怎么会……”
老陶道:“少爷在未发现之前,可曾想过自己会是?”
陶墨默然。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因为他发现的时候太早了,早到……在这之前他根本不曾考虑过男女之事。而他第一次考虑,便发现了自己对女子毫无兴趣。
老陶对两人的前景还是颇为乐观的。只要顾射有意,陶墨的各种心情便全然不在话下。如今唯一可虑的是,顾射的意是否真的有意。
门外响起脚步声。
老陶在对方敲门之前,抢先开门。
门房愣了愣,递出一封信道:“是覃城知府来的信。”
“他?”老陶皱眉,接过信打开一看。
陶墨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凑过去问道:“何事?”
老陶道:“信上说,史太师的侄子要来。”
陶墨茫然道:“哪个史太师?”
老陶道:“史太师是当今贵妃之父,深得皇上信任,是当朝权臣之一。”
陶墨道:“那他的侄子又是谁?”
老陶道:“听闻史太师曾有一子,却惨遭横祸。如今史太师膝下空虚,准备从亲族中过继一人继承家业,这位侄子想必就是人选了。”
陶墨道:“那他来谈阳县与我们何干?”
老陶折起信,叹气道:“相安无事便无干,若是有事……那就是大大的干系了。”
93.姻缘我定(三)
他们之中无人见过那位史太师之侄,更不知他何时来,如何来,覃城知府的信也没有后续,因此这桩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搁浅,然后抛诸脑后。
陶墨依旧每日在衙门呆几个时辰,与金师爷一同处理公务。再去顾府呆几个时辰,练习书法与下棋。
郝果子忍不住问老陶道:“你有没有发现少爷呆在顾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老陶道:“是吗?”
郝果子道:“有几夜甚至彻夜未归。”
老陶道:“那几夜恰逢下雨,路上湿滑,不归实属正常。”
郝果子纠结道:“但是少爷最近都不坐县衙的马车。”
老陶道:“金师爷日趋年迈,县衙备一辆车以防不测也很正常。”
郝果子皱了皱眉。为何他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牵强?他撇了撇嘴角,又道:“可是少爷最近都不叫我一同过去。”
老陶道:“县衙事多,你留下来帮手更好。”
郝果子目光诡异地看着他。
老陶淡定自若。
“为何我觉得你在为少爷开脱?”郝果子问道。
老陶道:“少爷与顾公子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乃是正常交往,何必开脱?”
郝果子面色变得极为古怪,“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老陶继续做账,心里想着少爷俸禄不多,撑着这么一个大家子实在吃力。虽说陶府败落之前,陶老爷十分有先见之明地转移了部分家财,但家财再多也经不住坐吃山空,看来是时候告诉少爷这笔钱的存在,顺便再与他商量商量如何让这笔钱活起来。
郝果子见老陶心不在焉,忍不住凑过去道:“老陶,你不是最反对少爷与顾射在一起的吗?”
老陶面无表情地将他凑过来的头拨开,“我几时反对过?”
郝果子道:“你明明一心一意想着为少爷讨一个少夫人,生一群小少爷的!”
老陶叹气,“你认为我愿意,少爷便会愿意吗?”
郝果子想起近几日陶墨提起顾射时死心塌地的模样,就一阵心凉。
老陶道:“再说,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比得上顾射?”
“这怎么比?”比容貌?比家世?比才华?……他想不出谁能比得上。真要比,恐怕也只有皇亲国戚家的小姐,只是那些人又怎么看得上陶墨。“不对,你说顾射对少爷,也有意思?”他一脸震惊。
老陶拨算盘,懒得理他。
郝果子急得从老陶的这边跑到另一边,“可是我有时候会看到少爷对着墙根发呆,然后唉声叹气……难道是在为两人将来发愁?”
老陶道:“如果你再继续吵下去,那么我们都要为将来的生计发愁了。”
郝果子愣了愣道:“我们很穷吗?”
老陶道:“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很穷,但是我可以让你变得很穷。”
郝果子很委屈,“我只是关心少爷。”
“那就去看看少爷的参汤熬好了没有。”老陶道,“我们顾好少爷的身体就是了,至于其他的,我相信少爷有分寸的。”
郝果子讪讪地去了。
等他脚步声走远,老陶才抬起头,双眉蹙起。
对着墙根发呆,唉声叹气?
心结还未解开吗?
陶墨觉得这几日自己一直游走于幸福与惊恐的边沿。
顾射越是对他温柔,他就越是害怕这份温柔不能长久,于是战战兢兢地承受着每一份的关怀,如同怕吃了这顿没有下一顿的乞丐。
老陶说他这几日瘦了,不停给他喝各种补汤,但是他自己知道,夜不能寐的虚耗不是补汤能够挽回的。他也想将自己从这种惊恐中拉出来,甚至对着顾射将自己心事剖白,但每每看到顾射那清冷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话就像掉进湖里的石头,一下子沉下去,挣扎不出来。
“这里力道不对。”顾射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要略提一提。”
陶墨忙颔首。
顾射放下纸,抬头看着他,“有心事?”
陶墨慌忙摇头。
顾射没有再问,“将我朝律例拿来。”
陶墨转身去拿。自从他的字写得有些像样之后,顾射便开始为他讲解我朝律例。他讲解得极为生动,不时拿出各种案例做附注,简单易懂又津津有味。不仅如此,顾射有时还会说些讼师的诡辩技巧,指出其中疏漏,让他加以小心。
陶墨知道他是怕日后他遇到讼师以此诡辩,被误导,因此听得十分用心。
顾射拿了律例并不翻开,而是问道:“对于樵夫一案,你有何看法?”
陶墨愣了愣道:“樵夫是代人顶包,虽说无杀人之罪,却妨碍办案公正,也当一同治罪。”
顾射道:“你如何证明他是代人顶包?”
陶墨道:“这,或许等卢公子病愈之后,我们再与他一同商议?”观音庙一别,卢镇学便在家抱病,只在翌日差下人送了份信函道歉。
顾射道:“只怕他的病暂时好不了。”
陶墨惊道:“这般严重?”他这几日忙着在顾府与县衙之间穿梭,不曾抽空去卢府探望,如今想来,也有几分歉意,便道,“不如我明日去探望探望。”
顾射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也好。明日未时,我来县衙接你。”
陶墨心头甜丝丝,随即又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陷得太深。
顾射默不吭声地看着陶墨脸上的神情变幻,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顾射想来守时,说未时便是未时。
陶墨未时不到便拿着郝果子准备的礼物在门口等,看到马车来,正要上车,就听郝果子从后面钻出来道:“少爷,我与你一同去吧。好歹有个人提提东西。”
顾小甲冷哼道:“我不会提吗?”
郝果子道:“我这不是心疼你一个人提太辛苦吗?”
“谁要你心疼!”顾小甲撇头,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在车辕上让出一个位置来。
郝果子笑呵呵地坐上去。
顾小甲正要赶车,手中缰绳就被郝果子接了过去。
“这几日辛苦你了,不如歇歇让我来。”郝果子表现得分外殷勤。
顾小甲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郝果子道:“我只是看你每天这么辛苦,过意不去而已。”他必须要在少爷面前证明自己的用处,绝对不能让自己被闲置!
论赶车技术,郝果子与顾小甲可说是不分上下,同样一路四平八稳。
到卢府门口,顾小甲将事先准备好的拜帖往门房一送,门房立刻一溜烟地跑进去报信了。
陶墨与顾射从车上下来。
陶墨不自禁地想起当日自己来卢府赴宴,遇到顾射的情景。那一日,是他第一次与顾射说话。
顾小甲似乎也想起来了,道:“我当日见到你,还在想这个县官怎么傻乎乎的,恐怕当不了多久。没想到,你居然熬过开春了。”
陶墨脸上微红,干笑两声。
郝果子挺身而出道:“我家少爷向来是厚积薄发。”
顾小甲嗤笑一声,转头看到顾射正望着自己,立刻缩头不敢说话了。
卢府的门房好半晌才出来,陪笑着将他们引入花厅。
出来招待的是卢府总管。他满脸歉意道:“我家少爷抱恙在身,不便见客,还请陶大人和顾公子海涵。”
顾射道:“在下略懂岐黄之技,可否让我为卢公子把脉?”
卢府总管道:“我已经请人来诊过脉了,是风寒,要休养。”
陶墨道:“不知卢公子几时能好?”
卢府总管道:“这我却不知了。或许三五日,或许半个月,这可说不准。”
顾射道:“也是。有人得病三五七年也未必见好的。”
卢府总管听得不舒服,却还不得不赔笑。
陶墨将先前备下的礼物送上,又安慰了几句,便与顾射一同出来。刚出门口,顾小甲就不顾卢府门房在场,大声嚷道:“这病还真是来得巧。”
94.姻缘我定(四)
门房也是好功夫。明明顾小甲嚷得这般大声,他偏偏能当做没听见,低着头小声道:“几位走好。”
顾小甲撇嘴角。
郝果子十分配合道:“所谓无巧不成书,谁让卢公子是个读书人呢。”
顾小甲道:“看来卢公子还真的是书读……得多了。”
郝果子嘿嘿笑。
陶墨用身体将他拦在身后,对门房一脸歉意道:“还请卢公子安心休养。”
门房道:“多谢陶大人关心。”
陶墨便与顾射一同上了车。
郝果子与顾小甲在前面赶车。
陶墨坐在车厢门口,对郝果子道:“卢公子只是病得不巧,你何必挖苦他?”
不等郝果子回话,顾小甲就冷笑道:“什么叫病得不巧,我看他病得很巧才是!前脚才说要接樵夫的案子,赚了个大人情,转背就一病不起。好的坏的全让他占全了,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陶墨默默转头看向顾射。
顾射道:“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顾小甲面露得意。
顾射道:“但他也不像个伪君子。”
顾小甲笑脸一垮,“公子之意是?”
顾射道:“他虽然不聪明,却还没有笨到出尔反尔的地步。”
顾小甲道:“难道真的这么巧?前天上完香,回来就病了?”
顾射沉默不语。病恐怕不是真病,但出尔反尔只怕是事出有因。
郝果子突然道:“会不会是黄广德暗暗动了什么手段?”
顾小甲皱眉道:“黄广德哪有这么神通广大?卢镇学在观音庙里说要接官司,他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了。”
郝果子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卢镇学的事又的的确确透着诡异。
顾射道:“卢镇学家中有什么人?”
顾小甲回想了下道:“有传闻说卢家有两位老爷在京城当官,而且祖上还出过太傅和尚书。”
郝果子咋舌道:“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家世。”
顾小甲冷哼道:“京城的官多了去了,有什么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顾家那位京城当官的大老爷,无声地扁了扁嘴巴。
陶墨听他们分析来分析去,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道:“其实真病也好,装病也好。他既然不愿意打这场官司,我们又何必强人所难?”
顾小甲道:“若是能强他所难,我一定乐意为之。”
郝果子在旁小声道:“这算不算是强抢民男?”
顾小甲啐了一口,“少胡说八道!”
马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回了衙门口。
陶墨下了马车,心中还有些恋恋不舍。他察觉自己对顾射的依恋越来越深,一是贪婪顾射的温柔,二是害怕下次再见,顾射不复温柔。
如此矛盾的心情让他下了车之后,还拖拖拉拉地不肯走。
顾小甲有些不耐烦,但看顾射不催促,也只得将话咽了下去。
县衙的衙役见陶墨回来,早一溜烟地回去禀告老陶。
因此当陶墨与顾射约定明日再会之期,正要告别,就见他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将陶墨拉到一边,小声道:“少爷,大事不妙!”
顾射掀帘看到金师爷出来,眼波微动,开口让顾小甲停车。
顾小甲刚刚看到老陶神情凝重的出来,心中就按捺不住的好奇,不等顾射吩咐,马就已经被勒停。
老陶附着陶墨的耳朵说了句话,陶墨脸色蓦然一白。
顾射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陶墨身侧,“何事?”
陶墨深吸了口气道:“樵夫在狱中自尽了。”
顾射皱眉。
樵夫一死,这桩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再要翻案谈何容易。
堂中诸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犹如被人当头一瓢凉水,又冷又冻又气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