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又想到那一夜墨白冰冷的身子,苍白的脸,无力的手指。想起,夜晚,那无声的恐慌,几乎要散在呼吸中的压抑的惊呼,心慢慢地变得冷。
他撇过头,望向雪白的墙,低垂着眼睑,他摸索着拿出裤兜里的烟盒,回头看了墨白一眼,看着墨白对着李特的笑,看着他的掌心贴着李特的身子,那一下一下的抚摸,便离开了这个仿佛不属于他的地方。
他没有办法看到背对着他的墨白的眼睛,却能够感受他满心的愉快。他甚至不愿回头,看自己一眼……明明已经这么多年了,却抵不过那个小孩的几个月……墨白对着他的脸,从来都是虚假的面具,带着越来越不想掩盖的敷衍。
他的笑,真实的,不属于他的。
关上门,将里面的欢声笑语隔离,李振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香烟,并没有点燃,只是反复揉捏着,让里面的烟丝从破碎的表面挣脱,散落在掌心。
他觉得那般烦躁,喉间有种痒痛让他想要痛快地抽一根烟,忘记烦恼的事情,却只能看着它慢慢地被肢解,将它扔在无人理会的垃圾箱里。
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茫然地看着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
年幼的孩童,共同陪伴着孩子的父母。年迈的夫妻,相互搀扶。成年的男人,支撑着衰老的父亲……
每个人都有那般自然的笑容,幸福的,快乐的。
李振试图勾起唇角,却觉得那样僵硬无力,他的掌心贴在额际,觉得心跳越来越缓慢,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他很累……他爱墨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他渴望了太久,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却不想去伤害那个爱着的人。
那个站在走廊的男人,明明面貌英俊,身材挺拔,西装笔挺,透着一股冷傲的贵气,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与苍白。
他无法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明明那么疲惫。他无法让墨白接受他,甚至只是一个真实的笑容。
他想将墨白拥入怀中,明明知道他的抗拒,即使不出声,他也知道,墨白无声的拒绝。
李振低垂的视线里印入一双黑色的皮鞋,李家的家庭医生郑叔走到李振的跟前,已经步入中年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他将药瓶交到李振的手中,指了指门里面,说,“先生,我和少爷的主治医生以及李医生讨论过了,这个药比较温和,暂时先试看看,有什么反应您再告诉我。用量什么的,上面都写得很清楚。”
李振将药瓶圆圆的瓶身抓在手心中,点了点头。
郑叔看了看李振,又望着病房里的热闹的情景,拍了拍李振的肩膀,有些意味深长地说着,“如果关心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做给他看。偷偷做着一些事情,您不说,人家也不一定明白。爱一个人,就不要在意他的拒绝。”
他在李家做家庭医生已久,可以说是看着李振长大的,并不畏惧李振看似吓人的冷漠,反而有些心疼他的这种冷漠。
“少爷需要多锻炼身体,也不要让他躲在家里。如果先生有时间,可以带少爷去一些远离城市的地方,让他感受一下自然气息,好好放松一下,这对他也是有很大好处的。”
李振握着药瓶的手有些用力,手上的经脉慢慢凸起,蔓延在手面上。他望着门,沉默地点了点头。
在郑叔即将离开的时候,分明听到一句很轻的“谢谢”。他笑了笑,戏谑地对自己说,“真是老了,老眼昏花了,竟然听到先生说‘谢谢’。”
李振低着的头,那脸上,却分明勾起了唇角,他的眼底有些难受,觉得酸涩得厉害。
望着病房的门,他对自己说,慢慢来……
第十八章:除夕前夕
除夕那天,气温突然急剧下降,整座城市突然陷入冰冷中。
这座城市,很安静,在这一天,路上连行人都很少。因为规定,也没有鞭炮声,没有烟花。
墨白坐在房间里,扭头看着窗外。
天放晴了,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片湛蓝,没有云层的覆盖,太阳的光透过玻璃折射在身上,看似有种暖意,可是那样大的太阳散发着的光热却无法让身处冬季的人变得温暖。
马路上很荒凉,冬天的风卷起淡淡的烟尘,吹打着偶尔驶过的车辆。
墨白的手托着下巴,他望着,视线却没有聚焦。他在出神,在想着脑海中出现的那个男人。
他不知道李振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短短几天,他便将主卧室与隔壁房间打通,中间连着一个门,上面雕着两个人,牵着手,看得出是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矮,两人都面目表情。高的那个正低着头,看着身边的矮个。
这两个人是自己和李振。
墨白很清楚,却不知男人怎么会做出这般幼稚的事情。
昨晚,李振没有回房间。他可以透过两个房间中间的那扇门,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他去了隔壁房间。
那个脚步声,那么多年了,早就已经熟悉。
墨白以为,李振离开他的身边,他会开心,他会放松。可是,一整夜,他都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多少年了?他早已经习惯在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他不用刻意等待,便有一个人会把睡着的他抱入怀中,温暖他的身体。
即使已经陷入睡梦,他也可以感觉到李振熟悉的体温,直到,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片火热中,体温逐渐上身,一切都那般舒适安逸,充满安全感,不用去害怕黑暗,不用害怕孤单一人的冰冷,他才可以真正的沉睡。
每一个早晨,李振起床后,床会变得空荡,体温会变得微凉,心底会有一种紧缩的颤栗感。每一次李振离开不久,他就会清醒。
他向来不肯正视自己的软弱,不肯承认自己对李振的依赖。
床头上有新添置的无线台灯,可以随意移动,并且造型可爱,是一个微笑的小太阳。墨白只要用手在周围轻轻一拍,就会亮起来,像太阳一样发出光芒,光线柔软并不刺眼,即使晚上开着睡觉,也不会难受。
墨白无意识地将台灯抱在怀里,抚摸着它上面精细的纹理,漂亮的雕刻,以及那张笑着的唇角。
他听着男人慢慢地步入房间,几乎有一种冰冷顷刻袭向身体。他包裹着被子,莫名地知道,李振不会再抱着自己入睡。
他关掉灯,让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紧闭的眼睛咕噜咕噜地在眼皮下转动,最挣扎着睁开,就这样看着这一片熟悉的夜色。
他迫切地需要另外一个人,来温暖自己,告诉自己,会陪着自己。
只是,那个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推开。
他明明可以看见男人木然的脸上,那眼睛中深藏的疼痛,却忽视着心底的微弱挣扎,狠狠将他推离自己身边。他带着一种奇妙的快乐,却夹杂着刺痛,复杂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的身边,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那样成熟的男人,却有着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让人觉得无所适从。
睡不着……离开李振,他睡不着……
那片暗色似乎就要将自己吞没,有种莫名的恐慌,很不愉快的感觉。
他能够感觉大脑紧绷着,轻微的跳动,觉得疲倦万份,却异样清醒。四肢逐渐被冻僵,将被子包裹着自己,将自己蜷缩着却仍然无法暖和起来。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听着门边传来的隔壁轻微的响声。牙齿微颤,不由自主地咬着嘴唇,有一种寒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无数次,他几乎想要去敲响那个门板,像小时候徘徊在心底的恳求,“别离开我”,这句话那样的恳切,带着无数次的心碎彷徨与无助。
他不想让自己再那样软弱。他不想再看到自己像记忆中的那样依附着别人,却最终被抛弃,被伤害。
与其,让自己痛,他宁愿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去伤害李振。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么久以来,他是恨着他的,恨着这个给了他希望,又最终让他陷入无法挣脱的绝望中的男人。
那样的黑暗,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冷……无法控制的窒息感,无法抑制的仇恨,已经侵蚀了他。
他可以在脑海中勾画出男人的每一个细节,觉得无论是他漠不关心的眼神,还是尖锐无情的高挺的鼻子,亦或是抿着的僵硬薄情的嘴唇,都那般令人生厌。
墨白顺着台灯的纹路慢慢划过,漫不经心地想着。指尖有个淡淡的疼痛,唤回他越陷越深的那些过往的痛苦的不愿提及的回忆,他看着指腹上的点点血迹,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带着嗤笑的意味,像在讥讽着什么。
那个男人,就像这盏灯,他以为他可以给自己带来安慰,可是最终给与的只会是疼痛的感觉。
墨白将灯放在窗台上,看着冰冷的玻璃表面印出太阳的轮廓,像是拥有了虚假的温暖,笑着离开房间,没有看隔着两人中间的门一眼,没有看那牵着的两个小人一眼。
楼下张淑敏正打扫着卫生,李特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喜羊羊与灰太狼》,嘴角微撇,似乎带着不屑,脸上眼中却分明有着喜爱。
别扭的小孩。
墨白在李特的身边坐定,李特没有瞥过脸,只是感受到身边沙发的陷下,便迫不及待地滚到墨白的怀里,肚皮摊开,脸仍面向电视,双眼盯着动画片。像只小花猫,瘫在主人的身上,无声说着,求抚摸,求瘙痒。
墨白看着小孩儿圆滚滚的肚皮,又看看桌面上一堆堆的山楂片的包装纸,嘴巴上也粘着红红的山楂片的渣子,看起来格外有喜感。
每次一看到李特,心中的抑郁似乎就被风吹散,散得无影无踪。
墨白抹过小孩的嘴唇,将黏在手指上的山楂渣含进嘴巴里。
他没看到,李特瞬间爆红的耳朵。只是戳戳小孩的肚子,笑着叮嘱着,“小孩不能吃那么多零食。等你长大了,爸爸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李特不看电视了,把脸埋到墨白的大腿上,模模糊糊哼哼唧唧,大约说着“知道了”什么的。
他的爪子摸索着,搭上墨白的手,扣紧。
墨白看着大小迥异的两只手,握在一起,觉得有种意外的满足感。
张淑敏在旁边擦着摆在电视旁边的花瓶,觉得这对小父子,感情格外好,看起来画面格外的温馨。
突然,她想起李振的嘱咐。
便喊了一声墨白,指了指沙发桌上不起眼的小盒子,还有旁边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说道,“先生吩咐了,让你吃药,说是医生觉着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便开了这药让你饭后和着开水吃下去。药量,先生没说,只说他已经把这一天的药量都放盒子里了。你刚吃过午饭,便快点吃药吧。”
李特把头拔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小声地嘀咕着,“装模作样,也不想想谁害的……”
墨白没注意听李特说了些什么,只是伸手拿起那个盒子。那是一个不足两只宽的小塑料盒,白色的,看起来很干净,上面贴着一张纸,是李振的字迹,写着“一天一次,全部吃完”。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三颗白色的药丸,不大,却让他看着就觉得膈得慌。
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颗,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原来看着李特的暖意突然消失了,冰冷成一片,看着竟与李振格外相似。
李特看着墨白,暗自想着。
只见墨白拉过旁边的垃圾桶,一下便把那颗药扔了进去,又扫了眼桌上的盒子,里面还有两颗,便整个盒子砸了进去。
他心底隐约知道着,那是什么药。
张淑敏跑过来,推了推墨白的肩膀,说,“你干嘛呢?生病还没好,干嘛把药给扔了。”
“我好了。没病乱吃药不好。”墨白笑着握住张淑敏的手,包在掌中。“别跟他讲。”
张淑敏犹豫地看了看墨白,她也觉得墨白的病没事了,多吃药对身体也不好,便点了点头。
她拍了拍墨白的手,看了李特一眼,突然觉得那孩子的那直愣愣的眼神,怪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的。
以前他们牵手,李特都在一旁玩,也觉得他不懂,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却无端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她挣了挣,把手从墨白的五指中抽了出来,说,“今天是除夕夜,我要赶回去,也没办法陪你们。先生吩咐说不用帮你们做饭,估计另外有安排。”
说完便不等墨白反映,转身去收拾抹布什么的。
很快,张淑敏便套上外套,冲他们招了招手道别,便走了。
墨白怀里的李特有些呆愣地看着墨白刚刚牵着张淑敏的手,那只手五指修长,骨骼不大,看着漂亮得恨,却让他有些牙痒痒的。
他一把抓过,咬在嘴里,用力磨了磨。
墨白低呼一声,李特慌忙放开,上面有几个小牙印,有些深。
墨白用手指抵着李特的额头,笑骂,“你是小狗吗?怎么乱咬人?”
李特有些结结巴巴,“长……长牙呢……痒……”
墨白伸出手,掰开他的嘴巴,观察着,疑惑了,“不是都长好了吗?”
李特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不觉得,现在看到他和张淑敏牵着手,便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舒服。可是再看看墨白毫无波澜的眼睛,那眼里看不出一点心动,又觉得心又安定了下来。
他抱住墨白的腰,把脸埋入他的腹部,闷声说,“长大牙……”
外面传来车子的声音,墨白没有回头,手指顺着李特的头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他知道,李振回来了。
第十九章:除夕夜
李振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带着墨白回李家老宅过年了。墨白是知道原因的,那年,李振与李家两位老人大吵了一家,为了自己。
还记得,那一年的除夕,有雨。
李家人都是南方人,过年并不吃饺子,原来年轻的时候,夫妻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应酬,亲戚间甚是冷漠、勾心斗角,连年夜饭也不得安生,多在酒楼,与众多亲戚朋友表面上把酒言欢,一片和气,背地里恐怕不知是何等样子,心思叵测,只觉得累。
等到几年前,夫妻俩人将所有的事业都逐渐转交到李振身上后,无事一身轻,李振又不是愿意耐着性子与那帮所谓亲戚周旋的人。而他的冷面,也让众亲戚望而退步。
于是年三十,他们便在李宅的餐厅大桌上放着一个大锅,一家人围坐着,看着电视里面的春晚,一边往里面填填东西,过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南方式的围炉。没有所谓的亲戚朋友,只有四个人,想吃什么就往锅子填什么。李家老人和李振都吃得兴趣盎然,墨白通常坐在李振身边,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用筷子夹夹东西。
李家两位老人对墨白向来是喜欢不起来的,虽然他对着李振还算嘴甜,但是面对两位老人审视的眼神,却无论如何都是亲近不来的。所以,对着他们,墨白总是安安静静的。
老人嫌弃墨白不大气,觉得他别别扭扭,又弱不禁风,完全没有男孩的爽朗,倒是似乎透着一股阴沉。
吃着饭,一家人说说话,老夫人便想起被李振的前妻陈瑾薇带走的孙子陈弋宪,明明是自己的亲孙子,却在离婚后跟了母姓。
“也不知道你当年是为什么为了那点小事,硬是要跟瑾薇离婚,弄得我好好的孙子,见都见不着,跟着他妈妈跑到了国外,一去就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了。”
李老夫人吃着吃着,便抹起了眼泪。虽说是老夫人,其实不过近六十岁,保养得当,头发染得一根白发都没有,面容婉约,风韵犹存。
李老爷子看着自己夫人这个伤心模样,便也动了气。其实当年,他也是不同意李振离婚的。但是他儿子铁了心,谁的话也不停,硬是离了,还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要,直接扔给陈瑾薇抚养,让她不用带他回来,只说没有这个儿子。李老爷子大骂大喝,说他翅膀硬了,有了权力,不把老子当老子,拿起一旁的烟灰缸直接在李振的头上砸了个血窟窿,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