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后座游走的氛围令他身上生寒,下颌一痛,已被林琛捏住。
就算不愿意,还是被强制扭向旁边,接受那人细致入微的打量。
前段日子沉默守礼的那个“林琛”,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笑话。
眼前这个游刃有余微笑着的林琛,才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真让我惊讶啊,只是这样的货色,竟能让陆源这么神魂颠倒……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饥不择食的男人啊。”用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恶劣音调,林琛的话语中仍听得出笑意。
随之而来的内容,也更加不堪——“也是,你晚上一定很淫|荡吧?天天被陆源绑在床上,还老做出副欲求不满的无辜表情……”
“若不是我对不干净的东西不感兴趣,真想尝尝你的味道……到底是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厉害……”
再听不下去那接连而至的侮辱,他撇头甩开对方的手。
“你是在报复我吗?”
“什么?”男人满不在乎地笑问。
他不再说话,低头慢慢地整理弄乱的衣襟。
林琛一定知道的,那个人的话,一定知道自己的意思。
何必还要故意问一遍“什么”?自己已不会再拆穿,他对任蓝的爱。
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许是同一种人。
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求而不得”的滋味,爱上永远得不到的物事,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手指使不上力,连整理衣襟也成了困难,半晌,他感到林琛冰凉的指尖伸过来,娴熟地替他打理好一切。
就如同以往每一个早晨。
“你不问吗?”只是这一次,发问者变成了林琛。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问什么?”
“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又会被怎样过分地对待……”
“像我这种人么。”好笑似地轻嗤,他闭了闭眼:“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人沉默地坐回去,这一次,没有再对他做更多为难的事。
他也再不发一言,只是不知为何,脑中闪过圣经中约伯记的句子。
——愿我生的那日泯灭。
从幼时到今日,从来没有信过神,自然也得不到神的眷顾。
现在竟莫名地想起这样一句话。
对于这世界来说,真的已可有可无的他。如果生而灭没,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十五章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更加不堪的地方去。
要真是地下室,倒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他的脚下竟不觉寒凉,进房间之后,也仍有暖气。
虽然不像陆源提供的地方那样尽善尽美,对于他来说,却已然足够。
“林琛?”尝试着叫出口,他微微偏过没有视力的眼睛。
男人已不在身边。
把他送到此处后,林琛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似是在车上接到了任蓝的电话,找他仍有要事相谈。
便静静坐在冷硬的床沿上,不争气的胃部又开始抽痛。
这里应该没有人照料他吧,止痛药更不必说。摸索着起身走动,指尖所及,唯有墙壁而已。
林琛给他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
被陆源囚禁太久,自己好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有时须臾就是数日,有时却好像地老天荒都无法等到下一个天亮……朝朝夕夕,怎么都望不到尽头。
由林琛来画上一个句号,这样也好。
只是对陆源的心情在哪个瞬间,变得很淡漠。
强制被林琛带离那栋房子,也许和陆源算真正地永别了。
可是他心静如水。轻松,抑或是难过,甚至是淡淡的心慌……都没有,什么也没有。
恍然间想起,给出眼睛的那一天。
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却不知为何埋在记忆深处,遥不可及。
那时候,也曾下定决心不再见面。也会暗自觉得伤心。
现在他记不得伤心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清早林琛才又出现,像是怕他饿死,拿来一堆品种各异的食物。
“先去洗漱。”以命令般的口吻说,男人蹲下身为他穿鞋。
和在陆源那里做的事无异。
随后便迷迷糊糊地被牵了出去,按照男人的要求打点自己。
冰冷的自来水尚残余着铁锈之味,他默默地含入口中,一个激灵,顷刻清醒许多。
是了,林琛已不受陆源管制,亦不是前来照顾自己。
不能再在这个人面前,露出破绽。
回房后,林琛打开塑料袋,从中掏出了什么,伸手递来。
“吃吧。白粥。”
光听到食物的名字就很想吐。
他犹豫地将纸碗接过,却只捧在手心里,低头不语。
大概是他太久没动,对面的男人察觉出一丝异样。
“你又胃痛?”
“……对不起。”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道歉?”男人有点觉得好笑似的:“昨晚受凉了吧?”
这么说来,确实。
昨夜独自蜷缩着入睡,可是林琛连床被子也没给他留下。
醒来时头重脚轻,虽说房内有暖气,应该还是受了寒的。
“昨天一时忙起来,没有顾得上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林琛说完,走到他身边坐下:“你不能逃,也不能死,有任何需要,只管对我说。”
“……”他只是淡淡垂眼,用半残的手指按住胃部。
如此还好受一些。
“幸好我带了药过来。”林琛的手掌间传出药片碰撞的声音:“来,暂时没热水,将就着吃了它。”
旋即矿泉水的瓶口堵住他苍白的唇,猛地一口灌进去,差点呛进气管。
大概因不必再装管家,林琛的动作不似以往般轻柔细致。
“你知道吗。”顿了顿提起另一个话题,林琛用手指揩去他唇角水渍:“你的陆源失去了理智……已经快疯了。”
他脑子里嘣的有一根弦,干干脆脆地从中断掉。
惶惑地抬起头,秀致的脸容上写满茫然。
林琛玩心一动,张口就来:“骗你的。”
不要怪他说谎,那样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种诱惑,忍不住想要去欺负一下。
话音落下,男人便松了口气一般,淡淡转回脸去:“就知道不可能。”
一句简单的玩笑,居然真信了。
林琛不禁打心底替仍在焦急的陆源觉得悲哀。
斜眼再看向床边的男人,瘦到可怜的细白手腕,总是微蹙的眉,唇边好似随时都会泄出叹息……
还有那双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眼睛,安嵌在他的脸上那么宁静,那么合适。
林琛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也不知怎地升起一股冲动,飞快地靠过了嘴唇去。
轻浅至极的吻,落在那双微垂的眼皮上。
“你……”
受了惊的男人一下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捂住一只眼。
明明早就成年,却意外有种少年的纯净,直指向他人的心脏。
林琛懒散地勾了勾唇角。
也许就因为这种纯净,他对任蓝埋藏了数年的爱情和痛苦,才能被轻易看穿吧。
本来没打算和任何人说,也从没露出任何马脚。
却被这个叫柳生的男人一语道破。
他一直看不起没有自我的人,这男人也自然被划归做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接近他们只是为了最后的要挟,本以为这人只是陆源的一只猫,一个用以消遣的玩具,却从没想过,别人的猫也能悄然侵入他的内心,别人的猫也能肆无忌惮地说出他的秘密。
当时的一瞬间,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愤怒。
很想立刻用力拗断那弱不禁风的手腕,临下手的时候,被理智阻止了。
这个人,在还是人质的状态下,轮不到他来制裁。
“疯了的人,是你吧。”男人不知何时已回复平静,坐离他稍远一些,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呵。可能吧。
那又怎样。
林琛没什么所谓地微微一笑。
“别担心,我不会对你做出格的事。”
“……”对方沉默不语,表情却显然说明,他不是很信。
“我对男人没兴趣,不过。”顿下一拍,林琛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身边苍白而病态的人。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无法再忽略下去。对这个人。
“如果我是陆源,一定会更加珍惜。”
他把话说完,旁边的男人却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什么?”
“会更加珍惜。”林琛并不介意地笑了笑重复:“你除了他从来就看不到别人的心情。”
“……”男人又陷入沉默。
无从揣摩他的想法,林琛起身,捡起白粥放回男人的膝盖上。
“晚上我再来看你。记住把东西吃完。”
“过两天我会给你手机,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联系。”
“只是不要去拨派出所的电话,不过,你应该不会。”
“我记得你说过,天堂或者地狱,对你而言,不过是同一个的地方。”
“在我面前,你说话倒是相当坦然。”
这么多句话里面,男人只在最后一句时,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可是,谁又何尝不是呢?
除了真正在意的人,每个人对他人都可以很坦然。
他也不例外。
他无所忌惮地给了柳生一个轻吻,不含任何欲望,也不存在所谓特殊的意义,仅仅想这么做罢了。
代替陆源。
替陆源把这个吻,还到他亏欠的那个男人身上。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个男人怕是消耗尽了一生最美的年华。
一样的无望,一样的困扰……他们所经历的,原是同一种煎熬和蜕变。
所以今天,便由他来替陆源……完全还上。
第十六章
窗外响起零落的雨声,他才发现,已是梅雨季节。
雨水连下了一周,哪里都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湿意。
眼前不可见物,却总有雾蒙蒙的水汽花一般地绽放出来,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林琛的态度愈发冷漠,常常问一句话,就被轻易激起怒火。
开始几天,两人的关系还算平和,如今,却越发恶劣。
最严重的一次被一巴掌打飞出去,整个人如同落叶,轻飘飘地撞到墙上,后脑疼了将近四天。
那一次,他是问了什么来着?
是关于任蓝的婚期吧?没错,就是任蓝和陆源的婚期……
然后呢,林琛有没有回答他?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那一巴掌甩过之后,男人冷笑着丢下一句话,便即离开。
——“不觉得很可笑吗?任蓝现在所谓的‘幸福婚姻’,竟然是靠你这家伙在维持。”
靠他维持?那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从墙角滑坐在地,闭上双眼,拼命地想。
之后林琛心情不好时,也会说些恶毒的语言。只是没再动手。
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稍微碰一碰,就有些吃不住劲。
后脑肿起血块来,还发起了低烧……第三天无法支撑,终于倒下。
倒把林琛吓得不轻。
“轻轻甩你一把而已……别给我死啊。”一进门,男人便匆匆赶到床边,担忧地把手放在他额头上:“又不是豆腐做的……”
嘟囔的声音颇像个慌张的小孩子。
……死么。原来如此。
他有气无力地躺着,头一次发觉,原来死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有了睡意。
朦胧中,似乎听到林琛若有若无地在说话——
“你不能死。陆源也只有被你的事情胁迫,才会像现在这么听话。”
“……其实不能怪你……我也知道……”
“但是昨天……我真的控制不自己……”
“你算什么东西?一无所有,还残疾了……任蓝哪点比不上你?陆源才是瞎掉的那一个吧……”说到此处,男人似乎微微苦笑:“可是她竟不惜仰仗着你……也要留在陆源身边。”
“既然他不让她好过,那么,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雨一直在下。
令耳畔愈发宁静的澄澈的雨声,白茫茫的一片,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他不禁颤抖着卷紧了单薄的被子,贪恋其中残留的一丁点温度。
任蓝……林琛……还有陆源……
结婚……事业……美满的家庭……
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脑海里凌乱,停不下来。
发生了太多的事。
那个人以前向往的一切,被他毁掉的一切……如今,真的都已实现……
真好。真的。打心底这么觉得。
“陆源……”他唇角微微上扬,只有笑,没有泪。
尘封了太久的名字,唯有在梦境中,才敢喃喃唤出口。
“……还是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从自造的业障中解脱。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轻声地叹息,随后有几根温度适宜的手指,试探着按上他的额头。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优美形状,这是——
“……陆源……”
眼帘依然无比沉重,沉浸在昏沉中回不过神。
就这么放肆地仗着半梦半醒,一遍遍地唤着那个早不属于自己名字。
“陆源……陆源……”
“……”那人没有回答,手指顿了顿离开。
“是你吗……”
“……”
“我想忘了你,但是,要怎么做……”
“……”
“陆源,我现在很难受……”
“不知道哪里难受,也许是全身都在生病……差点就想要你帮帮我,可是不可以……”
“你结婚了,不能再和我纠缠……所以……不要再辜负另一个……如此爱你的人……”
过高的温度烧灼着喉咙,后脑炸裂似的疼,却还是停不住地大段大段地说。
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胸腔里那沉到要压垮他的痛苦——
“这世上还有别人能那么爱你……其实是件好事,我早说过,我不介意……任蓝……她很适合……”
“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她很可怜……”
是的。被任蓝所憎恨,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就算她做法有误,也只是因为太爱陆源。
他之前的做法,又哪里比任蓝值得称道?
“所有被卷入此事的人,都很可怜……你无须责怪他们……因为我……和她,和很多人一样,都……可怜到了极处……”
再说不下去,他喘息着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