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像个孩子呢。
思及往事,秦焕然那张俊美而飞扬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沈召南不由抿唇,温温一笑。待低头触到妹妹柔软的发丝,心中却有了几分抱歉。
自从为七辞和新辞请了先生,专门教他兄妹二人读书写字,他便很久不曾亲自教过妹妹功课了。
平日忙时,更是连检查二人功课的时间也无。
这般想着,沈召南眼神不由更加柔和。
过了小半个时辰,白七辞端着药进了书房,沈新辞见了四哥哥,方欢喜了些。白七辞递给她药,也不曾见女孩子皱了眉。
一饮而尽。
沈召南看着心中十分欣慰,便温和嘱咐道:“七辞,大哥离家后,你要好好照顾妹妹,也要听忠伯和小宁姐的话,知道么?”
白七辞牵着妹妹的手,点头正色道:“大哥放心,家中事情,七辞会帮着打理的,也会照顾好新辞的。”
“这便好,大哥信你。”沈召南笑道,“新辞身体不好,功课上不用督促得太紧,七辞你却不能偷懒,书要好好念,功夫也不能落下,大哥给你的剑谱,就算我不在家,也要勤加练习。”
白七辞懂事地点头。
他虽只有十二岁,却已是个事事不用让人操心的孩子。
想起来柏舟与新河这般年岁时,还是贪玩任性的孩子心性,沈召南不由有些心疼,微微俯身,轻轻拍了拍白七辞的脑袋,含笑道:“七辞,莫要这般紧张。”
他叹了一声,看着弟弟的眼,娓娓道:“七辞,虽说你是哥哥,理应照顾好妹妹。可是,大哥希望,七辞也能哥哥姐姐那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凡事莫要太多心思,你既叫了我一声‘大哥’,我便应当还你一段安乐的岁月。做什么事,只要是你自己的心意就好,莫要觉得你不是沈家人,懂了么?”
这番话他心中绕了几遍,其实一早便应当说,只是不曾找到合适的时机。七辞这孩子心思重,总觉得自己是捡来的乞儿,凡事都有些个自卑的意思。沈召南看在眼里,着实是疼惜。
小小年纪,这般心重,定是尝遍了人情冷暖的缘故了。
沈新辞听了,便拉了拉白七辞的衣袖,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秀丽眉眼犹带稚气,眼神清澈如赤子,满满的,都是依恋。
白七辞眼眶微微红了。
少年忍了片刻,压下难抑的心绪与感激,方应道:“大哥放心,七辞都明白。”
仍旧是这般规矩守礼,但比之从前,总算是好了些。
心性所致,一时也强求不得。
沈召南笑了笑,温声吩咐道:“天色也晚了,送新辞回房去吧。”
白七辞应了一声,牵着沈新辞的手转出了书房。
少年们粉白的衣袂交缠在一处,仿佛双生的莲,与生俱来的契合与眷恋,亲昵无间。沈召南便笑了笑,暗想这两个孩子,倒真真是悠远。
分明毫无血缘,却是难得情深。
苏致宁见书房的灯仍旧亮着,敲了敲门,待他应了,才进去。
“致宁,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沈召南看着她,收起正在读的书,温声问道。
苏致宁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的低声道:“为何你要出征?我记得你分明并非武官,安南便是动乱,朝廷也应派其他武将吧。”
“致宁。”
沈召南静静与她对视,良久,方悠悠道:“此事,一来是兵部尚书的潘大人和右相刘大人的举荐。潘大人本是蔡太师的门生,与我便有嫌隙,知我通晓兵法,故在官家面前特意提了。”
他顿了顿,又道:“二来,亦是我自己请的旨意。”
朝堂之事,苏致宁不曾了解多少,但对蔡太师与沈召南之间的恩怨,却是知道的。当初她送新河拜师,回京便听说了此番过节。
只是……
苏致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由问道:“你为何要自己请旨,沈大哥?”
听她唤出旧日称呼,沈召南便笑了一笑,才缓缓道:“此间种种缘由,日后若有时机,我再与你说。”
说到此处,沈召南眉间露出一线折痕,只摇头道:“总之你放心,我自幼受恩师指点,兵法战略并不陌生。此番出征,定能平安归来。”
苏致宁眼底神色一黯,还是点头道:“我明白了。”
女子唇紧紧抿着,沉默地透出倔强的痕迹,过了片刻,方道:“夜深了,你还是早点歇着吧,致宁告退。”
从来他的选择,都不是她所能够全然领会的。然而,只要是他所选,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质疑。
爱,于是信赖,这不需要理由,更无理智可言讲。
沈召南便应了,目送她离开。
又等了一阵,远处遥遥传来更鼓的之声,已近三更了。
沈召南微微皱了眉。
难道自己猜错了,她真的不来……
正沉思间,书房门忽的开了。
夜色里不知名的淡淡香气,随风流转。
来人白衣紫裙,那裙角边亦是一层素色的纹路,瞧着十分娴雅,颜色却是太素了些。她负手立在门口,衣袂随风微动,不曾带了任何兵器。
那张脸,与十三年前并无二致,仍是清丽如画,眉目宛转。
神色淡漠如水,目中似古井无波。
沈召南将女子迎了进来,方执了弟子之礼,恭敬道:“徒儿见过师傅。”
裴袖染点了头,淡淡应了,也不多说什么。
她看了看沈召南,神色也未曾柔和多少,只问道:“秋水剑呢?”
沈召南早已习惯了师傅的冷淡性情,也不在意,转身拿了,捧着剑递到裴袖染的手上。
女子接过剑,单手抽出小半截来,寒光如水,霜刃逼人,依稀是旧日模样。
只是故人不再。
裴袖染目有哀色,却瞬间敛去,手缓缓摩挲着剑柄,低声呢喃道:“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秋水剑,又能征战了,你若在天有灵,可能看见?”
那剑柄温润静和,有着多年为人抚触而泛起的温柔光泽,与霜刃的寒芒截然不同的暖。
“师傅?”
沈召南见裴袖染神色有异,不由略带担忧地唤了一声。
裴袖染蓦地回过神来,震剑还鞘,这才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淡淡地道:“我听闻你即将带兵前往安南平乱,所以来看看。”
“师傅可有话嘱咐弟子?”
沈召南微微低头,垂手侍立在一旁,唇微微抿起,神色看不分明。
他早知道,师傅若知他要出征,定会前来相询的。
多年执念,师傅怎会轻易放弃……
裴袖染点头道:“此番是你首次上战场,为师昔日所教,虽则都是名家战略,终究比不得自己亲自见识,你……”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的弟子,一时百感交集。旧时记忆纷纷涌出,当年不曾在意的天真孩童,如今想来,全是她私心所致。
终归是她放不下心中执念,才定要他走了这路。
一思及此,裴袖染眉目略略柔和,难得温声道:“战场凶险,不比其他,纵然你武艺高强,也不当什么。凡事谨慎,多学学你那将军。”
师徒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师傅露出如此,近乎于温柔的神情……
沈召南一时怔怔,愣了片刻,方应道:“弟子谨记,师傅放心便是。”
裴袖染也不知还有何话要说,默然半晌,将手中秋水长剑重又递还给沈召南,道:“你明日要随军出征,今夜便早些休息吧。”
沈召南点了头,裴袖染便转身离去。
那背影萧然寂寂,仍旧是旧日模样。
沈召南忽的心中微觉酸楚起来。
当年这个裴姓女子寻到他家,莫名收了他做弟子,传授他绝顶武艺。他心中虽不解,然而能学到这样不凡的武艺,却很是高兴的。
爹原就与江湖中人有所来往,倒也不反对。
只是未曾料想,师傅瞧着弱质纤纤,不仅身怀绝艺,竟还精通诗书兵法,胸中自有韬略,也一并教给了他。
裴袖染性情冷淡,教徒亦是极严厉的,稍有错处,便会训斥,绝不留情。日常教导,更是没有半分寻常师徒的亲昵温情。
少时沈召南时常觉得委屈,也觉不解。
总觉得师傅并不疼爱自己,那种教导的方法,好似恨不能叫他一夜长大。心中感觉,师傅更像是急于在他身上,实现些什么……
虽然他亦不知,师傅所求为何。
直到年纪稍长,渐渐懂事。
师傅的只言片语,醉时的狂乱剑法,每日练剑之后的嘱咐,对爹的简单解释……所有的所有,都让沈召南隐约明白,师傅心中定有一段情事遗憾。
纵然她天纵奇才,年少时错过的人,拼尽力气,也再追不回。
叹浮生,萧然独行,长剑起,且拼一醉。
而她唯一的能做的,不过是在自己身上,寻找那人曾经的回眸。
她一遍一遍地教导,如何出剑,如何谋略,如何提笔……
然而自己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沈召南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秋水。
师傅心里的那个少年将军,战场上一去不归。而今自己将要带着他的秋水剑,再次奔赴同一个地方。
结局定然不同,但对师傅而言,是否有任何意义?
罢了,虽然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他也想认真地活着。
即使人生只是一出折子戏,戏本早已写好,他也想要不同的滋味。
他只是沈召南而已,还是沈召南。
幸而,还有一个秦焕然相伴。
第二日晨间,冗繁仪式叫人不耐,拖拖拉拉好不痛快。
沈召南不由在众人中寻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应该在哪里……
百官肃穆,遥遥相望间,沈召南似见秦焕然微微抬起头来。那人神色仍旧闲慵散淡,望向他时,那目色却总是别样的暖。
四目相对间,沈召南忽的抿唇而笑。
而他身后,滟滟的曦光盈满天际,嫣然色泽耀人眼目。
恢宏一色,流云卷温柔,那缱绻颜色,百转千回。
第十二章:春去匆匆
安南叛军蓄谋已久,此番作乱,竟也来势汹汹,着实是叫朝廷费了一番心思。
京城据雍州路途遥远,路上便行了数月。西南之地蛮荒,途中死于瘴疠之气的官兵,大有人在,实在艰辛,待到了地方,主将才发觉雍州混乱不堪。安南叛军已占了附近两州,沈召南他们才到不久,双方便对峙起来。
过得一月,雍州传来捷报,双方在决里隘一战,新宋大获全胜,击得安南叛军溃不成军。岂料两月之后,竟又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
两军在付良江短兵相接,中了敌军四百余战船的埋伏,新宋大军狼狈撤还。主将誓要一雪前耻,便倍加绸缪。
如是辗转时日,待安南叛乱平息,班师还朝,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明道二年的春光,重又灿烂了起来。
朝堂之上,各将领自有封赏。少年天子端坐于龙庭,明黄衣袖轻挥,举手间天生一股温仁儒雅之气,说不出的尊贵意味。
刘氏太后垂帘于旁。
明道二年,淳熙帝擢沈召南为参知政事,时年吕宣和官拜左相。
帝嘉其威仪棣棣,才德过人,敕赐婚与左相之女,吕烟波。
龙庭之下,沈召南眼底幽光万重,微微抿了唇,叩首谢恩。
红尘中谁低了头,鲜艳衣袖内,掌心凌厉刺痛。
秦焕然不语。
待诸事毕后,沈召南已觉疲惫不堪,才出了宫门,他便四顾,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人的身影。
自他回京,还不曾与焕然好生叙过啊……
正心中滋味难辨之时,忽听得吕宣和温声唤道:“召南。”
沈召南回身拱手,应道:“吕伯父。”
想起今日朝堂之上的旨意,沈召南不由眉心微蹙,抬头看向吕宣和,低声道:“伯父,小侄有事不明,还请伯父赐教。”
吕宣和挥手道:“我知你心中定有不解,回府细谈吧。”
他向来便不是那等沉不住气之人,此事虽则意外,心中却隐约有些眉目。
沈召南应了,便随他离去。
待二人到了吕家,关了书房的门,吕宣和方轻轻叹道:“召南,你可是对官家赐婚于你与烟波,心中疑惑?”
沈召南点头道:“正是,小侄与烟波小姐虽相识,却是儿时情分,如今大了,来往便少了。”
他看着吕宣和,眼底神色略带疑虑:“为何官家忽然提及赐婚一事?”
许是听他提到自己的独生爱女,吕宣和的神色柔和许多,语调却甚是凝重:“召南,你可知如今朝堂局势?你与烟波的婚事,绝非官家一时心血来潮。”
他长叹一声:“自先帝崩后,虽留有秦太师等人辅政,奈何太后垂帘,把持朝政,官家年少,便不得亲政。右相一党乃是太后外戚,如今手握重权,党羽盘根错节。此番种种,想是官家要倚重你了。”
沈召南听得这番话,眉心皱的更紧。
淳熙帝尚不足弱冠之龄,朝政便由太后刘氏把持。官家原非刘氏所出,只因其母妃出身低微,故交由正宫刘氏教养,母子二人,向来颇有嫌隙。右相是太后母族,如今家族煊赫,一时声势无两。
如今官家特意提了他为参知政事,又为他与烟波小姐赐婚,摆明了要把他牢牢拉进左相一派,共同抗衡刘氏一族。
这情形,想是那少年天子心中自有谋划了。
吕宣和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的捋须笑道:“召南,说起来你与烟波亦是青梅竹马,也还不算陌生。我虽未问烟波的意思,但想来她心中大约是乐意的,如此,这倒也是一桩良缘了。”
见伯父开怀,对这桩婚事大有赞同满意之态,沈召南一时无话。
罢了,年少情事终如过眼烟云,不得挽留。左右要娶,与其娶个不中意的,倒是烟波妹子更适合。
终不是他能拒绝的。
既不能抗拒,便认真相待,这本是他一贯心性。
想罢沈召南心中暗叹一声,应道:“侄儿自会善待烟波小姐的。”
吕宣和听了,便含笑点头。
因是赐婚,婚事不得耽搁,须早些完婚才好。沈召南便给弟弟柏舟和妹妹新河去了信,嘱咐他们即刻回京来。
方柏舟十七岁出师,不过短短两年,在江湖中倒是颇有盛名,着实逍遥之极。而沈新河今年也才十六岁,不知她几时可出师游历?
想到数年未见的弟妹,沈召南心中总算是愉悦了些。
但思及与焕然数月不见,沈召南心中竟十分怅惘失落。
不知为何,忽的对这桩婚事,意兴阑珊起来。
吕家花园凉亭。
“召南哥哥,你可知我今日寻你,所为何事?”
鹅黄衣裳的年轻女子静静地看着沈召南,神色殊为平静,丝毫不见待嫁女子面对未婚夫婿的羞涩,或欢喜。
吕烟波的眉眼秀气之极,目光深深,瞳眸纯净。
她静静地看着沈召南,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说出。
沈召南缓缓摩挲过杯沿,只温声道:“烟波妹子有话请直说,你我二人,到底自幼相识,也不必如此讲究虚礼。”
“我并不想嫁与你,召南哥哥,虽然,你比谁都好。”
吕烟波望着他温和而悲悯的眼,苦笑一声:“你瞧,我就是这般愚钝,明知你胜过凡人千万倍,却偏偏忘不了那人。”
她低了头,伸手缓缓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低低地道:“召南哥哥,我有孕了,只是我谁都不能告诉。”
沈召南眼底露出震惊的神色,却并未有怒色,只蹙眉道:“烟波妹子,此事到底是何情形?”
语调虽郑重,那眼神,仍旧是温和而关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