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魏南河喘气困难,简直怀疑自己快犯心肌梗塞了,他上前一步揪住乐正七:“你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你……”
“怎么?气急败坏了?”乐正七丝毫不畏惧,野兽一般凶恶的目光直捅捅地戳向魏南河:“杜佑山是你朋友?你求他放过为屿时,他有没有把你当朋友?你这一厢情愿贱不贱啊?好,很好,杜佑山倒霉了,有一堆你和白教授这样有钱有势的朋友帮忙,我的朋友柏为屿怎么办?他的朋友都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我们帮不上他,但是替他出头绰绰有余!”
魏南河的巴掌挥到半空中,不忍心打下去,他转身坐倒下来,身心俱疲:“你够了,这样报复有意义吗?”
乐正七不回答,他低头盯着冻白的赤脚,喃喃自语:“以前我和我爸四处流浪,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不管我做什么,我爸都说:‘小七,干的好!’也许我做的不够好,我爸也会先肯定我,再教我以后怎么做可以做得更好。可是,你从来没有,你只会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事没意义,那事是小孩子的把戏。”说到这,他才抬起头,反问道:“魏南河,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才可以帮到为屿?”
魏南河无以答复,长久地沉默。
“柏为屿是无辜的,只要杜佑山放过柏为屿,我们该受罚、该赔偿甚至该坐牢,都认了!他既然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还顾得了他死活?”乐正七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语气却依然笃定:“我告诉你魏南河,我没权没势,不过和杜佑山死磕到底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今天要不就打死我,只要留我一口气,今后还有机会害他,我也一样干,绝对和他不共戴天!”
武甲觉得自己并没有晕很久,睁开眼看到一片黑暗,还以为自己瞎了,他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找到痛点,这才稍稍放心,不过情形不容乐观,他左肋下痛得厉害,恐怕是被什么给砸断了肋骨。手机不知道被摔到哪去了,不然还有个东西可以照明,地道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勉力站起来,一头撞在土墙上,哗啦啦掉下许多土块,他接连后退几步,还没站稳又栽进另一个坑里,肋下扯出钻心刻骨的剧痛。
他浅浅地呼吸一口气缓了缓,不敢再那么冒失,佝偻下腰,小心摸索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己在哪,该往哪走?
挖掘机发出的轰轰声,混着人们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土道坍塌声,各种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里,他不知道,外面,天已经亮了。
卷着尘土气息的望不到边的黑洞,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伸,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穷途末路,那深埋的畏惧和怯懦在心底洞开,他怕得心惊肉跳,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从二层摔下来,或许在三层,或许在更深,总之他身处距离地面十米以下岌岌可危的地道中,地面上面压着一栋楼,哪怕有人想救他,也找不到他!
周烈出事后他一度对死出奇地淡然,没有什么可寄托,孤零零地漂泊着,这一条命也没什么可稀罕。奇怪的是,当真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又不想死了!
他一路往前走,只要摸到路就义无反顾地走,毫无目标的、忍着一身疼痛、拼尽所有力气往前走,只有一个信念——他要出去!
难以名状的恐惧催逼得他汗如雨下,两腿发软,从来没料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想,那两个小鬼以后该怎么办?
给孩子们念的最后一个睡前童话,最后一句话:“王子打跑了怪兽,从此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
杜卯眨巴着闪亮亮的眼睛,说:“等我长大了,打跑姓杜的,从此和武叔叔、杜寅,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责备道:“不要这么骂你爸爸,他答应了会改脾气,你要给他机会。”
杜寅懂事地纠正道:“我们家没有怪兽,爸爸,武叔叔,我和杜卯,我们原本就很幸福,今后可以更幸福。”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是他自恋狂太看重自己,那父子三人都是粘人精,没有了他,他们该怎么幸福?杜佑山爱哭的要命,这回,该是要哭死了。
洪安东请来几个地质专家勘测地势,风风火火地设定出更为稳妥的挖掘方案。
其实即使出口塌方,只要地道不往下深入挖掘,再固守十年八载也不是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应该从出口处慢慢往里掏,虽然耗时持久,但是安全稳定。坏就坏在武甲急于救人,怂恿杜佑山从大楼墙根一侧挖下去垂直进入作业区,这一招快则快,却是在抢时间,直接导致楼体严重不平衡造成地表崩裂、塌楼——这一塌是致命,地道在巨大的震动和牵扯力之下分崩瓦解。
起重机和挖掘车先把压在地面上高达十多米的废墟清空,洪安东替杜佑山把工人们都安排妥当逐一遣走,派来大批量三班倒的挖掘队,从凌晨挖到天亮,又从天亮挖到天黑。
地下,动荡不停,地道犹如一张支离破碎的拼图,斑斑驳驳地塌陷掉落,一截有路,一截无路,没有出口,只有辨不清方向的去路和回路。武甲走到无路可走,爬到没力气再爬,二十多个小时,只有饥饿,口渴,伤痛,没有希望,找不到一点生机,他的呼吸越发不畅,嘶嘶地抽了几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咳出一口血,喉间一股子血腥味。他估摸着,是碎了的肋骨触到肺。
他找一面较稳的土墙,靠上去,伸直两腿,让自己舒服一些,想休息休息再爬。
浑身的疼痛让他没法安稳休息,一停下来痛点渐渐清晰,集中在两处地方——腰上的旧伤和肋下的新伤,他既困又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躺下或许会缓解缓解疼痛,可躺下容易丧失警惕心睡着,会静静地步入死亡。
他轻摁了一下肋骨,痛得忍不住呻吟,躺下?不躺!他面对黑暗,松开咬紧的嘴唇,轻轻喊了声:“啊……”
痛!从不和人说。这里没有人了,说痛又何妨!他摁住伤处,让自己更加清醒,张开嘴,从喉底深处发出无助的呼喊:“啊——”
没有人帮他,逼迫疼痛赶走困顿,喊完,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警醒自己不要睡着。
他枕在土地上,泥土崩塌的声音从耳朵下方传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觉自己居然睡了一觉!在意识中他不停地走,而事实上,他躺了一整天。灵魂和身体割裂了,理智在不停地劝说:起来!不能再躺了!身体却半天没有动静。
不知道自己身处第几层,思维迟钝地运转,他试图抓紧自己的灵魂。黑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从哪里渗出一缕昏黄的光线……
才五十多就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侧身坐在他的床沿点钱,窗外五光十色的烟花一簇一簇绽放,他没有心思去看,一心记挂着年后有没有钱交上学杂费。
南瓜饼一毛钱两个,奶奶天没亮就要去摆摊,她手里都是油腻腻的零钱,一张一张地揉平,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报纸包起来,放进床下的小柜子。
他放心了,有这一包钱,下学期能和同学们同步上课了。
二十年过去了,那八、九岁的年纪,哪知道心疼挣钱辛苦?
奶奶用红纸包起一张两毛钱的纸币,精心折成方块塞进他的裤兜里,“过完年又长了一岁,乖孙子,快快长大。”
他恍惚喊了句:“奶奶……”
眼泪没法控制,他握紧拳头想抓牢什么:“奶奶……”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卖南瓜饼的婆婆有个可出息的孙子,从不和皮小子们混在一起玩,小学到中学,他的成绩总是全年级最优秀的。他也曾经有过梦想:考上个好大学,当个建筑师,搬出小巷子,买套大房子,让奶奶安享晚年。
周伯父喜欢乖小孩,逢人便夸武甲有多懂事,对自己那个高中毕业后就无所事事的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也常劝周烈:“你找个正经工作吧,免得伯父老骂你。”
周烈总是满不在乎地敷衍他:“好好好,走吧,出去玩玩。”
他不理会,埋头做作业:“不呢,快高考了。”
周烈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轻吻他的脖子。
他缩缩脖子,笑:“痒。”
周烈站起来锁上门,拉上窗帘,回到书桌边一手揽着他,一手握住他没有拿笔的另一只手,从指间吻到掌心,从掌心又吻到手背……
“你干嘛啊?”他抗拒地甩甩手:“我写作业呢!”
周烈赖皮兮兮地握得更紧:“你写你的作业,我啃我的猪蹄,又没有打搅你。”
他无可奈何了:“你这无赖……”
从接吻到真正意义上的结合,两个人傻乎乎地摸索了两年多,老旧的屋子装载满满的幸福,他们都还小,只要拥抱在一起,就没有忧愁和不安,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高考完,他满心期待能考上个好大学让奶奶高兴高兴,可奶奶却病逝了,家中一贫如洗,医药费欠了几万不说,还又借了一笔钱才能办丧事买墓地。成绩下来,他是全校理科第一名,奶奶没有看到他优异的成绩,他也没有经济条件继续念书。说实话,欠的那笔钱其实数目不大,但对于一个孤儿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想也没想便撕掉录取通知书,本本分分找些苦力活干,指望赚个五六年的钱还清债,再考虑他的建筑师梦想。
周烈终究没舍得让他干五六年苦力,第二年就帮他还清债了,至于钱的来源,周烈骗得天花乱坠,他也一直蒙在鼓里,满心欢喜地专心念书准备考试。一天夜里,周烈喝得烂醉被几个狐朋狗友抬回来,笑嘻嘻地抱着他夸海口:“宝贝,你想念什么大学我都供得起!你看,不就跑码头倒两次白粉,我们就还清债了?来钱快得很!”
当二流子和贩毒完全是两码子事,他第一次动手打周烈,周烈不还手,任他打骂,直到他喊出要分手,周烈才忍无可忍地吼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知道周烈没法回头了,一踏上那条路,不是说不干就可以不干。
眼不见为净,他管不了,干脆甩甩手什么都不管,也不复读了,清白干净地光荣入伍。而周烈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连周伯父都说亲儿子该死。
他捂着脸,手掌之下泪水不断涌动——该死的不仅是周烈,他害了周烈一辈子,他才是罪魁祸首。
周烈生死未卜,他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过好日子?他在找他的救赎,只要知道周烈过的好,哪怕是和别人在一起也行!找了这么多年,等得万念俱灰,他自己折磨自己,不仅是因为爱,还有自责愧疚和良心不安,到底什么时候才熬出个头?
够了,在这里,地面以下十米的黑暗漩涡中,或许,能等到解脱了。
情深不寿,过犹不及!
生命万般千样好,能轻松把握的幸福,不要让它从指间流走,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如果有来生,他想,不要再和周烈相遇了,对自己宽容一些,挣开这苦情的枷锁,去找一个简单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不要满溢得情不自禁,也不要干涸到孤独的地步,拥有半杯水的爱足矣。
第四十章:绿洲
杜佑山在地道里走了两天三夜,他像一个在沙漠中盲目行走地旅行者,没有食物,寻不清方向,手电电池耗尽,不再有东西照明,他什么都看不到,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死亡沙洲上徘徊,直至找到了他的绿洲。
他跪在武甲身边,摸索对方的眉骨、鼻梁、嘴唇——不需要光线,他能确定这是他熟悉的爱人,怎样的悲喜交加!
“武甲……”他努力把武甲抱起来,颤声唤道:“武甲!”
武甲的鼻息微弱,体温偏高,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吻了吻武甲的额头,两手抖得无法自制,给自己打气般笃定地说:“别担心,有我呢,我带你出去。”
他试图把武甲背到自己背上,可惜两腿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两个人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地,蹭下大块泥土,把两个人全埋了进去。
武甲发出一声轻哼,那是痛得无力的呻吟。
杜佑山从土堆里爬出来,紧张地挖出武甲搂紧在怀里,“撞到哪了?哪儿痛?”
武甲抬手抚摸杜佑山的脸,倾心辨认对方那重重的喘息声,他动了动开裂的嘴唇,沙哑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杜佑山?”
“唉,是我。”杜佑山应了声,泪水刹那间决提。
武甲捞着救命稻草般,虚弱地勾住杜佑山的脖子,几天下来,他一个人孤独得恐慌,以为自己只能等死,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咳了数声,说:“笨蛋……”
杜佑山乖乖地应:“唉,我是。”
武甲不再有力气发出声息,默默地,脸上的泪水糊满尘土。往事不堪回首,缅怀昨日的爱人无用,今朝杜佑山是他最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出去,死则同眠,生则不离不弃。
杜佑山几天没有吃喝,体力快耗尽了,背不起也抱不动,只得搂着他抹黑往上一层拖。一路上,杜佑山走走停停,有气无力地喃喃:“你说得对,自从动了那个棺材,我们就尽走霉运,我错了,能出去,我一定多做好事。”
“武甲,我早该听你的,挖到五十米就撤,也不会有今天……”
“武甲,那些小鬼们看似一群没用的,不要命起来真能害死我,我早该听你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树敌太多……”
“武甲,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对。”
“武甲,我们能出去的,别害怕,一切有我呢。”
武甲时不时吃力地应一声,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撑着一口气,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孤寂绝望的黑暗中迷路。
洪安东觉得地下的那两个人应该没戏了,挖掘队刨去地基,为防止大面积坍塌或机械造成误伤,工人徒手挖开两层地道,掘地十米,仍旧不见人影。他站在施工地不远的地方密切留意情况,三天四夜没有睡,熬成一双兔子眼。
秘书跑过来小声说:“洪总,韩经理又来了。”
洪安东直皱眉:“这里面都是粉尘,谁让他又来了?”
秘书嘟囔:“他说接女儿放学顺便过来看看,没进来,在维护外呢。”
“顺便!从市区顺便到县城来了。”洪安东骂骂咧咧地啐掉嘴里的烟,大踏步往外走,刚出铁板维护,便看到自家的车子停在拐弯角,韩谦的女儿韩宝宝在车窗内招手:“洪叔叔!”
洪安东一溜小跑奔过去钻进车里,抱着韩谦就撒娇:“谦谦~”
韩谦扭开头:“你很臭。”
洪安东颓然:“废话,老子快累死了。”转而,问司机:“今天有没有送他去做复建?”
韩宝宝跪在前排座椅上,下巴支着靠背,代替司机回答:“没有,你不在家里谁能逼他?”
“啧,”洪安东不满:“宝贝,你怎么一点自觉性都没有?”
韩谦不耐烦:“我都好了。”他现在圆润了许多,行动没有大碍,说话走路笨拙归笨拙,恢复得还算顺利,只是情急时会有点结巴,所以做事都慢吞吞的,有时候走路同手同脚,常莫名其妙把个韩宝宝逗得大笑不止。不过挖苦讽刺洪安东的话韩谦无师自通,练就得十分流利。
洪安东本想亲亲韩谦的脸,不想对方嫌他臭,他只好拉着韩谦的手亲一口:“杜佑山那倒霉催的还压在下面呢,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