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噢,萧大人抬目看向自家长子,不知为何,眼前的长子仿若有些许不认识了。
对着父亲的视线,萧泓默然,在稍有不对就得失去前程的地界的禁宫中行走,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从沮丧不安中跳出,他素来就不是好招惹的。
“言家到处折腾,就是将此水搅浑?搅得大家都掺和进来?”一旁敛容细听的萧夫人蹙眉,听了这些,总算能安心了些。
“应该是吧。”置其身于厉害之外,而后可以观厉害之变,细想来,其中也有想让萧府知难而退的心思在里面,他相信,只要萧家忍不住出来澄清此事,言家就敢借此反咬他忤逆。哎,就算一介布衣,还真不是轻易招惹的。
“我猜,就算今日没有耀辉和我的事情,为了他家的小六,言家也需喧哗一下,免得缓和过气来的御史言官议谈起他家。”言氏所惧怕的法度,也这正是萧家可借势得生的机会。见父亲也冷静了下来,萧泓上前按摩着父亲的双肩,低声道:“您无需担忧,耀辉行止处处都留有余地,声誉甚好;而我也提着性命顺应王上的旨意,只要萧家示弱不动,言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子可对付萧家的。”至于退路嘛,借着言家三少所言,言家靠着布下的‘利’已经在势利京城中撑起存身的局面,他坚信言家定有保身的策略,他只需步步相随就是了。
“你当真肯定言家脱不了身?”已经怕了是非言家的萧大人侧首瞧着卖乖的萧泓,这样体贴,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当然,言家还有个法子可以脱身,那就是将萧家打入尘埃。先行回京的言家可以能做到,现在则是不可能了。”萧泓道:“言耀辉是个心慈的人,他还存不了将个要献身疆场的男儿葬送了的心肠。”
是吗?看着酌定的萧泓,被言茂搅和得头疼的萧大人也不再多问了。
一旁的萧夫人也明白了萧府和言家是被绑在了同一个漏风背雨的船上分不开的事实,免不得忧心,问道:“若是言三自个儿跑了可怎么办?”言家没有萧家这样的基业,觉得不对,言三撒腿跑去投靠塞北的江氏也甚是容易。要是那样,被指指点点的就只剩下他们家了。
“他跑不了,同在一条船上,言三应该无法置身事外。”萧大人按着眉头,萧泓说的没错,这件事早已不是言家小三和萧泓两人的事情了,最终是看王上如何宣判才是正理。
“母亲,孩儿有件事请您帮忙。”不等母亲回应,萧泓道:“明日起,孩儿就要去大营了,您找个空闲去言家的铺面走动一下,免得言家寻机散布些不利孩儿的是非。”
受爱子托付,萧夫人悄悄看向夫君,良久,萧大人慢慢点了头,萧府顶着个子不教父之过的声名也不过是受些白眼,若萧泓被言家借机定下个“不孝忤逆”的污名,可就是大不妙了。
得了夫君的首肯,萧夫人极为乐意去走动走动的。
“此生我和耀辉定了姻缘,想必他不会不怨怼,如若您能多加善待,将来我们有个冲突,他顾惜到长辈,也难以喧哗,母亲,就拜托您了……父亲,您要回了啊。”
听不下去的萧大人拉着脸皮撩了帘子就往外走,出了书斋的门,没等后面的夫人随上,他转身又回了来。盯着随后的萧泓良久,道:“你一直想知道为何萧氏一族突然参与了王上的家事的原因,是吧。”
萧泓不语,身为家族中的长子,而且还是在宫廷中轮值有些年头的,家族就算是想押注两头,也应当让他暗下参与商议才是,他没有怨言也不实际。
扫视着空旷无人的院落,萧大人低声道:“年初你陪同永固王去了南边,宫内有确切的传言,从去年入冬以来,王上就有咳血的症状,今春起,愈加严重。宫内人事有许多空隙可循,此事是被证实了的。源于此,萧家迫不得已才做出了决断,”
“撇开此次朝中变局不说,另两位皇子也得了赦,王上还是丝毫没有显露立储的臆想,王上究竟是意下如何?”看向长子,萧大人期盼能到些暗示。
“父亲,身为萧家的长子,对将来不加以盘算也不现实,之所以我也全无动作,实在是缘由王王上没有显出一丝要立谁为储的意思。”萧泓浅浅皱眉道:“若王上不断咳血的传言是真的,我想,王上的实际意愿很快也该显露了,终究是有人来继承大统的,不是么。”
萧大人不再多语了。扫视了一旁放在的为明日去大营准备要带的简易用具,心中一叹,明日一早萧泓去了京外大营也好,省得和言家搅在一起瞎闹。
“老爷,宫里传来了手谕,王上钦点此次自请参军的各位公子明日早朝一同上殿接受嘉赏。”老仆带来了刚刚传来的口谕,满脸欣喜,萧府连得宫中赞誉,着实荣耀呢。
听了报信,萧大人算彻底了悟了,在萧泓和言三的事情上不停煽风点火的根本就是宫廷,当即着人去打听一下西城的言三得没得到什么谕旨。
第三十九章
一日喧哗过后,日程永旭。殿外,迎着星月候在宫门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寻着关系好的挨在一处低声说着话。昨日接到口谕,王上要亲自加以嘉誉的年轻人们也挨着台阶下聚在一处候着,随时准备宣召。
抬目关注了一下阶下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一边议论了起来。被无数大人们扫视着,素来也是心性甚高的年轻人们也甚是识趣,顺着大人们扫视过来的视线一同瞄着挨着他们一块儿站着的萧泓萧世兄,今日萧泓一派气势威凛,昨日在言三的父亲面前面无人色的神态已经消弭,意气蓬勃的姿态看得曾想招萧泓做女婿的某些位大人神色阴晴难定。
很快,有新的话题人物出现将大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开。昨日,凡是会喘气的也基本上都得了个消息,京中的言官御史官署被扬州言三的“老父”一一骚扰了遍。看向姗姗来迟的御史大人,无不翘起唇角,幸灾乐祸的自然不在少数。
为了避免被同僚调侃,特地迟来的御史大人还是被关注了。拱着手和各位神情暧昧的大人们见礼,心里自然是烦恼不已。虽有清明严正的声名,可不表示他不知变通。谏言岂是轻易开得了口的?行谏言之前,“四审”为重中之重。这“四审”为“审人”、“审己”、“审事”、“审时”,四审皆备,方能成事。一事未审,事必不济。被扬州言三的“老父”气得发晕后细细思量,发现现有时机内,这“四审”,无一具备。垂着眼帘,心中忧郁非常。可恶的言三的“老父”,有功夫四处叫屈喊冤,怎么不去告御状去!摆明了想挑唆他人当出头鸟,刁民!十足的刁民!
晨光乍起,今日又是天高气爽。上朝声声此起彼伏,在各自小圈圈内低议的各位大人纷纷按照位序排班,之前不知道避在何处的萧大人也出现了,随着队列往金殿去。
文武两班将金殿簇满,三跪九叩后文武分立两旁,前天空下来的位置也递补完结。每有变局之后,但凡是空下来的位置总有递补获益的。至于候在最末端的资历浅淡的年轻的才俊们严谨着姿态,正经朝议议完,才会轮得到他们。能班列朝班是所有世家子弟的梦想,能有幸旁列,着实是天大的福分。
一如既往,在词锋尖利的争辩中,朝议开始了,摆在眼前的事情要尽快执行,犯下重罪的罪人定罪、抄捡、处置要尽快厘清呈禀;其同党的甄别也要速断速决;京畿六部的调整更是刻不容缓;搅乱地方诬陷忠良的草莽亟需清剿。
在掌控天下苍生的金殿上,维系在表面的争议很快达成了预先就做好的统一,争议也只是将阁臣的决议呈于圣听罢了,接下来,议题在西南天灾人祸上趋于严肃,势在必行的平乱前的筹措已经加急进行了,这个议题也将有幸在末尾处的萧泓等等的才俊们以荣耀的姿态出现了。每个人的表现都不负于家族的寄托和自身的展望。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荣华喜乐,他们是精忠报国的忠臣。
繁琐的议程大致结束后,也再没可要上禀的了,今日的朝议也即将到此为止,其他具体事务则将由各部官署细分处置。那么……散朝了吗?
此刻,众多目光飘向某些大人们那边。这些中的某些位大人难道就不想对萧泓和扬州言三的事情给出点意见或建议吗?
骤止了争议的殿上有难得的宁静,一直靠着龙椅无声无息听着的王上换了个姿态,颇有些精神了。排班在前的萧大人笼着手垂着眼帘,反正他家是没消停的日子可过了,哪位当真出面严正法纪,他也豁出去了。之前才被王上淡淡嘉许了的萧泓更是昂首挺胸,一派英姿勃发,看得多半想只想冷眼旁观的无不侧目。看这样子,萧家是做好了对策了,得,热闹了。
谁说?谁议?
一片沉默中,老诚的阁臣们转动着手指头,当什么都没感觉的。紧随着这些老臣的态度,个别想挪步说点什么的,都撇开言官的尊严和体面,将脚尖缩了回去。在全无明证的事态下冒然,一旦坐实了诬告,可是场引火烧身的祸端。人人都看得明白,这两日,满京城的百姓被言三萧泓的事儿搅和得没了正行,实际上但凡是官署任职的,谁家不被烈阳焚空惊扰得胆战心惊。就算是有洞察纠正世风的想法,也绝非是此时此刻!拿自家的前程为他人前程开路,还是算了吧,谁也不是傻子!
可……问题又来了,若是现在不议,以后可也得闭着嘴巴。现在议是自讨没趣,留待往后议,更是麻烦。
但凡是回避不了了?
一个身影一晃,喔,有位大人一步迈出行列。
拢着手等着的所有人精神一振,赶紧瞧瞧,是哪位大人自甘做出头鸟?
身为京畿重地负责民政的京兆府尹迈前立于文臣武将的排列中间,他有案情要上呈。不同昨日,此次也有大难处的御史大人没找他麻烦。
案卷?这么个时期提出来想必一定和扬州言三有关吧,太好了,若是能借此抓住不良把柄,打击打击言氏的刁民气焰是再好不过了。
京兆尹将诉状呈上。有人状述萧泓在塞北窃取民财,拐带回京。其诉状中,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排列前列的萧大人一下子把脑袋扭得都疼了,死死盯着排后的京兆尹,牙咬得痒痒的,谁?是谁在污蔑世家子弟?!
“是塞北马场江言耀晴递上的诉状。”身为京畿政首,位立四品的京兆尹素来是位极稳重的人物,此刻,也只能瞅着脚下金殿上的严丝合缝的金砖忧伤不已了。自个儿跳出来绝非他本意,这个诉状是今儿早加急赶着他上朝前送达的。递上的诉状只要受理,就得审,到时候,他总不能派衙役往京郊大营去提审质询萧泓吧。趁着这个时机,抛出来集思广益,免得他自个儿担当。
排后的众位才俊听得耳朵发痒,再瞅身边还在昂首挺胸的萧泓,嗯,被那样的人家千方百计拖后腿,萧世兄还能有前程吗?
言家小六这个死小孩!早已见识过言氏无所不用其极的闹腾的萧泓听得无言无语,当初他羞愧于相思病一事离家避往塞北,可叹经验不足,盘缠用尽,不得已将他那匹御赐的良驹抵押给了过路的言家小六,他早就将这件倒霉事给刻意忘了,万没想到这个死小孩居然以此告他拐带民财!
江氏言耀晴?谁?殿中的大人们皱眉寻思起来。
嗯,想起来了,是王上御赐成婚的那个男妻。
笼了笼手中的芴,齐齐暗下审读着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刻,京兆尹抛出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案宗,总该有个缘由吧,该……会是什么意思?默然中抬目看向上殿的王上,是提示他们开口上疏呢?还是警告他们少管闲事呢?
远远的,沁人心脾的燃香笼着上殿,在飘飘渺渺的云雾般中,谁也看不清楚高坐金殿上的王上的神色了。
压下恨不得把言家小六拎过来揍上一顿的心情,萧泓果断地出列接招,可不能被这么个诉状耽搁了他去大营的机会,不然,就麻烦了。
毫不搪托,将诉状中所列的罪名全部认下。请罪的萧泓陈述了当时的状况,“当时,在城墙上激战后,臣下肩部受了重伤,回程的安排都是由侍从安排,是臣下疏忽大意,请王上恕臣下不察之罪。”这是事实,在所谓的守城激战重伤后,还当众吐了血,此后,一直就被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高手看管着一路回京,这是有目共睹的的事实,是可以随时找出无数人证的。
合情合理的解释当即得到了京兆府尹的肯定。“若是如此,那么就不存在拐骗民财的故意,按律法,退回财物之外,补以一定赔偿就是了。”
此案告破,同喜同贺。在众目扫视下,京兆尹退回班列,心中更加忧伤。在贵胄遍城的京城中,京兆府尹不过四品,由于主政天子脚下的所有政务,任何门第都多以礼遇,如今京兆府反了戏院般,什么案宗都往他们那边塞,更可恶的是,偏生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人家还都占着个。难不成就没人能收拾得了这家子么?
无论是转着手指头继续矜持的老臣,还是很想要维系体面的重臣都不再期盼,这个诉状明确得转述着一个事实:塞北江氏江暮娶了男媳妇儿的是御赐的,现在只要言论牵扯住言三,就一定要将王上已经御赐成亲了的言家小六放在旁议之前。
德性再如何耿直不阿,也当即放弃了尾随。追究已经颁了旨意的金口玉言的过失,实属不智;为非涉及社稷民生大事的闹剧搭上自家前程,更是笑话一桩。
第四十章
满心生恼,恼中又生趣,在京城这地界,一个小小的扬州言氏能折腾到这份上,着实也是本事了,算了,暂且先认下吧,来日方长,跌了面子的,以后再报。
对此再无纠缠,此事中止,再无可议,这下可该退朝了吧。
一声微叹自金殿最上而下传来,听得下首无不敛容垂首,兢兢战战。现在不同往今,素来对政事倦怠的王上将曾经放开的朝政独揽在手,王权之势不可阻挡。
轻叹后随之而来是急促的咳嗽声,不间隙得在空旷的静寂殿中回荡,听得无不屏息,猜度着龙体的状况的诸位免不得将立储的事端再次升上了心头,只是此时此刻,谁个又肯卖弄忠诚去抚慰逆鳞?相比这声声咳嗽,众臣们均将心思放在思量那一声叹息上,此是何含义?是对他们会意错了表示不满?还是对没有发生什么表示失望?
久久方才停下咳声的王上淡定下来,对这些上呈的罪行表示出深深自责,法度是绝容不得放过这些大逆罪人,按照欺上罔下勾结外邦的罪行,无可争议的将被判以极刑,就是最低也要贬为贱民流放边塞,府内女子也需充作官教司,终生不能获以自由,只不过,其中牵扯出一个不可争议的争议,此次牵扯中有些家门与王家系有姻亲,虽并无资格由宗正府管教圈禁,却也难以按照律法将其充为官娼,毕竟王家体面不能受到折损。这两日,后宫中一些妃嫔以泪洗面,日日在佛前忏悔,太后和太妃们对此也颇有微词,那些自幼习得三从四德的深闺女子们如何问得父兄外事,清清白白的却要受其连累,如何能省得?
“此事该如何为?”为此沉痛着的王上询问着众臣的意思。
在京中,哪家不是姻亲带故有香火之情的,只是面对坐实了的罪行,无人敢以连坐之罪牵连家门,现在耳畔划过王上这一番忧叹后的问询,有心的当即打起了精神,听话听音,难不成可大赦?
抬目碰触了王上扫视过来的眼色,有些深,又有些冷,惊得振奋起来的都无不再次低下头去。
“‘为君分忧’的言耀辉是什么样的人?”王上轻轻敲击着龙案的声音传下。
面对再次发问,揣度着圣意的殿上众臣都一怔,这时候问及言三的德性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莫名其妙就这么成全了萧泓吧?对此发问,默契着齐齐看向萧大人。对各位同僚们的“礼让”,萧大人认了。他也只是见过言家小三几次面,相比姓言的其他子弟,言三的稳重宽厚是肯定的;可要他说好话,就是将来出岔子的现成话柄,衡量再三,迈出行列,萧大人回禀:“扬州言三性情温厚,孝顺父兄,待下温厚,素有孝名。”没办法,踩低言三的声誉,对同在一条船上飘摇的萧府也毫无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