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摇头,端起碗做出扒饭的动作。
浴室的门开了,易言头顶着湿哒哒的毛巾走了出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打开电扇。
“林源,这人是谁?”
“夏誓君学长,今年大四。”
“嗯……?”易言皱起眉头打量夏誓君,像在打量外星生物,样子有趣得很,夏誓君忍不住想笑,“你在看什么?我脸上粘着饭粒么?”
“没什么。”易言悻悻地背过身去,“林源我回来时给你买了南瓜粥,你要不要喝?”
“诶?”
“看你这瘦巴巴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沾油水。”易言把粥和勺子放在林源面前,“还是吃这个吧,我特地多放了两勺糖。”
“嗯,谢谢,你真体贴。”
“你——说什么呢,这这竹竿样子,不是明摆着你不吃肉的么!”听那小孩的口气居然有点尴尬,“我和你交换吧,你的排骨归我了!”说罢拿走了放酱排骨的饭盒,忽视夏誓君的表情,啃得不亦乐乎。
“这个也给你吧。”林源把咸肉冬瓜推到易言面前,自己慢慢喝起粥。
夏誓君有点尴尬,去年暑假,都是自己和林泉吃什么,林源就跟着吃什么的,实在是不了解林源的口味,买来的东西,被嫌弃了么。
林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开口:“我不是不喜欢学长的晚饭,就是今天实在有点吃不下,抱歉。”
夏誓君摇摇头,起身告辞。
不知为何,每次遇见林源,心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自己和他相识算是一年多,一度自诩为他的哥哥,夏誓君自认为了解他的不算多,但也一定不少,可没有了林泉后的再见,却让两人之间的气氛,除了客气,就是尴尬。
他不喜欢林源瘦瘦的安静的样子,因为他的小泉一直活蹦乱跳。
他不喜欢林源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因为他的小泉笨笨的照顾不好自己。
他不喜欢林源心思周到和体贴,因为他的小泉很粗线条,总会闯祸。
他看到的林源,只是林泉的影子。
他想在那个人身上,找到已逝去的人的身影。
仅此而已。
Chapter 6 朋友
林源的世界一直很安静。
林泉离开后,他的时间像被固定在了一个静止的时空里,闭上眼睛,全都是姐姐纯真而关切地笑容。
他反复梦到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天晚上夏誓君微笑地让自己叫他哥哥,姐姐和夏誓君吻别,他和姐姐钻进车子,从大路一路回家,父母温暖的拥抱,祝福终于自己长大成人。
梦总是做到这里就断了,他自然醒来,默默地望着寝室黑漆漆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有时候,现实才是梦境。
军训结束后天气终于不再那么炎热,大一的课程很松散,以基础课为主。林源不喜欢随波逐流,他安安静静地上课下课,没有课的时候,就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自习,或是纯粹坐一上午,表情始终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因为谦逊有礼,对他有好感的人不少。
他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好,好得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去关心他要什么。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个始终挂着淡漠笑容的好人,有需要时一定会从天而降,不需要时就消失地远远的。
他在自己与人群间建起一道矮矮的墙,君子之交,淡若止水。
林源的两个室友都有女朋友,天天早出晚归,回来还不忘煲电话粥到深夜,林源又是喜冷清的性子,为人淡漠,成天无影无踪,苦了寝室长易言,每天面对三个冷冰冰的背影,独守空房。
九月末的夜晚,林源和往常一样自习到天黑才回寝室,
“林源你总算回来了。”易言苦瓜脸地逮住林源不放。
“怎么了?”
“大周末的你们一个个居然都没空,闷死爷了。”易言脸上居然有一点孩子气的委屈。
“我去自习了,”林源放下东西,“现在回寝室陪你。”
“走,去剧院,今天是校迎新晚会,看热闹去。”易言不由分说地把林源往门外拖,林源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不自觉地皱皱眉头,被易言看在眼里:“你丫,成天只知道学习发呆,跟个小老头似的,快去和易老大我过过年轻人的生活。”
说罢关灯锁门,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林源倒也没想着要回绝他,看对方不容拒绝的气势,心里暖暖的。因为复读一年,易言在寝室年龄最大,性子有点孩子气,喜欢摆老大架子,也的确很照顾另外三个室友。平时吃饭,易言都会叫上自己,或帮自己打上一份;参加的社交活动也有一半都是被易言拉去,就是因为有了他,自己才显得没那么离群。
不过易老大居然有一副别扭性格,平常脸皮厚,别人一谢他脸皮就薄得要命,特别是林源充满疏离感地道谢,每次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既然如此,林源也就渐渐对他放下防备,两人的相处变得轻松起来。
那天晚上是林源第一次去看学校的大型演出。
全校性的迎新晚会,载歌载舞热闹非凡,林源第一次发现自己之外还有一个那么大的世界,每个人都在舞台上肆意张扬着青春,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和易言说的一样,像个小老头。
不过,他也在舞台上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喂喂,听说那个主持人是这届学生会主席。”易言不安分地碰碰林源胳膊肘。
“嗯,叫祝宵。”林源随口回答。
“怎么主持起来还板着一张脸,像谁欠他钱一样。”
“他只是表情不生动,人应该还不错。”
“诶?你认识?”
“没,不认识……以前见过一面。”林源有点尴尬。
“听说他是学编导的。”
“他好像是学校历史上第一个身为艺术生的学生会主席,刚上任时有很大争议,所以很有名。”
“哈……我还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想不到你还知道挺多的。”
林源笑笑,这些消息都是生日那次从林泉口中听到的。
“和他一起主持的姑娘长得还挺秀气的。”
“嗯,她是这届的办公室主任翁海萤,声音挺好听。”
……
“刚刚那个跳舞的姑娘好性感!”
“她应该是这届文艺部……部长虞莉帆吧。”
……
“你又看到什么认识的人了?”
“嗯,中间那个短头发的女生,是新闻中心的……”
……
“你知道刚刚唱歌那妹子是谁么?”
“……左边那个我知道名字,是秘书处的……”
直到夏誓君出现在台上。
他穿着白色的西装,头发整理过,显得黑而亮,细细的碎发遮住前额,笑容温柔,风度翩翩地牵着一个穿礼服的女生的手,走路的姿势挺拔健爽,如同获得新生一般。
他和那个女生一起带领后面的新生表演诗朗诵,声音清明透彻,铿锵有力,每一下都重重撞击在台下观众的心上。饱满的感情让台上人显得高大挺拔,虽不魁梧,可充满了不可抵挡的气概。
林源安静地看着他,轻轻抿起双唇。
倒是易言吐出一句:“这不是那天晚上给你送饭的那个……他不是大四了么,怎么还来凑这个热闹。”
林源没应他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瞳孔中的颜色随着舞台上的灯光变幻莫测。
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有些问题,沉默,才是最好的答案。
晚会结束,人流四散开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都不想回寝室,于是在校园内散步。
“想不到你居然认识那么多学生会的成员啊。”易言感叹。
“嗯,因为以前的一些巧合。”和易言说话没有压力,林源下意识地把他当成能信赖的好友,不在意告诉他一些把以前的事。
“什么巧合,那么巧?不会是通过前些天那个送饭的认识的吧~”
林源笑笑,没有回答。
“那个送饭的什么来头,又给你送饭又上台迎新生,还认识那么多学生会的人。”
“他是上任学生会副主席。”
“我说呢,怪不得笑得一脸官腔,真不舒服。”
“你不喜欢他?”林源有点惊讶。
“你不觉得他笑得很假么,”易言说,“那天他送饭进来,我就觉得他笑得假惺惺的特不舒服,要不是你起来我早把他赶走了。”
“是么……”林源垂下眼帘。
还以为他和姐姐一样,身边包围着那么多仰慕者,原来也有人持着不喜欢他的看法,心里居然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也不是当着你面责备他的意思,”易言解释,“我就是觉得他给你送饭却完全没有在关心你的感觉,只是例行公事,让爷很不爽。”
易言的第六感很敏锐,林源心里一颤,嘴上说:“我和他也不熟,他能对我例行公事,我就很高兴了。”
“不熟就把那么多朋友介绍给你了?”
“不是他,是我姐姐——”林源脱口而出,“是姐姐介绍我和他们认识的。”
“姐姐?”易言停下脚步,“你还有个姐姐在这个学校?”
林源觉得心突然被悬空揪住,只能垂下头。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她……她是夏誓君的学长女朋友……”
“怪不得也照顾女朋友的弟弟,真是仁义至尽。”
“呵呵……”
“你姐姐一定是个大美女吧。”
“诶?”
“弟弟长得那么好看,姐姐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咯。”
……
易言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姐姐去世三个月,林源一直都安安静静,甚至连哭也没有过。可现在看着面前的人,他突然很想倾诉,翻腾地想告诉他自己压抑了许久的过往,面前的人,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姐姐她……几个月前去世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反而感到世界清明起来,看着易言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居然还有一丝快感。
“是车祸……别担心,我没事,生死由命,我也接受了。”
刚说完,什么东西倏地向他飞来,接住一看,是一罐冰雪碧。
“喏,请你喝。”易言自己也打开一罐,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自顾自地喝起来。
“我不是担心你——”易言说,“不过车祸还真多呢,到处都是,出门太不安全了——”易言自言自语。
“喂,既然你和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他大大方方地继续说,“我说复读一年是骗你的,其实我一年前也是因为车祸才没法上学。”
“诶?”这次轮到林源面部表情僵硬。
“那时候真够呛,康复训练什么的才真要人小命,比你姐姐运气好点,算是捡回一条命吧,以后再也不干什么蠢事了,能活着就好。”说罢还冲他地笑了笑。
被这样不动声色地安慰着,林源突然觉得有一点点想哭。
“我说你,没伤到哪里吧。”
林源摇摇头,撩开前额的头发:“撞到脑袋,留了条疤。”
易言轻轻抚摸了下疤痕:“不错,没毁容,挺好的。”
林源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我也有一条疤。”易言蹭蹭右边大腿上,“在这里,很明显的一条,哪天回寝室给你瞧瞧。”
“不用了,哪里有互看大腿的。”林源突然感到心里的大石头被搬开,轻松得不得了。
“喂,你笑什么?”
“没有啊……”林源摸摸自己脸颊,才发现自己毫不自知地笑出了声。
“喂你还说你没笑!”易言敲敲林源脑袋,“你终于笑了,真是累死爷了。”
林源又愣住了。
“你不知道自己每天沉着张脸多可怕,笑也不好好笑,就只会动动嘴角,每天拉你上这上那玩都不肯开心一点,爷还在使劲猜你是不是失恋呢。”易言的目光瞟向天空,腮帮子孩子气的鼓鼓的,“车祸嘛……那个,我也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感觉……反正,你说的么,生死由命,总之,和刚刚那样就好了。”
“嗯。”林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在那件事以后,他第一次觉得,从身到心都是暖的。他只能抓住易言的手,有点语无伦次,“谢谢你,我……”
“谢什么谢,告诉你这点破事儿爷是自愿的!”对方立刻慌了,甩开林源的手自顾自往前走,林源觉得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很可笑,缓步追上去诚恳地说:“可是真的谢谢你,你是第一个那么关心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道就什么也别说!都是男人,谢来谢去肉麻死了,又不是同性恋!”对方仍旧不领情。
“诶?”
“不早了,回寝室吧!”
“你刚刚说……又不是……什么?”
“又不是同性恋。怎么了?”
看着对方波澜不惊的表情,林源突然觉得,刚刚拉进的距离,又一次被硬生生地扯开,刚刚接触到温暖的心脏,毫无来由地觉得冷。
“易言,你不喜欢同性恋么。”
“不是不喜欢,是讨厌。两个男人黏在一起,不恶心么。”
“是么……恶心。”林源悬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他冲易言笑笑,面不改色地和他走在宿舍的路上。
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心中还持有着怎样的赤果果的想法。
在看到他穿白色西装走过眼前时,还有明显的呼吸错乱的感觉。
他给自己送饭时,心里只有卑微的欣喜。
军训晕倒后第一个见到的是他,每个细胞都快乐得连病痛都忘掉了。
许愿的时候,不抱希望的祈求他多一点的关注。
他把平安符交给自己,自己便觉得,守着平安符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他和姐姐恩恩爱爱,自己在背后偷偷看。
他在夕阳斜下的窗前,隔着日光的河流,将手心放在自己额角细碎的头发上。
心是什么时候交给他的,自己也不知道。
林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很快平复。
前一分钟认为可以做这辈子挚友的人,后一分钟便用一句毫不经意地话推翻了对未来所有的假设。
原来还以为,自己怀抱的有罪的爱恋,也能找到倾诉的出口。
算了,世间一直如此,给你糖,再给你鞭子,何苦为难自己呢。
林源眯起眼睛,看着走在前面易言的背影,轻轻的笑容,又挂上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