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板,有没有新货?」
「有。」老板回应一声,从架子上抽算十张宣纸,细心地卷起递给另名客人。给了帐,这才过来招呼马靖:「每次有新货,我都给你留着了。」
他打开柜子,介绍道:「这回进的颜料有两种,一种是草料性质,有花青、滕黄、胭脂、牡丹红等色,质细且透明,但年久会褪色,另一种是石矿性质,有朱砂、头青至三青、赭石、石黄、白粉等,质地不透明,覆盖力佳,年久不褪色。你要哪些色料?」
「每一块。」他简直有收集的癖好,买回搁在房里,幸亏所占的空间不大。
「要不要挑笔?」
「不了。」他房里的画笔也充足。
颜老板笑了笑,「老主顾了,我算你便宜些。」
「照原价无妨。」马靖并非买不起。每回经过这家货铺就想起竹子穷得连饭都没得吃,像条可怜的小狗儿,不知流浪到哪儿去了。
片刻,马靖带着颜料饼离开。心头沉甸甸,忘不了竹子哭泣时,泪水像下雨似的。
我喜欢马靖。
这句话,一直搁在心上。
失去了伴,他从未再交其他的朋友或对谁好,因为那不是他养的竹子。
「竹青失踪两天……」宛如晴天霹雳,梅仲兖喃喃道:「怎么可能……」
席老板满怀歉意,「咱们也不知道怎会发生这种事,自从上一回你带他来,人就像往常一样乖,也安分地待在画室……」
席澐接下说:「怎知那天中午我出门送画,爹只是到斜对街的画堂和地方上的文人雅士叙旧,婉儿送饭过来才发现那孩子不见了。」
席老板难辞其咎。「这事说来都要怪我,那天我别去画堂就好,孩子也不会不见。」
「不,我没怪你们。」真正失责的是他,有时候,他甚至希望那孩子不存住。眉深锁,梅仲兖凝望门口,眼底流露一抹忧。
「人会不会回去了?」席澐压根不知好友的落脚处,否则早就上门去找了。
「我出去找。」梅仲兖旋身就走。
席老板不禁摇头,叹道:「唉……好端端的,那孩子怎么失踪呢!」
席澐也叹气:「仲兖落魄这些年,连孩子都养不起。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他性子,若没走上绝路,也不会把孩子交给咱们看顾。」
「啧,你提这些干什么,咱们不差给那孩子一口饭吃。至于仲兖……不是我这老人家啰嗦,他娶了那什么女人过门,引狼入室!」
「呃……爹,那都过去的事了。」
「我为他感到不值!」气咻咻的骂完,席老板不禁庆幸,儿媳妇守妇道,没给席家败坏门风。
梅竹青揣着一幅画卷,依循脑海唯一的念头——要找马靖。
出外身无分文,没得吃喝,走累了就躲在僻静的小巷弄休憩,入夜后倦了,便藏身在无人的市场内,直到睡醒,再继续寻找。他浑然不知马靖的家要从哪边走,也不晓得前往马家质库的方向怎么去……迷了路,总觉得每条街坊都很像,很像的……
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掉,目光再也抓不牢过往;找不到以前居住的矮房,寻不着那片空地;认不出通往马家老宅的几条街坊。
他好讨厌爹……沿途哽咽,紧紧揣着一幅画卷,伤心地走在街边上,出门一趟,证实了他搬离马靖的家好远、好远……
不禁埋怨自己,当年爹牵着他走,他一迳地哭,都没认路。
两日后,悔竹青回到画斋,倚靠在门口处,从凌晨守到天亮,揣在怀中的画卷弄皱了一截,他心疼地抚平它。
席老板前来营业,远远瞧见梅竹青,又惊又喜得差点儿跳脚,急忙奔来,劈头就问:「你这孩子究竟上哪儿?」
下一瞬,才想起人不肯说话。立刻开了门将人拉进画斋内,连连打量,「你没事吧?你爹和咱们到处找你,差点儿急死。你以后别再闷不吭声的出去,害大伙儿为你操心。」
梅竹青双眼红通通。
「饿了吧,孩子?」
梅竹青搂着画,毫无表示。
「唉,我去买早点,你待着。」一番关怀急剧冷却,席老板迳自走了出去。挺无奈的照顾一个异常的孩子,那心思就像无底深渊,既摸不着边际,也看不透。
买了早点,席老板回到画斋,唤道:「过来坐下吧,饿了好些天,瞧你都瘦了。」
梅竹青一脸憔悴的坐在角落位置。
「你拿在手上的画,可以让我瞧瞧吗?」
梅竹青摇头不肯给。
「呃。」席老板不勉强,暗忖等他不注意再偷瞧也不迟。「快吃点东西。」
梅竹青听话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席老板佯装不经意地问:「那幅画对你很重要?」
「要不要挂在画斋里卖?」
他摇头。
「是仿画吗?」
他又摇头。
问不出所以然,席老板满腹狐疑,他带着画失踪几日干什么去了?
「你爹这几日都过来询问可有找到你。以后,无论你想去哪,就算不肯说,好歹也留张字条。待会儿我带你回宅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今儿,你师父有画要送,你若想陪着出门,就点头。否则整日闷在画斋,也难为你了。」
梅竹青点了头。
晌午后,席老板卖了两幅画,趁着四下无人,溜进画室内想偷看那孩子宝贝的画,展开一瞧,原来是人像画……左下角有一行落款:马靖英俊潇洒,竹子是我养的。
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席老板连搔脑袋,咕哝:「画里没竹子……不过,马靖这名字有点眼熟……」
「靖少爷,你一早又要出门了是不?」小阮瞥见他在屏风后换衣裳,都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若不走,被爷爷逮着,又得听他老人家啰嗦娶妻生子的好处,真是够了。」
「哦,老爷想抱曾孙,当然会催啦。」她笑了笑,换上一壶新茶,又说:「老人家就是这样子。」
马靖哼了哼,率先警告:「我不许你也拿这事烦我,否则休怪我换丫头侍候,把你赶出去。」
「你的嘴还是一样坏。」小阮嗔道。
「是又怎样?」马靖坐在红木雕花圆桌旁,等着小阮倒茶。
「喏,喝点茶水,消消气。」小阮太了解他了,刀子嘴豆腐心,跟马爷是两个样呢。「靖少爷能说最近在忙什么?以免老爷问我,没法儿交代。」
「我在征一批役夫,主要是看守粮仓,分号的阿成说有不少人去询问差事,统统安排在今儿中午前过来让我挑人。」
「哦,别忙坏了。」她待他有如亲手足般关怀。
马靖瞅着她,坏心地说:「爷爷怎没注意你已经是老姑娘,再不嫁人就变成老姑婆。质库里的阿祥没娶妻,我去同爷爷说,把你嫁给阿祥。」
小阮赫然吃惊,「你敢!」
「我怎不敢?」马靖转着杯子,一脸坏相的打算。
小阮跺脚,挥着托盘嚷:「你……你敢就试试……我……我讨厌阿祥!」
「哦,有啥关系?阿祥喜欢你就好了。」
「你……」小阮急得泪花在眼眶打转,「我……我喜欢长生!」
「你不会去说给他听,告诉我有啥用?」
脸色忽红忽白,她提袖抹了抹眼角,奔了出去。马靖放好杯子,悠哉地走出房外,眉一挑,嘴角渐扬。宅里的桃花开了一对呢,有事没事就转来他苑内的长生终于逮住小阮,不知会不会哄姑娘家别再哭了。
马靖走后,殊不知苑中一隅,小阮拿着托盘打长生的头——
「叩!」
「都是你,早该跟我说了,害我等好久。」
「唔……」他揉着发疼的脑袋,咕哝:「别以为只有你会害臊……」
第五章
马靖独自驾着马车前往马家质库的分号,位处于热闹区域,人口密集,绕过花市,途经三座桥,邻近码头一带。
这地点选得好,也是爷爷年轻时所开设,从来由爹掌管,近几年,爹似乎有意与爷爷切断关系,遂将分号过继到他名下。
下了马车,马靖甩了甩衣袍下摆,尔后跨入铺子内。
视线一扫,近上百名丁夫排排站,一看即知是前来找差事做,将铺子内挤得水泄不通,他命令:「阿成,去将门外的征人告示撕下来。」
「哦……好。」阿成立刻从柜台内奔到门外,揭下告示后即回到工作岗位。
「拿笔、墨、合同过来。」马靖再度差遣。
阿成谨遵吩咐,不敢延迟,捧着笔、墨、合同来到靖少爷的身旁,耳闻一声命令「去搬桌椅给我。」
「是。」存心刁难,阿成毫无怨言,将笔、墨、合同往柜台一放,急匆匆地跑去后面搬桌椅,来回两趟才办妥。
「靖少爷请坐。」
马靖坐下后,哼声:「你怎没拿砚台,没磨墨,我怎写字?」
阿成连连鞠躬哈腰:「是……小的疏忽。」
「快去拿!」他猝然拍桌。
「小的马上去!」阿成大声喊。一下子又跑入柜台内,再跑出来时,脸上冒汗,不敢提袖揩去,他一迳的添水磨墨。
马靖抬眸迅速一瞄,找差事的人数减少一些。「得了,去忙你的事。」
「好。」吁了一口气,阿成提袖往脸上抹去汗渍。
一场戏演得逼真,靖少爷挑人当差,先淘汰无法忍受让人颐指气使的,以免办事不牢。
「干不了搬运粗活的也请走。」马靖头也没抬地说。
这会儿,无人离去。
马靖继续道:「我需要一班子固定的役夫,平日得轮流守粮仓和搬运米粮,领固定月俸,加上搬运米粮的工资会额外付。保守估计,每个月起码有三两以上。」
听罢,众人脸上一喜,要养活一家子七、八口都不成问题。
马靖此时才抬头,勾勾手指头示意他人上前,留下身家资料,签聘约合同,有待明日起上工。不消多时,已找齐人手。
马靖唤:「阿成。」
「小的在。」
「将这一叠合同拿到码头的粮仓给严领事。」
「好。」阿成唯命是从,捧着叠合同,前往两条街外的码头。
接连数日,席老板吩咐儿子外出送书画或添购颜料、画具等名目,都得带着徒儿一道,有心让他多接触外面的光景,回到画斋之后,便叫他画出在外所见,诱使他不再一味的仿他人之画作。席澐则很满意徒儿听话,虽不肯开口,但偶尔肯写字表达。
待在画室内,梅竹青描绘一座牌楼与满街花市的热闹景象:画中有男女老幼,有买花、卖花的人。不禁想起昔日和马靖一起逛街时,会买糖给他,平日还会送饭给他,缺颜料饼也会添购给他。
他是马靖养的,只想跟马靖在一起,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至今仍难过,爹故意把马靖赶走了。
凝泪的眼眨了眨,他提笔顿了下,从桌案角落取来一张纸笺,写下几个字:我不要回家。
起身交给师父,梅竹青回到座位上,继续作画。
席澐怔然好半晌,「你不想跟你爹回去是不?」
梅竹青点头。
「为什么?」
他没再做任何表示。
问也是白搭……席澐暗忖这三年多来,宅子内虽容得下他人住,可毕竟是友人的孩子,他无权做主。
「竹青,你不喜欢你爹是不?」
他又点头。
「为什么?」
他再度拿一张纸笺,提笔写下:爹赶走马靖。
席澐怔忡,想起数日前,老爹告知偷瞧的那幅画……究竟怎回事,马靖是谁?仲兖为何要赶走?
此刻,他看着徒儿一脸忧伤,好像快哭了。席澐安抚道:「等你爹过来,我和他商量。」
梅竹青咬了咬唇,走回角落坐好,那落寞的身影始终背对着他人。
席澐不禁担忧——若继续下去,这孩子恐怕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不愿与人沟通,简直行尸走肉。
两日后,梅仲兖前来画斋,席澐一瞧见他,旋即将他拉出门外。
「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我才要问你怎回事!」席澐气恼地甩开梅仲兖的手。
梅仲兖怔了怔,「你气什么?是不是竹青又给你添麻烦?」
「是关于那孩子没错。」席澐回头瞧了下,媳妇儿没跟来。于是放心地问:「你坦白告诉我,你和那孩子究竟怎回事?他怎不说话?你是不是打过他还是虐待他?」
梅仲兖愕然,「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原因是什么?」
梅仲兖支吾其词:「……没什么。」
「仲兖!」席澐颇恼地叫:「不是我鸡婆爱管闲事,你们父子俩像个样子吗?你自己想想,孩子多无辜!」
「你究竟想跟我算什么?」梅仲兖拧眉。
席澐扒了扒头发,又叫:「绝对不是钱,你别多想!」
梅仲兖别过脸庞,看着寂静的巷道内,画斋、画堂早已打烊,自己若没来,席家的画斋也差不多要关门落窗。有时候,晚来一步接孩子,他便独自回到菜市场,将自己锁在充满腐败气息的小阁楼。
「你怎不吭声?」
梅仲兖回头问:「你要我说什么?」
「给个话啊!」席澐等个半天,仍没答案。「你可知那孩子不想跟你回去?」
梅仲兖叹息:「知道。」
席澐举手连连指着他,「你你你……还在跟我打马虎眼!」火气都上来了,那死性子惹得他快失去耐性。「马靖是谁?」
梅仲兖惊讶:「竹青肯说话了?」
席澐掏出两张纸笺,「你自己看看,这是他写的。」
梅仲兖看完,忍不住捏皱纸张,咬牙道:「我不许他跟马家人有牵连。」
席澐彷佛被雷给劈傻,怪叫:「不会吧……是同一个马家?」
梅仲兖点头。
「怎认识的啊?」
梅仲兖左右为难了会儿,才道出经过:「我让竹青去马家质库当棉被……他们俩认识后,一开始我并没有阻止,毕竟他们年纪尚小,竹青天生说话又迟钝,有一个玩伴不是坏事,而且那孩子对竹青也颇照顾,直到我亲眼目睹他抱着竹青……我……怎么可以不阻止。」
席澐终于弄懂了,一股气又冒上来,「你怎不早点儿来找我!」
「我还不起……」梅仲兖垂首,懊悔不已。
「啧,谁要你还。这二年多来,孩子在我这儿,我有跟你啰嗦过嘛?」
「谢谢。」他对好友满怀感激。
「够了,我不是在跟你讨人情。」席澐质疑:「你会不会误解了,他们只是孩子,岂懂搂抱那些事儿。」
梅仲兖反驳:「我没看错,也听见那孩子说最喜欢竹青。」
「童言无忌,何必当真。」席澐怪他小题大作。
「防着点总是好的。况且,在还没阻止之前,我就有想过要来找你。」
「你早该来的!」席澐瞪他,尔后硬生生地吞下一口气。「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竹青不想跟你回去,想待在我这儿,你的意思?」
梅仲兖犹豫了下,道:「叫他出来吧。」
席澐回头,大声喊:「婉儿,去告诉竹青,他爹在门外等着。」
片刻,梅竹青走出画斋,瞧见爹和师父,当下一脸失望,连丁点的心愿都无法达成。低着头,不断回想唯有马靖对他最好,不会强迫他睡在哪,也会送他回家。
——要做我的小跟班哦。
他没忘的,可是找不到马靖。眼眶蒙上一层泪雾,在师父和师母的目送之下,他跟着爹走了。
「靖少爷,你今儿又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傻子,每天驾车来来回回,你当我吃饱太闲?」哼了哼,马靖待在禁房内察看分号以前的帐册记录。
阿成站在铁栏门外,自讨没趣的说:「那么打烊后,我回去休息了。」
「你滚吧,我高兴待多久,你凭哪一点管我?」
「小的不敢。」
「快回去。」马靖挥挥手,像赶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