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恶仗就此开始,不出片刻的工夫,李凤池一方人马便是奔逃而走,留得满地鲜血,以及两具尸首。
李凤池行凶不成,反被砍伤,又气又痛之余,便是报了警。马维元一直没动手,当然无辜;王连山被警察拘了去,因为有人顶罪,所以不过半天的时间,又被放了出来。李凤池见此情景,心知大势已去,只好带着刀伤返回上海,悻悻的继续做寓公去了。
李凤池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演了一场闹剧之后又落花流水的仓皇而走。旁人说起来是个笑话,其实心有戚戚,把一双眼睛偷瞄向余公馆,真正承认了余至瑶的本领与势力。
新年一过,天气日益转暖,积雪融化,满街泥泞。这日上午,余至瑶早早起床,自觉夜里睡得很好,精神十分振奋。洗漱穿戴过后,他推门进了走廊,想要下楼坐坐。
哪知楼梯刚刚下到一半,他却是看到了正在来回徘徊的凤儿。
凤儿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新衣,两条辫子梳得油光水滑。欲言又止的抬头望着余至瑶,她心事重重的唤了一声:“叔叔。”
余至瑶这时已然累得双腿打颤。扶着楼梯扶手暂停了脚步,他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没睡懒觉?”
凤儿蹙着眉毛低下了头,小脸白白净净的,瘦得只有巴掌大。
余至瑶见了这副情形,忽然怀疑是宋逸臣虐待了她。提起一口气继续向下走去,他这回停到了凤儿的面前,弯腰问道:“凤儿,他打你了?”
凤儿抬眼望向了他,两道秀气的眉毛垂成八字,仿佛忧愁的快要落泪:“叔叔,我生病了。”
余至瑶一愣,随即就抬手摸了她的额头:“病?”
凤儿泫然欲泣的压低了声音:“叔叔,我身上长了个瘤子。”
余至瑶立刻紧张起来:“瘤子?长到哪里了?”
凤儿一指自己的小胸脯:“这儿。”
余至瑶伸手就去解了她的衣扣,又把手从贴身的卫生衣下面伸了进去。指尖抵住乳房一摸,皮肉下面果然有个滚圆梆硬的瘤子。他控制着力气轻轻一按,结果凤儿马上就疼得叫出了声。
抽出手来站直身体,余至瑶正色说道:“别怕,叔叔这就带你到医院去。”
余至瑶穿上一件厚呢短大衣,然后一手领起凤儿,一手攥着皮手套,拖着两条腿就往外走。匆匆忙忙的坐进车内,他一边指挥汽车夫开往医院,一边把凤儿抱到大腿上低声安慰:“不怕不怕,就算真是个瘤子,也没什么的。在皮肤上切个小口子一挤,瘤子就出来了。”
凤儿听了他这番良言,吓的简直快要落泪。而余至瑶自己一回味,也感觉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怀里抱着细胳膊细腿儿的凤儿,他忽然生出怜爱,感觉对方像个带着灵性的小动物。
汽车停到医院门口,余至瑶一手拉着凤儿,挣命似的往诊室走,一边走,一边感觉自己应该请位私人医生了。
千辛万苦的在医生面前坐了下来,他气喘吁吁的讲述了凤儿的症状,话刚说到一半,医生就忍不住似的,忽然笑出了声音。
三分钟后,余至瑶依旧领着凤儿,两人臊眉耷眼的回家去了。
这回坐到汽车里,两人都是半路无话。凤儿凭空觉出了害臊,仿佛自己做出了羞人的事情。而余至瑶也很尴尬——他没想到小姑娘发育起来,起初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及至快到家门了,他思前想后的,才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记着医生的话,别乱碰它。”
凤儿满脸通红,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凤儿在家里没个姐妹,到了学校,身边同学又都比她幼小。她有心事也无人说,有疑惑也无人问。幸而瘤子长在那里,并不作怪,故而她羞了几天,也就重新平静下来。
48.两相系
在这一年的五月,何殿英租下一幢俄式公馆,喜迁新居。
公馆是座气派俨然的二层老房子,有嵌着彩色玻璃的大落地窗。何殿英一点一点恢复起了先前的生活,又买下一辆雪佛兰小汽车,终日开着四处交际。
乔迁之后的第一个周末,他在家里大请客,先有佳肴,后有赌局,安排的非常周全。开席之时宾客济济,中国人日本人白俄人欢聚一堂,其中有一位傻头傻脑的混血少爷,大名叫做叶夫根尼,因为背影酷似余至瑶,所以格外受到何殿英的宠爱。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所到宾客皆有来头。何殿英忙着寒暄敷衍,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才腾出工夫专门坐到叶夫根尼身边,笑嘻嘻的问道:“我说,你的新女朋友呢?”
叶夫根尼头脑简单,他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何殿英的,不过因为何殿英对他一片热诚,他便也认对方做了好朋友:“我已经没有女朋友了。”
何殿英狡黠一笑:“你不是还说要和那位大小姐订婚吗?”
叶夫根尼诚恳的告诉他:“她的父亲不同意,所以她不要我了。”
何殿英嘿嘿嘿的笑了一气,心中却是感觉不足。叶夫根尼徒有其表,总像是比余至瑶少了点什么。而叶夫根尼把头一扭,无可奈何的说道:“何先生,你不要这样嘲笑我。”
何殿英抬手狠狠一拍他的肩膀:“过两天我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叶夫根尼“啊呀”一声:“你不要打得这样重,我很疼啊。”
何殿英笑模笑样的没再说话,心中又想起了余至瑶。原来自己下手这样狠,连墙高的叶夫根尼都经受不住;那个打不死的倒是从来没抱怨过,总是由着自己揉搓。
这时,森园茂走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去,就见对方向自己递了一个眼色。三言两语的抛下叶夫根尼,他跟着森园茂悄悄离席。
森园茂向何殿英介绍了一位日本朋友,香川次郎。
其实何殿英倒是认识这位香川次郎,然而只是一面之缘,森园茂带着此人前来赴宴,他也没有留意。这回有着森园茂做了正式的介绍,何殿英自然摆出恭敬亲热的姿态,香川次郎也是谈笑风生,仿佛对何殿英是十分的久仰。两人越谈越近,最后何殿英把其余杂事全部推给李振成,自己则是带着这二人去了书房。
聊着聊着,何殿英觉出了意思——香川次郎,好像是个特务,而且还是个大特务。狗腿子和大长官的气质是不一样的,何殿英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不过香川次郎只是闲谈,说说此处情形,说说彼处情形,并不涉及敏感问题。忽然提起了何殿英手中的生意,香川次郎仿佛很感慨似的叹道:“何先生年纪轻轻,本领不小。人在哈尔滨了,照样能做天津卫的生意,厉害,厉害。”
何殿英打开烟盒,先向二人让了烟卷,见他们不要,这才自己叼起一根。“啪”的一声用打火机点了烟,他大喇喇的笑道:“香川先生,您太过奖了,这不算什么,我在天津卫混了这么多年,还能没几个兄弟留下吗?其实我自己要是想回去,也能回去;只是那边麻烦缠身,一时半会的不能解决。我既然在这里也能生活,就犯不上回去和人打官司,是不是?”
香川次郎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又道:“将来总是能够回去的。”
何殿英咬着烟卷,对香川次郎抬手一抱拳:“承您吉言。等我当真回去了,一定请您过去玩玩!”
香川次郎很和蔼的笑着,脸上不动声色。何殿英说起话来总带着玩笑口吻,让人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
何殿英也很喜庆的笑着,香川次郎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可见必是揣了心思。自己也不必主动询问,姑且观望着吧。
从此往后,香川次郎便和何殿英成了朋友,时常登门拜访,找他谈天说地。听说何殿英找了个日本女朋友,他显得十分喜悦赞同,并且表示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他愿意充当婚礼指导。
何殿英随他考察自己,满不在乎。结果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香川次郎大概是看他合格,终于吐露了心意。何殿英一听,却是精神一振。
原来这香川次郎奉了上头军部的命令,要在北平大栅栏一带开设赌场,明为赌场,暗里则是特务机构,所得收入,也可充当活动经费。香川次郎本人对于赌场生意一窍不通,想要随便找个本地人物帮忙,又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思来想去的盘桓一番,他顺藤摸瓜,却是看中了何殿英这个人。
双方开诚布公的商榷起来,很快便是达成了共识。何殿英是不会轻易返回平津的,不过他手下有人,可以远远控制。至于所得利润,双方五五分成。何殿英负责经营,香川次郎提供保护,倒是也都不吃亏。
七月时节,李振成前去北平,以大老板的身份承办了赌业。而在哈尔滨,何殿英则是和香川次郎拜了把兄弟。
何殿英现在,除了不能回天津之外,基本可算是无忧无虑了。
小老九在天津老老实实的开办公司,李振成规规矩矩的在北平经营赌场。他独自留在哈尔滨,有时陪着青山友美逛逛大街,有时找到叶夫根尼耍逗一顿。青山友美是个傻丫头,叶夫根尼是个傻小子,全没意思。
叶夫根尼的白俄将军父亲已经不大管他,所以叶夫根尼时常闹穷。何殿英有几次想要花一笔钱诱他上床,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终于还是没能出手。叶夫根尼只有一张脸白白净净,四肢全是毛茸茸。何殿英对于这么一只漂亮的大毛猴子,实在没有胃口。
他只是喜欢凝视叶夫根尼的背影。除此之外,叶夫根尼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到让他简直提不起兴趣来。
在清凉的夏末时节,何殿英跟着香川次郎前往日本,做了一趟短期旅行。
在陌生的国度与风景之中,他忽然强烈的思念起了余至瑶。异国总是新奇有趣的,可是这么多的新奇有趣,他却是无人分享。
在大阪的大街上,他买下一张印着樱花的彩色明信片。借用邮局里面的铅笔,他在明信片的背面写下:“祝安康,小薄荷。”
这张明信片漂洋过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上午,到达了余至瑶面前。
余至瑶生了肺炎,已然卧床休养了一个礼拜。哑巴把明信片递给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不在焉接过来看了一眼:“什么?”
随即把明信片翻到背面,他看清了那工工整整的六个字。
“哦?”
一声轻轻的惊呼过后,他毫无过渡的忽然恢复了平静,同时回手把明信片掖到了枕头底下。
哑巴坐到床边,一手端起水杯,一手托着药片。余至瑶用左手拿起药片先送到嘴里,然后再去接过水杯喝水——右手依旧是笨拙无力,不堪大用。
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温水,他把水杯交还给了哑巴。
哑巴双手捧杯,静静的看他。
余至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片刻过后,他一歪脑袋,不甚自然的笑了一下:“我……我是有一点高兴。”
哑巴伸出一只手去,为他理了理凌乱头发。手掌顺势滑下贴住他的面颊,触感火热,因为余至瑶一直是在发烧。
毫无预兆的俯身向前,哑巴在他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余至瑶作势仰头要躲,然而没能躲开。温暖的嘴唇在他眉心间印了一记,只是温暖而已。
余至瑶觉得眼下这样,也很好。
他并不想见何殿英——见面就要生事端,不如不见。况且身边没有何殿英,自己也是一样的活。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打开床边台灯,拿出明信片翻来覆去的摆弄。小薄荷真是闲不住,他想,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跑去日本。
明信片上繁花如海,十分美丽。余至瑶看得悠然神往,几乎想要身临其境的感受一番。忽然心中一动,他想:“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樱花呢?”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翌日上午他给吉泽领事打去电话,说自己想要去看樱花。结果吉泽领事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他:“余先生,樱花可是春天的花呀,现在已经进了秋季,哪里还有樱花?再说天津也有樱花,何必非要赶去大阪?”
余至瑶握着话筒,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49.大发善心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忽见凤儿一路蹦蹦跳跳的放学回来了,心里就是一阵高兴。
凤儿这几天又变得好看了一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就是感觉不那么像猴子了。扶着门框把头伸进客厅,她很欢喜的大声唤道:“叔叔!”
余至瑶放下报纸,笑着向她张开双臂,等着她甩着两条辫子扑到自己怀里。然而凤儿的确是甩了辫子,也的确像风一样的扑了进来,可最后却是在他身边坐了下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凤儿长大了,不好意思和自己再搂搂抱抱了。回想起初见面时自己在玉清池扯着她又擦又洗,余至瑶很觉有趣,特地扭头多看了她一眼。
宋逸臣对这个女儿简直是完全不管,所以余至瑶总觉得凤儿已经属于自己。忽然低头在凤儿的头顶上吻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心中生出一股子柔软的爱意。
凤儿仰起头,笑嘻嘻的说道:“叔叔,我的羊毛袜子旧了!”
余至瑶伸手摸了摸她的腿,羊毛制的厚长筒袜洗的次数多了,的确是会硬成两节烟囱。
“礼拜天让小张带你去百货公司,你自己挑花样子——天都这么冷了,还穿这个?”
凤儿往他身上一靠,嗲声嗲气的答道:“她们都穿。”
这时,张兆祥垂着手快步走进客厅,先停在门口对着余至瑶一鞠躬,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走上前来弯下腰去,低声说道:“二爷,我已经把人送到饭店了,您是现在去,还是吃过饭后再去?”
余至瑶略微想了一下,随即答道:“饭后再去吧。”
余至瑶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米粥,然后起身出门,前往瑶光饭店。
在他专用的高级客房里,他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杜芳卿。当时夕阳余晖铺了满地,杜芳卿亭亭玉立的侧对窗口站了,一张脸被光线渲染出深浅轮廓。余至瑶微微弯腰扶着墙壁,抬眼盯着他看,忽然感觉他皮肉有些松弛,不是当年那样紧致鲜嫩了。
然而杜芳卿这时转身拉拢窗帘打开电灯。光芒从天花板上倾泻下来,他笑吟吟的望着余至瑶,复又青春美丽起来。
他是急不择路了,抬手摸向领口纽扣,他明知道自己变成了烂贱的兔子,可是非得如此才能抓住余至瑶。今非昔比了,现在没有他孤高自赏、卖弄风情的余地了。
一边脱衣裳,一边贴上余至瑶。余至瑶现在变得笨拙沉重,所以他须得更加主动的伺候对方。两人同上大床,他用双手上下握住那根东西,没话找话的抬头笑道:“真够大的,看着吓人。”
余至瑶倚着枕头靠到床头,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忽然紧闭双眼猛一抬头,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是杜芳卿俯身用舌尖逗弄了他。
事毕之后,余至瑶仰卧在床上喘粗气。杜芳卿捂着嘴走去浴室,一时只听哗哗水响,再无人声。
待到杜芳卿漱过口回来了,余至瑶对他说道:“你那小院冬天太冷,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搬到饭店来住。”
杜芳卿披着一丝半缕坐到一旁,心知自己是没有再回余公馆的资格了。搬来此地居住,当然是好,然而里外就这么两间小屋,未免太过憋闷。犹犹豫豫的侧躺下去,他柔声说道:“现在还不是很冷,就算要搬,也等再过几天吧。”
余至瑶仰望着天花板,一只手摸索着伸过去拍了拍他,力度很轻,带了一点安抚和亲热的意思。杜芳卿不坏,真不坏,只是不能回想他那桩罪过。
杜芳卿握住了他的手:“二爷,晚上留下一起睡吧。”
余至瑶闭上眼睛,轻声答道:“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