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在年关前赚了个盆满钵满。王翔特地给山东老家打去了一笔款子,让叔叔伯伯们把父亲的坟头再好好修葺一下——他生前没有住过好房子,阴宅不能再委屈了他。
春节也是在莆田过的。像他们这样的个体养殖户,是没有“法定节假日”一说的——你倒是可以休假,但鱼苗们还得吃喝拉撒呀。交给雇工?一来没有人情愿在大年夜晚上给地主婆看冷冰冰的鱼场,二来就算有人,老板自己也放不下这个心。
王翔的舅舅带了全家到福建来陪他妹妹过年。王翔的表哥跟他岁数相仿,一起打游戏,讲黄笑话,不亦乐乎。两家人处得十分融洽,在家吃吃喝喝,打打牌,聊聊天——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王翔最开心的几天。到了年初四,王翔妈心疼儿子天天憋在这腥臭的鱼场里,便央她哥哥开车带王翔到厦门转转,而她自己在场里看着——眼下并没有什么大活要做,她一个人顾得过来。
他舅舅一口应承,一大早带着老婆,儿子和外甥,开车上了沈海高速,直奔厦门。上午9点16分,载着四口人的现代途胜在G15高速内侧车道正常匀速行驶,同时间一辆驶在对向车道上的集装箱卡车失去了控制,冲破隔离带,车头卡在途胜前50米处。现代途胜一头撞向卡车车门,几秒钟后,又被后车以超过100公里的时速撞上。事故鉴定时,这辆原本4米多长的SUV被前后挤压得只剩下1米不到的残骸,车内的乘客肢体残缺,面目全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死亡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在还没有从新年的欢乐气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张皓天和刘宇站在101中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得知了王翔的死讯,而时间停止了流淌。
张皓天把王翔的学籍注销证明和封存的档案送回了他爷爷奶奶家。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上楼梯,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门,他只记得那两张支离破碎的脸,了无生气,仿佛在遗照上面看到。那曾经帮助他们经过了无数风浪的乐观坚强,统统消失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眼神,再也传达不出任何讯息,像植物人一样,像濒死者一样。
他哭了没有?不知道。他醉了没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第二天紧紧地抱着英明醒来,自己的前胸被英明的泪水沾湿,而枕头上,也是湿湿的一片。
他和刘宇是在小楼饭馆碰上的英明。他们到的时候,他已独自喝得微醺了。张皓天后来听刘宇说,自己和英明那天晚上抱头痛哭了一夜。小楼饭馆的胖妈很关心他们,来问刘宇,为什么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又这么伤心。刘宇说,上次爸爸死了的那个哥们,死了。胖妈于是又送了他们整晚的啤酒和食物。
逝者长已矣。
不论他们再喝多少酒,再说多少遍“不可能”,再呼喊几百次他的名字,他们也再不可能见到活着的王翔了。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人们所爱的人已经离去,可他们还必须一如往常地活着,仿佛这世界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他们心里知道,在他们个人世界的某处,某些剧烈的、不可逆的变化已经发生。这发生让他们深刻地体会到,身边的人原来可以那么容易便离开自己,而自己对待他们的方式,又是那么不值得他们为自己留下。
如果我们当时能为他做得更多,如今心里的悲伤会减轻一些么?或许不多,但一定会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直到他的记忆被彻底抹去之前,英明每天入睡的时候都会对张皓天说一句:“我爱你,晚安。”张皓天会说:“我也爱你。晚安。”
人们不应该羞于用最直接的方式对自己珍惜的人表达真实的感情,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跟他们这样说。
从张皓天和英明听到王翔离去的消息那天起,转眼过了一个月。这段日子里,大院里人进人出,似乎没有人意识到有两条曾经出现在这里的鲜活生命消失了。张霖被消防队员发现在一间被人反锁的网吧里,因为吸入过量的高温烟雾,早已死亡。关于张英的消息也陆续传来,他目前被拘押在省城第一看守所里,禁止会见;江东省公安厅已经正式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公布了拘捕张英的消息;昊天集团的股票停牌一周。
张丽为了张英的事四处奔走。她来过北京,张皓天见到了她,但不是在英明家里——那里暂时不适合去,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张丽这么告诉张皓天。她要张皓天坚强,管好自己,这对爸爸对妈妈都是最大的安慰。张皓天说,不要替我担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张皓天心里知道,当英明和刘宇正渐渐从震惊和悲伤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惟独在他心中,有另一种感觉在膨胀:恐惧。
他父亲被捕,会被处以何等刑罚无人能知;王翔死了,才17岁,就那么死了;张霖带着只属于他的秘密,也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连陈海麟都离开了,他的座位在显眼的前排位置,空空荡荡,在每个上学日子里都提醒着他,这世界有点异样。
他并非不记得陈海麟托刘宇转达的胡半仙要见自己的请求,他也隐隐觉得胡半仙会给自己一些隐藏已久以解答,但他的心里总有些东西阻止他迈出那一步。他害怕,害怕自己周遭发生的所有不幸都是有因果的,而自己是这因果链条中的一部分。胡半仙早就已经指出过这一点,他说过,自己的行为会在和自己有缘的别人那里产生结果,如果当时自己早可以如何如何,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本是不必如此如此的。
周六一早,英明去医院陪陈晨了,张皓天终于下定决心去拜访胡半仙。他身边所剩下的都是他最关心的人——混不吝的铁哥们刘宇,生他养他的父母,还有,还有他在这迄今为止短暂的一生里,唯一地,命定般地,爱上的人。
他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让他们再受半点伤害。
张皓天这一路走得很慢,几乎是蹭着到了胡半仙的小院门口。他在门上轻叩了三下,又重扣了三下,门后才响起了脚步声。门开时,从缝隙间露出的半张脸吓了张皓天一跳。才一周不见,胡半仙的脸又消瘦了许多,整个眼眶都陷了下去。他把张皓天让进门,带着他走进了一间耳房。
张皓天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子腐烂的气味,不禁皱眉。他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西墙正中位置挂着一副佛像,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装饰——那佛像究竟是否能列入“装饰”之属也很成疑问。屋里紧靠西南角放着一张床,被子是掀开的,看样子胡半仙刚从床上下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串念珠,一杯水,一盏台灯,正亮着。屋外天气灰暗,屋里的灯光反倒显得很亮,尽管那是盏瓦数极低的小灯。
胡半仙缓慢地上了床,在床上坐着,把被子拉上,用手指了指床脚,示意张皓天坐下。
“实在对不起,顾不上待客的礼数了。”胡半仙哑着嗓子说。
张皓天在床脚坐下。他心里着实是不愿坐的,这房里的一切,都透露着朽烂和阴郁的气氛,他碰都不想碰。
“如果你再晚来几天,可能我就真等不到你了。”胡半仙说,“我这病是早就得的,是不治的——你知道,治得病,治不得命。眼下,这是我的命到了。一直这么苟延残喘地拖着,一方面,是这难得的因缘际会,让我碰上你了,想要帮你们把身上的一段公案了断清楚,也算给自己积些功德;另一方面,有些私心——我舍不得海麟那孩子。他是个好孩子,聪明,有慧根,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想他好好地活着,看看这世界的精彩。”
胡半仙说着说着流泪了,“这本不是一个出过家的人该说的话。但人都有感情啊,我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实在忍不下心看他和你的那些其他兄弟们一样受罪。”
“什么意思?”张皓天听得如坠雾中,有些焦急,问道:“陈海麟和我,和我兄弟有什么关系?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退学?”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胡半仙拿起念珠,捏在手里,念到最后,苦笑了一声。
“我送他上山了。有佛祖荫蔽着他,希望能延缓厄运到来的时刻。”胡半仙抬起眼,望着张皓天,说:“你可知陈海麟是什么人?”
他低下头去,自问自答:“你小时候,院子里有年纪相若的九个男孩,包括你在内,序了兄弟辈分。其中最小的那个,在他六岁的时候,丢了。他是被人贩子拐了去的,后来染了病,被扔在洛阳火车站。我就是在那儿碰见的海麟。”
“陈海麟是我们院里走丢的老九?”张皓天睁大了眼睛,身体几乎已经离开了床脚。
胡半仙做了个手势让他坐着,又费力地让自己坐得更直些,把身上的大衣裹了裹,看着目瞪口呆的张皓天,接着说:“就是他。我当时已经还俗了很多年,走南闯北,在洛阳落脚的时候,人的心已经灰了,觉得自己这辈子再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但是,这就是缘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碰到了海麟。在火车站那么多人里头,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裹着个小棉袄,躺在长凳上,小脸通红。我那时候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我知道这孩子不一般,身上一定有故事,佛祖让我到这个世界上转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有目的的,我那时就在朦朦胧胧之间看到了这个目的。
“后来海麟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因为我有些个别人看不透的能耐,所以在黑白道上都有些朋友,很容易就给海麟搞到了合法的身份。我带着他来了北京,住了下来,静候时机来到。你说我曾经怀疑过么?真得也怀疑过,觉得那个目的可能并不存在。但那都是从头脑里生出来的疑问,在我心里,我一直都知道我最初见到海麟的感觉是对的——这孩子身上一定藏着件故事,而这个故事和我有关。而我证实这一点,是有一次我带海麟回五台山,在山上见到了一位旧人,那人当场就认出了海麟,说他几年前曾到过那里。”
“你要知道。”胡半仙冲张皓天微微一笑,“那里,你也到过。”
张皓天懵了。他觉得这故事无比荒诞,可自己却无法在任何一个环节上质疑他的真实性。似乎有一条线,正把散落一地的珠子一颗颗串了起来。
“你说的那位‘旧人’……” 张皓天迟疑片刻,又问:“是出家人么?”
“是。”
“他曾经想度我出家?”
“是。”
“他说我胸口有个‘卍’字,就是凭证?”
“你有么?”
“现在有了……”
“——是。”
张皓天的喉结“咯噔”了一下,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墙壁。
“半年前,海麟在酒吧里看到了你,认出了你,尽管你们当时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我早就说,这孩子是有慧根的——所以,我当时就知道,时机已经到了。”胡半仙说。
“什么时机?”
“尘归尘,土归土,冤孽了,情债偿。永远地停止你和你最关心的人在人世间反反复复地受苦——这个时机。你知道,六道中有三恶道,畜生、恶鬼和地狱,但你可知道,人生有诸般苦,不下于地狱。
“怨憎,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少年亡,苦;忍病痛,苦;眼看着自己的爱人经受折磨而束手无策,苦。你难道不愿终结你自己,和你最关心的人,所承受的,或者将承受的这些苦么?”
张皓天气若游丝,答道:“我愿意。但我们为何受苦?我又怎么能解救我们?”
胡半仙点了点头,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此处非清净地,难以谈论天机。我虽一心想要解救海麟,也同时了结我来这世上一遭的目的,但天意不能强为。我身为凡人,只能从旁点化,能否得到解救,全凭佛祖旨意。我们——你,我,你那小兄弟,我们所有人,离终点都已不远。我明日便离开此地,回五台山显通寺,我的出家地去,等待我的最后时刻。我或许能活着再见到你,或许不能。但无妨,今日以后,你我的缘已尽了,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够告诉你的全部。你若真有缘,当能找到正路。若无缘,也是天意,只能再等不知多少年后的来世。”
胡半仙向张皓天致以最后的道别,便手握念珠,躺下身去,睡了。
张皓天自己走出了院门,把门在身后带上。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和虚弱过,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英明在自己身边。他掏出了手机。
“明子,我好想你,想马上见到你。十五分钟以后在学校门口见好么?”他发短信。
过了一会儿,铃声响起,他翻开屏幕。
“好。等我。”英明说。
英明一早就到了陈晨的病房。陈晨前一晚给了他短信,说他母亲周五陪了他一天,周六要去办事,不过来。因此,英明买了早餐,到病房里和陈晨一块吃了,再复习功课。
这一阵子,陈晨好像被许逊点化过的石头,突然就开窍了,进步得很快。英明给他掐表做过一套真题,一套模拟题,居然总分都过了京华的三年平均录取分数线。虽说离好院系好专业还差了几步,但好歹已经可以看,可以想,可以有所指望了。
英明跟陈晨过了一遍定语从句的专题,拿了一套周五发下来的英语模拟试卷,让陈晨限时做完,自己则躺到了另一张床上,接着看《蓉园暮归人》。他本想和陈晨一块做题的,可他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好——早上起得猛了,头晕得厉害,到医院里坐定后才稍微好转。
他拿起书,捏着书签翻到了之前看的地方。这书只有七万字,按他原本的风格,当是一天之内翻完的,但这回,一来是因为自己和别人的生活突生变故,且他还有个学生的身份需要应付,故而有好些日子没有读书的心情和闲暇,二来是因为这书里有种魔力,吸引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过去,因此速度就慢了,断断续续地读了大半个月,到今天终于看到了最后一章。
无心者读来,这是本贵族野史、江湖小说。但有心如英明者却知道,这是个爱情故事。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
光曜是睿亲王家第三代的嫡长子,他其实还有两个大他许多岁的哥哥,但都是庶出,按家族伦理,地位远较光曜为低,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无际寺“看门老头”国临先生的私人收藏《蓉园府志》其实就是以光曜为主角,兼记蓉园其他人物的一部旧时贵族的传记,但由于它记录的故事有些离奇,于是从传记变成了传奇。
光曜有个堂兄弟,名唤晴明,因为自幼父母双亡,便被光曜的父亲接来王府里教养,十几年来如自家儿女一般。或许是因为两人同在极年幼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的关系,在蓉园众人之中,光曜和晴明的关系最相亲厚,两人从小一处读书,习字,游猎,甚至到了同坐卧,共枕眠的地步。光曜自幼顽劣异常,在成了王爷之后便更加荒唐得不可收拾,唯有晴明偶尔规劝两句,光曜还能放在心上,其他人既不敢劝,也劝不动他。
晴明生性孤僻,除了光曜和几个他引为知己的朋友外,少与他人言语。虽然晴明禀赋天分极高,字、画、文章都做得好,但并不在这上面下功夫,更没打过考取功名的念头,多数时候他都在无际寺里,与佛像经书为伴。他自成一世界,他之外的人、物可以走近他的世界,但走不进他的世界,唯独光曜除外。
英明在《蓉园暮归人》的最后一章里读到一段光曜和晴明二人之间的对话,是从《蓉园府志》上摘抄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