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扶着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他说:“好了,乐乐,我该回酒吧了。”
“回酒吧?你不怕他们打死你?”乐乐惊讶地问。
“不会打死我的。虽然法律不能保证我们不受伤害,可是生命却是极少有人敢碰触的底线。最多也就打残!”那人说着便往回走。
乐乐拉住他,不解地问:“那你干嘛回去给他们打残啊?”
那人看着乐乐着急的样子,脸上现出某种温和的表情,“我和小彦一起跑出来的,分了两个方向。我得回去看看,恐怕小彦已经被抓回去了,记得上学时,他跑步的成绩比我还糟糕。”听这样轻描淡写地口气,沈长乐恍惚觉得他不是回去一个龙潭虎穴而是去赴一个恋人的约会。
“走了!乐乐!希望还能再见到你!”那人轻轻推开了沈长乐的手,抱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进巷子远处的黑暗里。
沈长乐回到家,泡了一袋方便面吃下去,然后仰面往床上一躺,争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那片黑暗一会儿变成楚见的笑脸,一会儿变成折断的手指,一会儿像一座山一样朝他压下来,一会儿又轻飘飘的散去……这样的幻像持续到早上闹铃响起,沈长乐抬手按了闹钟,他拿起手机,这些天他发给楚见的所有短信,没有返回一条送达报告。
看着屏幕上楚见的照片,沈长乐喃喃地说:“楚见啊,你那么好一个人,好到天上有地上无,好到让我发愁怎么才能对你更好一点,怎么可以被人说成是死变态,怎么能被人指指点点。不用想我都知道,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闪闪发亮的站在人前,骄傲又帅气,笑容里没有一丝的阴影,生命里开满鲜花,一切都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如果只是因为我,让你没有办法恣意的生活,让你承受种种的不公,我宁愿……”
眼泪悄无声息地铺满了眼睛,睫毛微微一动,便从眼角流淌下来,细细的,连绵不绝,就像无法割舍的爱恋,无法斩断的情丝,还有话都没说出口心就已经碎裂开来的痛楚。
“我不怕苦也不怕难,我几乎什么都不怕,可是,楚见,我怕你过得不好。”
沈长乐没有像前两天一样去楚见家小区门口看报纸,也没有去上课,甚至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他只是仰面躺在床上,感觉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渗进头发和床单,感觉六月的酷暑天心口彻骨的冰凉,感觉支撑他的一切鲜活温暖的东西从指尖开始枯萎,感觉自己被一点一点儿撕碎,分解,消散在空气里。
中间孟洋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乐乐接了,孟洋问他在哪,他说在外面;孟洋说发准考证了,给他送来,他说好,从他家大门门缝塞进来就好;孟洋说老师让他赶快回去上课,他说知道了。
其实孟洋、肖千木、刘岚几个每天都给沈长乐打电话让他回去上课,也来过他家两次,结果都没遇见他。他们找不着他人,心里也很着急,去看楚见那更是连门都不让进,只说是病了。
孟洋说:“前些天离开时还好好的,这说病就病了,骗鬼呢?”
肖千木说:“肯定是被家里人给关起来了,你想啊,大人肯定不让他跟乐乐好。”
孟洋点点头,“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刘岚瞥了他一眼,“报警说什么?楚家发生非法拘禁?父母虐待儿子?脑袋进水了你?”
孟洋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是,没凭没据的。
刘岚看着手里的准考证,说:“要不我们今天再去楚家试试,拿上水果啥的,一来去送准考证,二来呢,去看望生病的同学,要是再不让咱们见那就没办法了。”
大伙点头。
楚林成坐在沙发上,安克芬给秦思倒了杯水。这个不到40岁的海归心理学家在业内很出名,他父亲与楚林成的父亲是好朋友,两家私交甚笃。
安克芬忍不住问道:“秦医生,你跟小见谈得怎么样啊?他肯跟你说话么?”
“成哥,嫂子,楚见挺配合的,还主动跟我打招呼,至于谈话,我也只能尽力的开解他。楚见这孩子我也算是看他从小长大的,他的性格我也了解一点儿,他比一般的同龄人都要聪明通透,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不容易受旁人的干扰,这样很好,可是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的内心很坚固,意志很坚定,不容易被引导,而且他会认定什么事情自然有他的理由,而且一旦认定,除非你有更有力更合理的理由,不然他不会听你。”
楚林成说:“这些我们都知道,所以请你来帮忙,你是心理学的专家,一定可以帮忙治好他。”
秦思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斟酌着说道:“这个跟‘治’和‘不治’没关系,他又没有病,喜欢同性不是心理疾病,所以不能说‘治’。我的开导也只是停留在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未来的关心和规划上,只是谈谈。”
“那谈得怎么样,他肯听吗?”安克芬问。
秦思一笑,“楚见现在虽然以绝食为反抗手段,身体情况不佳,可是讲起话来却还是条理清晰。他甚至没有就你们把他关起来这件事跟我抱怨,也就是说,这事的发生其实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遇到什么,他要怎么应对,最好是怎样,最坏是怎样,一切都有打算,真是个太过聪慧的孩子。他跟我说了很多,他关于未来的计划。”
“什么计划?”楚林成问道。
“这个,我答应他了不能跟你们说,但是,我认为他想法很好,虽然可能还有某些不成熟的地方,不过无关大局,将来他的成就一定会比你还要高。”
“秦医生,我们主要是想让你说服他别再跟沈长乐有来往,不是让你跟他商讨未来。”安克芬有些急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阻止他跟那个叫沈长乐的来往呢?”秦思问。
“这个不是很明显吗,那个沈长乐是男的啊,这样的感情是不容于世的,会影响他一生的发展。”楚林成说。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是想让他有个美好的未来,对吧?”秦思问。
“是的,当然。”
“如果他跟沈长乐在一起也可以有个美好而成功的未来呢?”秦思看向楚家夫妇,“你们还反对吗?”
楚林成和安克芬都愣了。
许久,楚林成缓缓地说:“这可能吗?”
秦思端起茶,笑着说,“不妨一试。”
许久,楚林成慢慢垂下了头,“秦医生,你在国外呆太久了,不了解国内的情况。有许多想法国人都难以接受,特别是这个,不能试的,因为,输不起。”
“那么,”秦思问道,“你们能接受吗?”
俩人再次沉默。
秦思不再说什么,喝完茶起身告辞,临走时对送到门口的安克芬说:“不好意思,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我觉得锁着他并不是好办法,不让他见人他只会更加反感,你们作为他的父母应该也是心疼的吧。还有,你们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像他这个年纪又家境好的孩子,我见过很多,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用想法说服我的人。”
安克芬黯然道:“我们只是希望他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愿他走上一条永无宁日的路。”
秦思道:“我想,楚见不会让你失望的。”
晚上的时候孟洋、肖千木、刘岚还有肖千水居然顺利的见到了楚见。
楚见靠在床上,冲来人一笑,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短短几天啊,阳光帅气生机勃勃的楚见不见了。人瘦了两圈,下巴尖了,脸色青白,眼神黯淡,整个人都脱了形。自从沈长乐过来敲门被拖走,这些天他什么都不肯吃,因为身体挺不住,字也练不成了,干脆躺床上,仍是不说话,不吃饭,偶尔喝点水维生。
孟洋惊讶道:“楚见,怎么突然就生病了,我们还以为你……”
刘岚踢了他一脚,示意安克芬就站在旁边呢。
肖千木一脸的不忍,“楚见你到底是怎么啦?”
肖千水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趴到楚见床前,拉起他的手,泪水涟涟地问:“怎么回事啊楚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没事,”楚见悄悄抽回自己的手,“就是有点感冒了。”
“骗鬼啊,感冒能感成僵尸样?”孟洋不信。
安克芬回头去叫保姆给准备饮料。
楚见压低声音问,“乐乐最近怎么样?”
肖千木说:“好几天没去上课了,我们找不着人,打电话也不告诉我们他在哪儿,让他回来上课也不理。”
刘岚说:“去他家找了两次也没找见。”
孟洋说:“他准考证都是我们给塞门缝里,不知道他上哪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楚见脸色一僵,孟洋得到了一拳一脚。
安克芬亲自把饮料端进来,几个人停止叽叽咕咕,挨个拿饮料。安克芬特意将一杯冰橙汁递到肖千水手里,这个趴在楚见床边流眼泪的美丽小姑娘从一进门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楚见同学?”
肖千水很有礼貌的双手接过杯子,自我介绍到:“阿姨,我叫肖千水,是楚见的朋友。”
安克芬微笑着点头。
因为楚见妈妈的现场监控,他们根本没什么机会提沈长乐的事儿,后来把准考证放下就走了。
楚林成坐到楚见床边,将准考证随手塞进床头柜。楚见微微闭了眼睛,神情涣散。“楚见,你居然可以说动秦思来帮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楚见仍是不动不语。
“但是,我是不会同意的,这是中国,这条路是条死路,我不会由着你。”
他把几份国外知名大学的资料放在楚见够得着的地方,“你看看你想去哪所大学?”
楚见瞟了眼资料上那些高大华丽的欧美建筑,忽然抬头说,“我饿了。”
九十五
楚见说:“我饿了。”
楚林成反应过来,这么多年的严肃、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形象瞬间瓦解,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惊喜雀跃地笑容,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克芬,楚见说他想吃东西。”安克芬急急忙忙地从客厅跑进来,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啊,太好了。小见,你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准备。”
“还准备什么,他现在这个状态也不能吃什么其他的,把之前准备好的小米粥给热一下。”他想了想又说,“准备一杯葡萄糖水。”安克芬连忙说好,慌手忙脚的跑出去。
楚见的记忆中,妈妈一直都是优雅的,从没有这么失态过。他低着头,眼睛泛起涩涩的酸。
楚见神形枯槁那都是太久没吃东西造成的,所以一旦开始进食,身体恢复地很快。爸妈给什么就吃什么,丝毫都不拒绝,每次吃完东西看着妈妈开心的样子,他的表情都很温和乖巧,只是说话仍然很少,绝口不提去上学,不提沈长乐,不提出国。安克芬偶尔说起,楚见就会岔开话题,或者干脆沉默。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楚见已经可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了,气色仍然不好,不过精神好很多。他安静地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小说,修指甲,对着太阳眯一会儿,神情淡淡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者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确实是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对于楚见的转变楚家夫妻已经很开心,眼下实在不愿也不敢再逼他什么。
晚上安克芬看着楚见上床,给他关了灯,才退出去。
十二点,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月亮寂寂地挂在西天,照的一室银辉。楚见睁开眼睛,早已经恢复平日的光彩。他翻身从床上起来,找出白天藏在口袋里的指甲刀,毫不心疼的将自己的蚕丝被面剪开数个裂口,扯成长长的布条,接到一起。他小心地在封闭的窗玻璃上摸索,一个个拧下那些松动的螺丝,最后将整片玻璃卸下来。
楚见卧室的下方是一个开放式的阳台,这栋楼10层以下都是封闭式阳台,大概设计人员觉得贼人从10层以上的阳台入室盗窃是不太靠谱的,所以,11层到顶层阳台都是开放式的。
楚见把准备好的布条一头系在屋里的栏杆上,一头甩出窗外。探头看时,楚见也小小的抖了一下,这是18层搂啊,他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走这一步。
楚见开始选择不吃饭这种反抗方式,也是期待能依靠父母对自己的感情让对方妥协,不过,他向来都不是只做一手准备的人,同时他还利用自己单独在房间的时间,悄悄地用铁尺将封玻璃的螺丝拧松动,每次做这件事的时候,楚见都无比郁闷,为什么这个建筑商良心大大的,连个螺丝都拧得这么到位。他要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把这片玻璃周围的螺丝都拧动。本来还是可以再撑几天的,但是昨天孟洋他们的话让楚见等不下去了,乐乐的状态太差了,他必须见他一面,告诉他撑下去,告诉他别放弃。
白天他在客厅时发现大门上新装的锁还在,甚至报警指示灯还在亮着。本以为自己说动了秦思为自己讲话,又乖巧地开始吃东西,这些应该可以让父亲放松警惕,无奈他的父母也是同样了解自己的儿子不轻易妥协的个性。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从大门出去的,因为钥匙肯定被收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机一样。他只能尽力的休息、吃东西,为的就是能多恢复些体力,来走这万不得已最后的一步。
看着下面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布绳,楚见又把它拎上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每个死结都又加了一道。确认没有问题,楚见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把绳子挽了一圈在手上,才慢慢地探出身去。
从18搂上掉下去绝对是会没命的。
毕竟绝食了好几天,再好的恢复能力,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楚见觉得自己身体前所未有的重,整个重量全集中到了手上,手掌几乎被勒得断掉,粗糙的墙面磨破了手背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他极其谨慎地往下滑。绝对不能出事,要活着,才会有以后,他心里不住叮嘱自己。脚够到楼下阳台的围栏时,他稍微松了口气,轻轻地跳了下来。
一米多高的铁围栏,跳一下本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不知道这家阳台上怎么会积了一洼水,而且就在楚见落地的那块,楚见没留神,身子一歪,向前扑倒,他本能的拿手撑地防止栽到脸。只听到连着两声轻微的“咔”“咔”,楚见闷闷地骂了句:“靠,扭了。”扭到了,先着地的右脚和撑地的左手手腕。不过现在楚见根本来不及管这些,他只能尽量轻手轻脚地溜进人家客厅,借着些微的光线,不碰着任何东西。夜半三更,这家人早就睡下了,屋子里一片安静。
要说这小区的防盗系统确实很先进,从外面想进里面那是层层的关卡,可是从里面出去却是很简单的事。由于上下层房间的格局是相同的,楚见拖着伤胳膊伤腿也顺利地摸到大门口,出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忘记给人家反锁上。
12点多,小区门口的电动门早就关上了,想从大门走肯定是要惊动看门的保安,到时候,人家看楚见一个人大半夜的出门,胳膊腿还不方便,肯定会起疑心,万一不让他走反而通知家长那就前功尽弃了,而且以楚见现在的情况,想翻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摸到门房的暗影里,正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一声,有人要进来。
这个小区住的很多都是有钱人,经常有人因为应酬而凌晨回家,保安看了眼车牌,知道是自己小区的人,也没在意便开了门。楚见看准机会,避开门卫的视线范围,弯着腰,在大门缓缓关上的过程中,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