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植树

作者:植树  录入:11-20

“是。”沈启俊点点头。从父亲房里出来,正好看到舅舅跟母亲在一起嘀咕。看到他出来,金兆新笑着迎上他:“启俊。”

“舅舅明天来厂里上班吧。一时没有合适的职位,舅舅先给老吴打打下手,不要太嫌弃。”

“不会不会。”金兆新笑道,看了沈夫人一眼,清清嗓子说:“上回……,我这口没遮拦的。说过什么,你就当是没听见,别跟我一见识。我这里跟你陪个礼道个歉。”

沈启俊又耸起眉,淡应了一声:“我还有事忙,你陪妈妈坐坐吧。”

“你忙你的。”金兆新立即挥挥手,又跟沈夫人细细的说起来。

沈启俊走到小院门口回头看他们说的兴高采烈,想着上午签下的那份合同,扶着额头心底总还是欠了一些底气。

十五、

莆县的天空有时候叫人觉得蓝得离谱。澄澈、明净,一丝儿云都没有。偶尔划过一只鸟,一痕影转瞬即逝,没在天空留下任何印记。微风吹过百岁楼雅间的窗口,带着些微醺的味道。恍惚记得曾经读过某个诗人写的“人间的四月天”之类的句子。前言后语都记不清,只晓得说这种季节应该是个美好的季节。

陆天赐推开门在沈启俊面前坐下的时候,沈启俊还是心惊了惊。虽然是他约陆天赐出来的,已经提前做足了准备。看到陆天赐在自己面前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底还是有些慌乱。他一只手用力捏着拳,让自己镇定了些:“陆团长……”

“沈少爷。”陆天赐淡睨着眼前的沈启俊穿着件青色的长衫,头发三七分。咋一看,觉得很沉稳,实际上还是一脸青涩仓皇的样子。

跑堂的敲敲门,问要不要上菜,沈启俊点罢了头,不多时,几样精致的小菜摆上桌子。沈启俊要了坛酒,揭开青花的细瓷坛子,香气四溢。

“是百岁楼自酿的酒,就叫百岁。”沈启俊解释了一声,替陆天赐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杯子:“请。”

陆天赐端着色泽黄亮的像琥珀一样的酒在鼻前嗅了嗅没喝。沈启俊莫名的看着他,从他方才还似笑非笑的眼里看出一抹入骨幽寒。

“我先干为敬。”沈启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空杯才放下,陆天赐提起小瓷坛,又替他倒了一杯。沈启俊又端起杯子喝下。连喝了三杯,额头起了丝薄汗,胆气上来,他抬起眼看着陆天赐:“这家小店虽然门脸不大,但是菜色很精致。陆团长请不要嫌弃。”

陆天赐目不转晴的盯着他脸上的酡红色。几杯酒下去,沈启俊又变了个样。几天前还看到自己怕得要死,现在敢坐在他对面说话。陆天赐谑笑着瘪唇:“我是粗人,行武出身。沈少爷有话说直说。”

沈启俊没想到他连客套都省了,想到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为免阵脚大乱,替自己倒上第四杯酒,端起酒杯:“就上次在青蛇堂的事,谢谢陆团长。”

“举手之劳。”陆天赐淡淡道。

沈启俊仰脸把酒喝下,他本来不胜酒力,又空着肚子。酒劲上头,脑子里嗡嗡的响着,眼前的人脸起了层雾。替自己倒了第五杯之后,沈启俊吐了口气:“这一杯谢谢陆团长帮沈家布厂拿到驻军采购布料的生意。”

“我虽然跟王处长关系不错,此事倒是与我无关,无功不受碌。”陆天赐还是不动。

“陆团长太客气。”沈启俊道,“自从驻军来莆县,你一直关照在下。如今不过表示一下谢意,你又何必拒人千里。”

陆天赐耸起眉,重又把沈启俊看了一遍。还以为他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女里女气的软蛋。听刚才这话,虽是带着三分醉意,却又透出一丝强韧。有意思。他端起面前的酒一口饮尽,晃着空空的酒杯给沈启俊看。沈启俊勾起嘴唇替他重新满上。

他这神气,竟然笑了。陆天赐把玩着刚刚斟满的酒杯看着沈启俊。果然是小看他了,一不留神在他眼前输了一阵。不过没关系,似乎这样会更有意思。

“今天请陆团长是想理一理我们之前的过节。”

言归正传,沈启俊眉心微蹙:“沈家跟你之间的过节,细细算下来,五五之数。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你又回到莆县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之间的恩怨,希望能够就此一笔勾消。”

陆天赐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猜到沈启俊会来跟他说这些事,还以为他会说得颤颤兢兢。结果这么长的一句话说下来,一个嗝都没打。他喝了口酒,又对着沈启俊打了个手势。沈启俊立即痛快的喝空手中的杯子。

风从窗户吹进来,在屋子里打了个旋儿。习习的风里带着不知名的香气,卷走额头的薄汗。沈启俊拿捏着酒杯,喝着酒吃着菜。天光暗下来,屋里屋外都上了灯。沈启俊看到自己变小了,还是十来岁的样子,穿件白色的衬衣。天有些热,他把袖子挽得高高的,拿着一只玻璃瓶子和一个捉虫的网子轻手轻脚的从房间里溜出去。

沈家废弃的那间后院的杂草长得有半人多深,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聚集于此。小虫、小猫,还有偷偷做窝的雀鸟。他去年的某个夜里在这里逮过一瓶子的萤火虫。熄了灯,把那个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子放在屋子里,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可是隔了一夜,那些萤火虫全都死了。等他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萤火虫。

沈启俊小心翼翼的在被荒草掩埋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路上走着,徘徊了快有半个小时,惊起了一些飞虫和在深草里狩猎的野猫,依旧没看到萤火虫。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时间才会出来,或者去年就把它们逮光了,今年已经不再有?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失望的转身往回走,从井椽里突然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沈启俊吓的尖叫,声音才发出便被捂住。就着月光才看清是陆天赐。

“天,天赐哥,你吓死我了……”沈启俊摁着乱跳的胸膛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天赐没好声气。

“抓萤火虫。”

“还没到夏天,哪来的萤火虫?”陆天赐的声音里带着淡淡鄙夷。

“夏天才有?”

“废话。”

“哦。”沈启俊失望的叹气,伸头往黑乎乎的井里看:“你在下边做什么,井深么?”

“你管不着。”陆天赐指着院子门正在推搡他走,听到桂月在不远处喊“天赐”。

沈启俊看着陆天赐。陆天赐沉着脸:“不许说我在这里,对谁也不许说。”

“那你帮我抓萤火虫。”沈启俊把捕虫的网子和玻璃瓶递给陆天赐。

“现在没有。”陆天赐烦躁的看着沈启俊。沈启俊嘟起嘴,缩着鼻子,转过身不情不愿的往外走。陆天赐怕他出门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低声叫:“回来。”

“做什么?”沈启俊扭头。

陆天赐跳回枯井里。沈启俊好奇的扶着井椽,下边什么也看不清,不过陆天赐不一会儿就上来,拿着几支烟火。过年的时候老爷赏的。他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却又不想平白无故的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就扔到这里。也不知道还有用没用。

“拿着。”陆天赐把东西塞到沈启俊手里,从口袋里摸到洋火划了一根点着。烟火有些受潮,烧得不够炫烂。不过噼啪的火星四下飞溅,火光印亮陆天赐的脸,明明灭灭。沈启俊晃着手里的烟火看着陆天赐:“天赐哥。”

“什么?”陆天赐不耐烦。

“你挺好的。”

陆天赐哼了一声,烟火很快烧没了,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表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印象中,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沈启俊扶着额头,慢慢的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很陌生。太阳穴酸涨得厉害,脑仁隐隐作痛。撑着床坐起来,沐浴着从窗口飘进来的晨风,脑袋清醒了些。昨天请陆天赐吃饭,依稀记得喝了很多酒。然后……,他扭过头打量屋子,猛然看到陆天赐正坐在床左侧的摇椅上,双眼冷冷的盯着自己。

沈启俊大吃一惊,连滚带爬的跳下床。太过慌乱,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栽倒。陆天赐搀住他的胳膊伸手轻轻一勾,沈启俊跌到他身上。脑子一嗡,他怔怔的看着眼前人。脸跟脸的距离不过寸余,呼吸都错在一起。

愣了足有三秒钟,沈启俊才意识到不妥,手慌脚乱的站起来抓紧自己的衣领。长衫还穿在身上,只有皮鞋不知去向。

“鞋就在床底。”陆天赐漠然的看着他。

“哦。”沈启俊弯腰从床底捡出自己的皮鞋趿在脚上,寻找这间屋子的门。找到门的时候,陆天赐说:“等一等。”

沈启俊骇然的握紧门把手回头看陆天赐。陆天赐走到他跟前,抬手捋捋他的头发,蹲下身子替他把散乱的鞋带系好。

“谢谢。”沈启俊定下心神说。

陆天赐没有应声,站直了身体看着他。目光像早上微凉的风。

“昨天……”沈启俊在混乱中终于捉到一丝清明,这才想起昨天他没有得到陆天赐准确的答复,“昨天跟陆团长说的事……”

陆天赐勾起嘴唇,沈启俊握着门把手的手开始冒汗。

“我没读过几年书,算不来少爷你的算学。五五,是怎么个五五?”陆天赐低声问。

沈启俊微窘,想了想:“我奶奶几年前过世,我父亲这一向身体也不大好。陆团长你就大人大量……”

陆天赐笑起来,脸贴近沈启俊。沈启俊的汗毛炸开,陆天赐抬手勾起他的下巴。尖尖的下巴,像个女人似的。以前听沈家那些下人们说过谁谁谁的下巴太尖,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他勾着这下巴,嘴唇在沈启俊凉凉的微粉的嘴唇上轻轻一啄。沈启俊的脸又红了,就像昨天喝过酒的样子。他的皮肤很白,脸颊上再浮起淡红的时候,很有些娇羞的意味。

十六、

仓皇的从吴家老宅逃出来,沈启俊低着头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叫了黄包车坐回家。才一进沈家大门,看门的老毕立即嚷嚷着:“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立土守在客厅里,一看到他就跳出来:“老爷和夫人等你一个晚上了,你出去也不留个话,夫人现在正在气头上。老爷说,叫你一回来就往他那里去。”

“哦。”沈启俊心惊的往父亲的屋子里走。像是做了贼,生怕被人拿到证据。

“启俊。”沈夫人远远的看到沈启俊便迎出来,皱着脸,神色不佳。

“妈。”沈启俊提着心过去。

“去哪儿了?”沈夫人厉声问。

“昨天,请一个朋友吃饭……,喝多了些酒……”

“去哪儿了?和谁?”沈夫人瞪着眼睛,好像要把沈启俊心里那点事全都瞪出来。

“一个朋友……生意上的朋友……”沈启俊一时之前想不出替陆天赐找一个什么样的掩护身份。总不能跟父母说,陆天赐回来了,他同那个人独处了一夜。

“做什么的?”沈夫人不依不饶。

“一个外地来的朋友,说了你也不懂。我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沈启俊被母亲咄咄逼人的气势逼的有些赌气。

“你……”沈夫人被抢白了一句,气不打一处来。

“你去给他煮一碗解酒茶吧。”沈玉池分开两人:“启俊是有分寸的人,如今也在我们家独挡一面,你不要干涉他太多,回来就好。”

沈夫人又狠狠剐了沈玉池一眼,父子两人站在一方,她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捏着手里的手帕用力的扯了两个来回,转身离去。

“爸……”沈启俊额头微汗。

沈玉池淡然的看着他:“你妈替你担心了一夜。你一向不曾外宿,昨天突然不回,也没有跟人打过招呼说要去哪里。又是这种世道。”

“我……”沈启俊抿了抿嘴唇:“我一会儿去跟妈妈道歉。”

“嗯,去休息吧。”沈玉池点点头。

回到房间,立土端来解酒茶,沈启俊喝了一口搁在桌子上,让立土出去,他要休息休息。立土掩好门,沈启俊轻轻的吁了口气,手指触到长衫的扣子。昨天出门时换好的衣裳,穿了一整天,扣子扣得牢牢的,没有松动过的迹象。他竟然君子了一回。沈启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眼皮青黑,脸色晦暗,周身都是一副暮色沉沉的样子。不知不觉都已经活过二十四岁,若是不知情,还以为已经四十二……

手指慢慢抬起,从衣领摸到嘴唇。早上被亲吻过的触感,当时只是脑内空白的没有感觉,现在倒是回想起来了。他的嘴唇有些粗糙,虽然已经尽量的轻,却依旧有掩饰不了的霸道气息……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沈启俊迅速的换下衣服,走到洗脸架前低着头,用力擦洗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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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俊该成亲了。”沈夫人坐在沈玉池跟前皱着脸说。

“哦……嗯……”沈玉池翻了一页书。

沈夫人看他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忿忿然上前夺过他的书撕成两半狠狠的扔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沈玉池看着地上的残书叹了口气。

“我在跟你说话。”沈夫人重重的坐下,冷冷的看着沈玉池。沈玉池坐得公正了些:“你说,我听着。”

“启俊该成亲了。”沈夫人把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目光灼灼的看着沈玉池。沈玉池不作声。启俊已经二十四岁,寻常人家,只怕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但是启俊……

他揉了揉眉头:“启俊怎么想?”

“他能怎么想?”沈夫人带着挖苦的语调看着沈玉池,“他连同人多说几句话都不大愿意。这种事情,只能你我出面。”

“我的意思,随他……”

“随他?他若是一辈子不娶呢?”沈夫人的嗓音变得尖利,“不妨说你心里一直都不看重他。把所有的事情交给他,自己在家做个富贵闲人,私底下再一直找人打听那野小子的下落。现在只怕是已经打听到了?他现在混得可好?可是坐着八抬大轿娶了三妻四妾,替你沈家继了香灯。所以你也就由着启俊自生自灭。”

“你这是……说什么话?”沈玉池冷不丁的被戳到经年不叫人碰的痛处,想要发怒,却又无从怒起。心绞着,左右都是难受。

沈夫人阴阴的冷笑了笑:“你不管,我管就是。我的儿子只一个,这一个就是我的命根子。”

沈夫人走了,沈玉池呆呆的看着空落落的窗子,好像桂月还会突然闪出来说:少爷,该吃饭了。他拉开抽屉,翻到抽屉的最底层。那里放了一张相片,手指刚要触到的时候,又退回来,扶住自己的额头。心脏较之先前,疼得更厉害。像被人用手狠狠的拧着。

“天赐……”沈玉池幽幽的吐出这个名字。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想他,一想他便对不起启俊。可是,自己又同样欠着他和他娘许多,并且那同样是自己的骨肉至亲。沈玉池重重合上抽屉,忍不住是一阵猛咳。

“天赐哥,天赐哥……”沈启俊在半人高的荒草丛里低声喊。陆天赐冷不丁的从草里窜出来,对他比划了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沈启俊捂着嘴,看着陆天赐。陆天赐在对自己笑,他以前从来都不对自己笑。沈启俊吃惊的看着陆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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