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未妆

“嗳，小公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那小厮一改之前的哭丧，语气又热切起来。

洛兮收了笑，道：“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嗳……此言差矣，”那小厮絮絮地道：“小公子你不知道，若人长得不好看，可连个媳妇儿都讨不着的，男人也是要好看，才有女人肯嫁的。”

洛兮但笑不语，那小厮见他似乎不信，又继续道：“小公子你别不信，小乙我小时候在村子里长大的，那时候村子小，女人少，我隔壁有个人生得满脸大麻子，尖嘴猴腮酒糟鼻，五十多了也没讨着媳妇儿，可不是因为长得不好嘛。”

“呃，公子你瞪我做什么？”小乙往后缩了缩，颇为委屈地道。

“哦哦哦，小公子，我家公子问你姓甚名谁？”

洛兮犹豫了一下，道：“我姓洛，名子归。”那小乙应下了。洛兮问：“你家公子呢？”

“我家公子姓罗，单字一个惜，怜惜的惜，字无咎。”

洛兮轻轻地冲面前的人一笑：“罗公子，谢谢你。”

“公子说不用客气。”

洛兮想了想，又问道：“敢问小哥，这里……是哪里？”

“嗨，小公子客气了，叫我小乙就好了，”那小乙很是爽快地道：“这里是常州，我家公子的府上。”

常州与安城隔了一段距离，洛兮放下心来，纵使洛铭再如何厉害，也不能立刻找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那个……我之前的包袱，还在么？”

“在呢，小公子放心。”小乙说着，从小几上把包袱拿过去递给他，洛兮担心陈氏的骨灰和牌位，忙摸索着解了包袱，伸手进去摸，牌位还在，骨灰坛子却不见了，这一下，大惊失色：“我的东西呢？”

小乙见他神色慌乱，忙道：“小公子别担心，那个……是骨灰吧？因为当时坛子碎了，所以我们公子拿去另换了一个，稍后就给您送来。”

洛兮这才放下心来，有些歉意：“不、不好意思……我……”

“没事没事。”

洛兮抱着那包袱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现在是七月几日了？”

“小公子昏迷了三日，现下已是七月十九了。”

七月十九了啊，洛兮心里微微地叹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目标，他将要去哪里？过怎样的生活？洛兮觉得未来一片茫然……

一个眼盲的人，能做些什么？

这时，面前那人的手又轻轻放在他肩上，似乎在鼓励他，洛兮凭着感觉，朝他笑了一笑，那手微微紧了一紧。

洛兮将脸看向小乙的方向，果然听到他说：“公子说，小公子不用担心，只管在府中住下，诶，小公子你不知道，我们府上以前是有个小公子的，但是后来早夭了，若他长到现在，只怕是与您一般大了，这么一想，连面目都有些许相似呢。”

洛兮听罢只是笑，只当罗惜是在安慰他，哪有这么巧的，连面目都相似？不过，早早就夭折的弟弟，自己还失声，这位罗公子也算是意志极为坚定的人了，想到这里，便不禁由衷地敬佩起来。

于是，洛兮就在罗府住了下来，安心养伤，那位罗公子经常过来陪着他坐坐，虽然不能交谈，但是洛兮觉得很安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慢慢地溜过去了……

第三十章

待洛兮身上的伤好了之后，能下的地来，那罗惜就常来扶着他四处走动，洛兮尽管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还是认真地记住每一处走过的地方，他看不见，只能努力地靠听觉、嗅觉和感觉。

这样的日子是他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无比的惶恐惊慌，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只待风一吹，就要掉下来。

一日，他们在庭中散步，暖暖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洛兮伸出手来，感受着轻风从指间滑过，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记起以前的人了。

他已经没有了白天与黑夜的分辨能力，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偶尔问起罗惜，只道，七月末了。

过段时间，再问起，又听他道，八月中了。

洛兮觉得他已经忘了很多事情，在这种无边际的黑暗，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记起那些事，甚至，他发现，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他对洛铭的恨意也开始淡了。

是的，当一个人突然间一无所有的时候，恨意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转眼就到了九月末，这一日，洛兮在院子里，摸索着缓缓前行，这个院子他已经很熟悉了，可是他还是不敢快步地走动，阳光浅浅地从树隙间洒落，漏了一地明亮却细碎的光芒。

洛兮向前伸出手，摸到一样柔软的物事，像是……衣裳的软绸，触手细腻，带着温暖的感觉，他有些迟疑：“是……无咎么？”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洛兮没了神采的双眸移向他，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湿润的感觉。

洛兮见他不动，心中奇怪，若是罗惜的话，至少会示意他一下，怎么……

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摸向面前人的脸，只是微微一碰，鼻尖就酸了，眼睛里有些许疼痛的干涩感，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是……先生么？先生？”

片刻后，有衣帛摩擦发出的细微声，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他伸出去的手，只感觉那掌心很暖和，接着，缓缓地将洛兮揽入怀中。

洛兮闭上双眼，感觉着那温度似乎要暖了他整个单薄的身子，一直暖透骨血里去。

葱郁的树下，有少年的声音传出，声音清亮，惊飞了几只鸟儿。

“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一路打听，寻过来的。”

“先生，对不起，走的时候都没有知会过你一声。”

“无妨。”

“先生，你这是要走了么？”

“恩。”

“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乡去看一看了，出来这么多年，该回去了。”

“先生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

“哦……可是我的眼已经看不见了，不然还能去那里看看。”

“没事……待日后我再见到你了，说与你听听。”

“好，先生会再回来么？”

“会的，因为小兮在这里啊……”

最后的叹息，伴随着一个温柔浅淡的亲吻，被轻轻砸落在他的心里……小兮……

“先生，你保重。”

苏子虞缓缓离开，最后望一眼那梧桐树下，少年白衣轻扬，身姿卓然，远远地向这边望着，不动，一如当年的景象。

“看过了？”

淡淡的嗓音从前面传来，苏子虞回首，看了一眼那人：“嗯。”

洛铭靠着院墙，望了望远远的天空，道：“可以走了？”

“嗯。”

“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

洛铭站直了身，微微扬眉：“如此甚好。”

苏子虞低着头，看着墙角生长着一蓬葱葱郁郁的兰草，细细长长的枝叶在风中微晃，他静默了许久，才道：“你……”

“嗯？”

“你以后对他好点罢。”

“嗯，我知道。”洛铭出乎意料地用一种郑重的语气应道。

然后他就进去了院子里，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一些，洛兮微微转头，朝着这个方向望来，有阳光落进那双失色的眸中，竟折射出一丝光彩来。

“无咎？”

洛铭微窒，然后轻轻走上前去，握起他的手，微微地摇了一摇，洛兮轻笑起来：“你来了。”

再过些日子，就入秋了，洛铭说要带洛兮出去，洛兮微讶：“去哪里？”

洛铭捉起他的手来，轻轻划了几个字：随便走走。

洛兮笑道：“好。”这样的生活真是平静，却让他满足。

洛铭真的找了一辆马车，带了小乙，选了一个明朗的日子，离开了府。

洛兮感受着清晨微凉的轻风拂过脸颊，肩上落了一件温暖的外衣，洛兮轻笑：“还没有那么冷呢。”

洛铭不语，俩人一齐在马车边上坐下来，再加上小乙，就显得颇有些拥挤，小乙不乐意了，他一边挥着鞭子赶马车，一边埋怨：“嗳……公子，小公子，你们能不能好好在车里呆着，小乙我都没法坐了。”

洛铭瞪了他一眼，小乙立时噤声，不敢多嘴了。

倒是洛兮道：“不若我们还是进去吧，别碍着他了。”

洛铭拍拍他的肩，意思是不用理他，洛兮也就没有挪动了，委屈得小乙不停地用哀怨的眼神望望俩人，洛兮看不见，洛铭是装作看不见，于是小乙哀怨的眼神就落了空。

走了大半日，洛兮侧耳仔细地听着马哒哒小跑的蹄声，忽然道：“我以前也是有一匹马的。”

洛铭一怔，心忽然跳起来，有些激动。

只听得洛兮继续道：“那匹马很高很大，是匹极好的马，不过……”

见他停顿，洛铭微微有些紧张起来，拿起他的手，轻轻划了几个字：不过什么？

洛兮笑了：“那马在我手中是白白浪费了，若是在哪个勇将手下，定能更有作用，我将那马日日闲置，只怕它自己都要不满了。”

洛铭微有些失望，拍拍他的手。

洛兮抿抿唇，忽然又道：“那马还有个名字，我给起的，叫落鸣，好不好听？”

闻言，洛铭心中一动，无声而笑，在他的手心轻轻地划着，半饷，洛兮握了握手，奇道：“你在写什么？”

洛铭不动了，只是轻轻将他的手合上，握在手心，暖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的掌心很干燥，洛兮微微有些脸红，他忽然觉得这感觉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将冰冷的手放进一个人的手心，那人只是笑笑，握住了，顿时有暖意传来，一直暖透了心里……

洛兮蓦然甩甩头，将那张笑意吟吟的面容从脑中挥去……

那个人……

马车跑了半日，速度不是很快，到了天黑的时候，才刚刚出了常州的地界，所幸的是，前面似乎有一座小镇，有间小小的客栈可供三人投宿，否则就要露宿街头了。

小乙要了三间房，洛铭牵着洛兮走进来，柜台后的掌柜愣了愣，盯着俩人的手直瞧，洛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跟以往一样，刀子似的，吓得掌柜一缩头，连忙埋头算账去了。

洛铭继续牵着洛兮上了楼，洛兮忽然道：“我还是第一次住客栈呢。”洛铭微微一怔，然后捏了捏他的手，看了身后的小乙一眼。

小乙连忙笑着道：“我们公子说，小公子若是觉得稀奇，以后就多住几次，咱们不着急。”

闻言，洛兮轻笑了起来：“难不成只住客栈？我又看不见，有什么可住的？”

洛铭狠狠瞪了小乙一眼，小乙顿时呐呐不语。

洛兮见他不走了，心中奇怪，轻轻拽了他一下，洛铭继续领着他上楼，小乙在后面擦了一把冷汗，心道，这公子的脾气恁大了，那眼神真不是他能受得住的，以后说话还是谨慎点好……

奈何小乙的想法是对的，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个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一寻着机会就絮絮叨叨地啰嗦起来，说个没完。

也只得洛兮好耐心，微微笑着，侧耳听着他说，时不时应了声，于是小乙满足了，一回头，登时被吓得一抖，冷汗直冒，洛铭的眼睛正寒光闪闪地看着他。

小乙立刻噤声，缩缩脖子，悄声退到门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打自己的嘴巴，叫你多话，叫你多话……

“咦？小乙？”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满耳的聒噪声一时消失了，洛兮颇有些不适应，他微微往那个方向侧了侧：“小乙，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蓦然有一种极大的恐惧感袭上洛兮的心头，他站起来，声音惊慌：“小乙？无咎？你们去哪儿了？”

他一面喊着，声音微微的抖，一面摸索着往前移去，不知是踢翻了凳子还是别的什么，只听哐啷一声，身形顿失了平衡，往下跌去，在一无所知的黑暗里，他不禁有些绝望……

第三十一章

洛兮并没有如预想一般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把脸死死埋在那人的胸前，眼睛干涩而疼痛，像是洒了一把沙子进去了一般，他的手指紧紧揪住洛铭的衣裳，声音极低而模糊，似乎是从喉中呜咽而出：“别走……你们……别走……”

洛铭拥着他，清楚地看见他面上悲伤的神色，几乎忍不住脱口告诉他，我不走，我一直都在这儿。

但是这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无声地安慰着怀里的人儿。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不知是因为着了凉还是受了惊吓，洛兮第二日起得极晚，洛铭觉得不大对劲，手一探他的额头，心中一紧，竟是热得烫手。

他急忙让小乙去找大夫，自己便用棉巾浸了冷水，敷在洛兮的额上，握住他的手，只觉得触手又冰冷，心中急得似有一把火在烧一般，不时地往门口望。

这时，洛兮已经烧得糊涂了，脸红红的，喃喃地呓语起来，洛铭怔了一下，缓缓凑过去听，只听得模糊，半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洛铭正要直起身，却忽闻一个词从他的牙缝中迸出来，竟似用了极大的气力：“你滚！”

这一声砸得洛铭心中一紧，缓缓握紧了洛兮的手指，感觉着那人在痛苦地轻颤，一直停不下来，心里痛得一窒。

这时，小乙终于带着一名发须皆白的老大夫进的门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公子，大夫请来了。”

那老大夫显然也是跟着走的急，此时不停地喘着气，一面埋怨道：“小兄弟，你再跑快点儿，老朽这把老骨头就会散了，到时候也给不成你家公子看病了……”

“嗳嗳，”小乙赶紧打断他，公子的眼睛正急得冒火呢，道：“老大夫，您还是先看病吧，啊？有什么事回头再抱怨，我家小公子正病着呢。”

“行行行，”那老大夫一面道，一面在床边坐下来，给洛兮把脉，又察看了片刻，道：“没事儿，只是寻常的伤寒之症，吃些药，发发汗就好了，还以为什么急症呢，拖得老朽这般跑。”

见他又要罗嗦，小乙见机连忙打断他无止尽的抱怨和唠叨，道：“嗳嗳，老大夫，救人如救火，不管严重不严重，您还是赶紧开方子吧。”

那老大夫斜着眼看了看他，一边拿出笔墨，一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急性子，老朽不是都说过了，没有多大的事儿，你急什么？”

趁着他写方子时难得的空当，洛铭问道：“这病着的期间，要注意些什么吗？”

闻言，老大夫慢腾腾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缓缓地写着，那动作慢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抓住他使劲摇一摇，看看是不是哪处被什么黏住了，洛铭握紧了手掌，几乎忍不住要怒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