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未妆

梧桐树阴转过午后，庭院寂静，悄无人声，苏子虞靠坐在椅上，手持书卷，沏一盅清茶，微风如许，好不惬意。

忽闻有人声从右边传来：“你倒是挺会享受。”苏子虞笑：“承蒙洛公子收留，在下身体不适，自然要少给公子您添麻烦了。”

洛铭嗤笑一声：“你这人就是这一点好，随遇而安，你这般悠闲，苏大人若是泉下有知，却又不知该是何种表情了。”苏子虞含笑的面容一僵，叹了一口气：“你又何必挖苦我？我……”

“我哪里敢挖苦你，”洛铭在他面前坐下，看了他一眼，伸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口中道：“你如何行事是你的事，我左右不过是施一个人情与你，日后还是会要回来的。”

苏子虞苦笑，听这语气，以为他是知晓那件事了，只得道：“我病了这么多年，吃药早已无用了，那些药……是我倒的。”洛铭慢条斯理地品茗，听到这里抬了抬眼，语气微诧：“啊，你竟把药倒了？”苏子虞愕然，洛铭又斜了他一眼，道明来意：“我之前说了，施了的人情我自要讨回来的，今日我是讨人情来了。”

第六章

听了这话，苏子虞哭笑不得，道：“我还能跑了不成，竟劳你巴巴地过来讨回人情。”洛铭放下手中的茶盅，轻飘飘地道：“这可是说不定的事了，还是早早算清了好。”

他说着又定定地看着苏子虞，面无表情地道：“当日被你父亲算计，摊出旧事来，我才不得不救下你一命。”苏子虞移开目光：“我知道。”他当然明白，洛铭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丝毫不肯吃亏的。

洛铭摩挲了一下杯盖，缓缓道：“旧事这东西说不准，我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该讨回来的还是早些拿回来才安心，同一个坑不能跌两次，你说是不是？”

苏子虞颔首：“你要我做什么事？”洛铭道：“不是什么难事，洛兮如今已有十岁了，你既在府中如此自在，我却是看不惯的，你去做他的夫子吧，只要教满六年，你要走要留，与我洛府无关。”

顿了顿，他又道了一句：“如此也算实了当日对苏大人的诺言。”“只是这样？”苏子虞有些哭笑不得。

洛铭站起身，掸了掸袍子，瞥了他一眼：“我倒是不想如此便宜了你，只不过是一个病秧子，若整死了你，苏大人来找我算账可就不好了。”闻言，苏子虞再次哭笑不得，他简直不知道该是如何表情了。

临行前，洛铭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竟不知你将药倒了，如此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这样也好，倒省了府中一笔开销，须知你买药也是要不少银两的。”走了几步，想想还是不妥，又回了首对苏子虞认真地道：“那药你好歹还是喝个五六年吧，哪天撑不住了，倒显得是我言而无信，毕竟是应了苏大人要护着你六年的。”

这话说的……苏子虞无奈苦笑，亏得他当时还以为洛铭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现下细想，果然是个地道的商人。这么想着，他回头唤了一声：“青衣。”片刻后，一个小厮来到跟前，行礼：“公子，什么事？”苏子虞将手中书卷放下，微微一笑道：“去将药煎了吧。”

过了几日，吹绿瞅准了将正欲悄悄溜走的洛兮逮住。“吹绿，你要带我去哪里？”洛兮不明所以地问，走着走着，眼睛又忽然一亮，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道：“吹绿，你要带我去侧门吗？是吗是吗？好吹绿，我知道你最好了，我带娘走了以后我一定会回来偷偷看你的。”

吹绿快步地往前走，听着他自顾自的话只想扶额哀叹，小少爷你想多了，再望望前边，心里松了一口气，所幸墨香斋就要到了，她不得不出声打断洛兮不切实际的臆想：“小少爷，奴婢带您来这儿是来读书的。”

“啊？”洛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座雅致的小斋，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不是去侧门么？转脸看向吹绿：“这是哪儿啊？”

吹绿无语，这时，恰巧洛铭从屋里出来，对洛兮道：“过来。”洛兮瞪圆了眼睛，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洛铭见此情景，微眯了眯眼，缓声道：“过来。”

“我不去。”洛兮梗着脖子，涨红了小脸，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坚决一些。洛铭这下彻底沉下脸来，道：“过来！”声音严厉，连立在一边的吹绿都被吓了一小跳。

洛兮心中有些畏惧了，他何时见过洛铭这般严厉的模样，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瞄瞄洛铭毫无表情的脸，迫于淫威，还是慢慢地蹭啊蹭，扭扭捏捏委委屈屈地蹭过去了，到了洛铭跟前，抬了眼皮，又瞄了他一下，又赶紧垂下脸。

洛铭看着小兔子委屈的模样，绷紧了的脸，微抽了抽嘴角，愣是没有笑出来，赶紧转身往里走，洛兮也一步三蹭地跟了进去。

乍一见苏子虞，洛兮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啊呀，是你。”苏子虞笑眯眯的：“小少爷，咱们又见面了。”洛铭瞥了他一眼，对洛兮道：“苏先生往后便是你的夫子了，从今日起，你每日用过早膳以后就要来此跟夫子学习，直到午膳时刻，下午从申时初到未时末，要回来继续学习，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有一日的懈怠，听清楚了吗？”

洛兮耷拉着脑袋，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闷不做声，洛铭见他这个模样，想了想，觉得应该给他点甜头尝尝，又道：“我给你开一道侧门。”“真的？”洛兮惊喜地抬头，立马来了精神，一扫刚才的蔫样，所幸他还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昏了头，狐疑地看了洛铭半饷，道：“你莫不是在哄我吧？”

“自然不会。”洛铭背了手，一本正经地道。洛兮信了他的话，乐滋滋地应了下来，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只有开了一道门，他就有希望带着娘离开，到时候，鬼还会坐在这里读什么劳什子的书？这么想着，洛兮不禁得意地笑了。

洛铭瞅着他的笑颇有忍俊不禁，转身离开的时候，唇角露出了明显的笑意来，这小傻瓜……

苏子虞看着二人，不禁对尚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洛兮心怀同情了，和洛铭对上，啧啧……这不是老鹰同小鸡的差别么？胜负显而易见……

“小少爷学过字么？”苏子虞一边整了整书案上的宣纸，一边问道，洛兮歪着头想了想，点点头：“以前跟娘学过一点。”苏子虞笑着将纸放在他面前，道：“那写几个来瞧瞧？”

洛兮拿过紫毫，想了想，写了一个字，苏子虞看他那笔的姿势倒是挺端正的，只是一瞧那字，有些无语，那字简直……走形得厉害，歪歪扭扭，跟柴火棍似的，怎一个惨字了得，有一个字干脆浸成了一团，他瞧了半天愣是没有认出来是个什么字。

放下笔，洛兮有些赧然，红了脸小声地道：“我只会这么多了……”苏子虞扯了扯唇角，笑：“小少爷会这么多已经很好了……”

、拿过宣纸，上面写了“洛兮”、“亲”，估计前面那个糊成一团的是个“娘”字，苏子虞想了想，对洛兮道：“小少爷学字不多，从今日起可要多多努力了。”洛兮点头应下。

又说陈氏听闻洛铭给洛兮请了夫子教学，心中欢喜是难免的，以前在鲁家村的时候，因为村子太过荒僻，并没有私塾，她不愿意洛兮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只好把自己教了他几个字，但是由于当时条件极不宽裕，买不起纸笔，洛兮只能蹲在地上用树枝习字，陈氏能教的，十分有限。

如今洛铭竟然主动给洛兮请了教书的先生，陈氏心里不免对他生了一份感激，他对兮儿，还是很好的。

日子一天一天有条不紊地过着，转眼就到了中秋。这其中的一段时间，洛兮倒是安分了不少，跟着苏子虞学字十分的用心，许是看见了陈氏眼中的期盼，又许是觉得出走实在是无望了，自答应了洛铭之后，洛兮花了老大的功夫来寻找他口中的那道开了的侧门，洛府统共有六道侧门，让他逐个看了遍，每一道都是用木板钉死了的，于是洛兮无比地愤怒了，因为白天要去墨香斋学习，只得晚上打着灯笼找，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没少让他受惊吓，结果……结果门连个缝都没开。

洛兮愤怒了，他觉得那火大得几乎能把他自己烧了，他难得一次没有迷路找准了洛铭的卧房，踹门而入，彼时洛铭正在悠闲地喝茶，见他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地道：“怎么？要来跟我道别，带着你娘出走了？”

“你骗我！”洛兮这个恨啊，几乎把牙要咬碎了，瞪着洛铭的眼神能喷出火来，似乎恨不能咬上他一口，“你说过给我开侧门的。”亏得他花了好几夜的时间傻傻地摸黑找过去，却原来是假的。

“我没骗你。”洛铭仍是一本正经的，心里却是笑翻了天，小兔子发脾气的模样真是有趣，他忍了忍，还是抽抽嘴角，道：“我是开了侧门的。”“屁！”洛兮几乎要跳脚了。“小孩子不准骂脏字儿。”洛铭放下茶盅，道：“我说是给你开一道侧门的，可是没说开多久，开一天也是开，半个时辰也是开，一盏茶时间也是开，你自己没有找着却跑来怨我。”

洛兮的双眼瞪得溜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洛铭，迸出一句：“你无耻！”洛铭瞧着他那小模样儿，心情大好，点点头：“看来苏先生教得不错，你竟知道什么叫无耻了。”洛兮彻底挫败了，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始终是不可能斗得过洛铭的。

自那以后，洛兮看洛铭的眼神都是斜的，带着赤裸裸的鄙视，一见着他就老用鼻孔哼哼，爱答不理的，洛铭倒也不介意，只是看着他那样儿，心中颇觉得好笑。

洛兮学字用心，极其配合，于是苏子虞舒心了，一个省心的学生多省他事儿啊，连带着对洛兮极是喜欢，他本是大家子弟，浸淫琴棋书画一类时间也算久了，无一不精，教洛兮绰绰有余，如今得了这么个乖巧勤奋的学生，自然乐得倾囊相授。

中秋这一天，洛铭特地许了洛兮一天假，一早用过早膳，陈氏就把洛兮叫过来，给他整整衣裳，道：“给苏先生送盒月饼过去吧，今日中秋，你不用习字的，”

“是，娘。”洛兮接了饼盒就走，吹绿伸头往外瞧了瞧，道：“下雨了，小少爷，还是奴婢陪您一起去吧。”说着她走了出去，洛兮走到门口一看，果然下雨了。

因近初秋，池子里的荷叶有些残败，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了下来，在水面上惊起几丝微澜，蒙蒙的雨细如丝，洛兮有些惋惜地道：“今晚怕是看不见月亮了。”陈氏笑：“月亮哪天不是看。”“中秋的月亮不一样……”洛兮小声地嘟囔一句，就见吹绿寻了一把油纸伞过来了。

绛红的伞面描了一枝栀子花，密密的雨丝落在上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不一会儿便有凝成的水珠大颗地滑下。映香苑到苏子虞住的院子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洛兮走在前面，小径两旁的花木欲湿人衣，葱郁的枝叶，一如夏天那时的精神，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极细微的女童的哭泣声。

第七章

“是谁在哭？”洛兮四下望了望，回头对吹绿道：“吹绿你听见了吗？”吹绿点头，细细一听，这声音似乎曾经听过，耳熟的很。洛兮又侧耳听了听，安静的空气中不时有雨滴掉到树叶上的声音，不远处的花木丛中传来细细的哭泣声。

洛兮提高了声音问道：“是谁在那里？”哭泣声停了一停，片刻后，花木丛动了动，一个粉色的小人儿从那里怯怯地探出身来，洛兮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扎着童髻，白嫩的小脸上还有两行未干的泪痕，一双眼睛红红的。

她微扁着嘴巴盯着洛兮，不说话，倒是站在一旁的吹绿讶道：“三小姐？”闻言，洛兮转头看她：“你认得她？”吹绿见他不知，解释道：“是三姨娘所出的。”

“哦，”洛兮恍然：“那便是我的妹妹了？”吹绿点头：“是的。”洛兮觉得挺新奇的，他居然还有一个妹妹，此时才知道，顿时心中慰然，慈爱泛滥，对那小姑娘招招手道：“来，到哥哥这儿来。”

小姑娘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洛兮乐了，笑眯眯的，伸手轻捏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蛋，软软的，手感很好，像只小包子一样。小姑娘见洛兮捏她，撇撇小嘴就要哭，眼泪都酝酿好了，幸而洛兮见势不妙，连忙收了手哄她：“别哭别哭。”

小姑娘含着两包眼泪，委屈地扁着小嘴，泪汪汪地看着洛兮，洛兮半蹲下来，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温柔的哥哥，微笑着和蔼可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问自己的妹妹叫什么名字，这感觉怪怪的。

抽抽鼻子，小姑娘的声音细细软软的：“雪儿。”原来是叫雪儿啊，洛雪落雪，挺好听的名字，洛兮笑了，继续以诱哄的声音问道：“雪儿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啊？”

这不问还好，一问似乎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扁扁小嘴，洛雪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原本就含在眼里的泪水大有决堤千里之势，瞬间就湿了小脸。

洛兮一看就急了，手忙脚乱地哄她：“哎哎，你别哭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哥哥替你去教训他。”说着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

许是他的话奏了效，又许是洛雪终于哭累了，总之她还是抽抽嗒嗒地迸出了几个字来，洛兮努力地听，终于在那堆软绵绵的淅淅沥沥的抽泣声中听了个大概。

原来洛雪偷吃了一块儿月饼，被三姨娘看见了，说了她几句，心里委屈不过，就跑这儿来了。洛兮心想，这小姑娘都这般娇气的么？那个三姨娘也是，不过是吃了块月饼，至于么？

心里这么嘀咕，洛兮面上还是笑得很亲切很和蔼跟春风似的，他摸摸洛雪的头，轻声道：“哥哥这里有月饼，给你吃好不好？”闻言，洛雪眼睛一亮，咧嘴笑了：“真的？”

洛兮瞅着她眼巴巴的模样十分受用，很得意地道：“当然啦。”想了想，又道：“你叫声哥哥来听听，我就给你一块。”听了这话，洛雪极是乖顺地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哥哥”，于是洛兮乐晕了，得意忘形了，他几时被人如此唤过？

洛兮打开手中一路从映香苑捧过来的饼盒，准备连饼带盒一齐送给洛雪，幸而吹绿及时叫住了他：“小少爷，这是要送给苏先生的……”洛兮愣了愣，又望望正眼巴巴瞧着他的洛雪，有些不忍心：“那……给一块总行吧？”吹绿：“……”

于是洛兮挑了一块递给洛雪，笑眯眯地道：“现在在下雨，雪儿不要往外面跑啊，万一生病了怎么办？知不知道？”洛雪接了月饼懂事地点头，表示听明白了，于是洛兮的自得再次膨胀，做哥哥的感觉就是好啊。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个丫鬟的呼唤声：“三小姐。”“三小姐。”洛兮抬头望去，葱茏的花木后有几个人影靠了近来，他拍拍洛雪道：“快回去吧，以后记得来找哥哥玩玩哦。”洛雪咬着月饼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