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不得不眯了眯眼,扭开头。
眼前的那团浓雾,也随着风慢慢变淡,消散了。
陆远偏着头,余光扫了一眼刚才看到眼睛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一块被吹走了?陆远拍拍身上的土,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看着那什么也没有的墙角,觉得自己的确是不能再这样一整天什么也不吃了。
有些事,陆远没有注意到。
身边有很多让人熟视无睹的东西,大多人不会特意留心。尽管陆远对很多细节会比普通人更加留意,但有些东西,却是他也不会去在意的。
比如自己的影子。
也许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的影子除了会由于光源的位置而变长变短,变深变浅之外,还会被一阵风吹散。
如果这时陆远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就会发现。但他并没有立刻就走,他站在原地,刚那双眼睛,似乎让他想起了点什么。
他把刚放回口袋的手机又拿了出来,拨通了蒋志明的电话。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这么明显的事居然被忽略了,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那女尸的眼睛。
第九章:灵魂
黑影潜入19号院子的时候,院门是半开着的。门轻轻地动了一下,发出吱的一声,这黑影迅速隐入了院门和楼梯之间的暗处,不再移动。
苏墨仍旧闭着眼,看起来已经睡着了,手上还捏着喝空了的茶杯。
影子的轮廓并不清晰,仿佛裹在一层黑烟里。但当他往楼梯慢慢靠过去时,还是能依稀看出形态来。以惊人的角度佝偻着的背,和长及地面的手臂,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个人,或者说,大致上拥有人类的形态。
移动时没有任何声音,也似乎没有任何重量,踩上楼梯时,四周依然一片静谧。
“失败了吗?”苏墨的声音从天井中间传来,带着愉快的语调。
黑影定了一下,突然以常人无法达到的速度往楼上冲去,转瞬之间便已经从楼梯下面到达了顶部。但继续往前想冲进陆远房间时,却又生生地停了下来,并且后退了一步。
苏墨正靠在二楼的走廊栏杆上看着他。
“看来真是失败了,要不也不用冒险到这里来了。”苏墨笑起来,看了那黑影一眼。
黑影不说话,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逃走,但又有些犹豫,苏墨的速度已经明白地告诉他,逃不掉了。
苏墨皱了皱眉,看向黑影撑在地面上的手。那手已经抬了起来,从包裹着他的墨烟里慢慢伸出两根泛着寒光的东西,如同利刃般的长牙。
苏墨站直了身,没再出声,看着黑影像一道黑色闪电般地扑过来,长牙在黑暗中带出一道寒光,刺向他的身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么。”苏墨说。
黑影贴在苏墨的身前,长长的手臂已经穿过了苏墨的身体,前端的长牙却已经不见了。
“我是你们的恶梦,”苏墨说,黑影颤抖了一下,包裹着身体的黑烟开始消散,“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恶梦。”
黑烟完全消散之后,走廊上只留下苏墨一个人。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往楼下走去。
苏墨在天井里坐下,将手里的东西放进了茶杯。那是一小块暗绿色的结晶,在碰到杯子里的水之后,像某种速溶糖块一样,很快地溶化在了水里。
陆远,你想知道吗,人最后的样子。
拿起茶杯小小地喝了一口,苏墨往躺椅上一靠,闭上眼睛,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陆远知道自己一个人跑到验尸间的行为是违纪,墙上贴着的条例里清楚地写着规定,验尸需两人或两人以上进行。
但他等不到蒋志明过来了,他直接进了停尸房,从冷柜里拉出女尸。
果然,女尸圆瞪着的双眼呈现出明显的深紫色,这是由结膜内的无数出血点形成的。
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尸体的手和脚,指甲上都有明显的紫绀。
陆远有点不能原谅自己,同时对于自己和蒋志明同时被女尸诡异的死亡时间吸引了注意力而忽略了这么明显的证据而万分恼火。
那个与其他13具尸体相同的巨大伤口和身体上相反方向切割出来的刀口,也许都不是她真正的死亡原因。
这个女人可能是窒息死亡。
陆远把尸推进验尸间,换上衣服打算仔细再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被忽略掉的细节。
除了眼睛,尸体身上没有其它明显的窒息致死的痕迹,是被忽略掉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如果不是窒息,那是什么情况会让眼睛里形成这么多的出血点?
陆远弯下腰,凑到女尸的脸前,盯着她发紫的眼睛。这眼睛也有些不同,紫色不是分散分布的,而是以瞳孔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如同一条条紫色的闪电。
陆远戴上手套,用手指轻轻在眼球上按了一下,很软,这是由于死亡之后眼压消失引起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了。
陆远在尸体的脖子上检查了一下,没有勒痕,没有擦伤,不是上吊或者被勒死。说实话,检查了半天之后,陆远又觉得有点动摇,如果是窒息死亡,没理由只有眼球和指甲上有表现,鼻子周围也应该有充血,面部也应该有出血点……而本应该再提取心肺进行检查,但由于尸体内部高度腐败已经无法进行。
正当陆远站在尸体旁边,对形成这种发散状出血点的原因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验尸间的灯突然灭了。
陆远有点紧张,他的紧张不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在黑暗的验尸间里面对着一具死因诡异的尸体,而是源自他内心深处对于这种密闭空间的恐惧。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光照亮了他身边的一小圈空间。他定了定神,举起手机往门口照过去,准备出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手机屏幕的光在漆黑的屋里作用不是很大,但陆远还是在光线晃过门口的时候,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人。
他愣住了。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验尸间的门外。
陆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场面就算是他这种从来不信邪的人也感觉有些后背发凉。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就算是因为太专注于尸体而没有听到,可在灯灭掉之前,他一直是面对着验尸间的门站着的,怎么会有一个人站在外面,他都一点没有觉察到?
“谁?”陆远问了一句,他的第一个反应,这女人是不是下午的那个女实习生?
但女人的穿着却让他否定了这个推断,这女人穿着一条样式很老的连衣裙,这种裙子别说是小姑娘,就连四五十岁的大妈也已经很少穿了。
而且在他出声问话之后,那女人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就像没听到似的立在那里。
陆远犹豫了一下,顺手从解剖台上拿了一把手术刀,向门口走去。鉴定中心晚上很少有人进出,门卫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武警,所有出入的人都要出示门卡并进行登记,这种行迹可疑的女人能避开值勤人员出现在这里,不得不让陆远提防。
亮着的手机屏幕在陆远马上要走到门口时黑了,锁屏时间他设的是30秒,他赶紧又按了一下键盘,光再次照亮门口时,却看到那女人已经转过身,面对着进入走廊的方向,似乎准备离开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陆远伸手摸到电灯开关上,按了几下,灯还是没亮,看来是跳闸了,于是他又按了一下旁边的通话按钮,这个通话器与外面武警的值班室是直联的。
通话器里传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电流声,又像是有人在说话,但是干扰很强,什么也听不清。女人就在这时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走,看动作,步子迈得很慢,但移动的速度却并不慢。
陆远有点恼火地在通话器上拍了一下,通话器立即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伴着沙啦沙啦的杂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台坏了的收音机。
顾不上再研究通话器,陆远追了出去,女人还在走廊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走着。正常人是不会用这种方式走路的,腿一步步迈着,上半身却保持不动,连手臂都没有摆动。
“站着!”陆远喊了一句。他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跟尸体打交道都快十年了,什么怪事都听说过,但从来都只是听来当个消遣,这世界上没有鬼,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像他身后解剖台上躺着的尸体。
正在向前走着的女人听到他的话,突然就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这个举动到让陆远愣了一下,还挺听话?
“你要是找人,上班时间来就行。”陆远说着,慢慢靠过去,手里的刀还是紧握着。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冷不丁发出了一阵笑声。这笑声传到陆远耳朵里时,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种空洞而带着类似“咯咯”声的笑声,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发出来的,而最让陆远难以接受的,不是别的,正是这笑声本身。
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这一瞬间,陆远觉得有些崩溃,他一直认为那笑声只是他由于没休息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幻听,可是面前这个女人正实实在在地站在他眼前,实实在在地笑了,笑声真实而清晰。
手机屏幕的光又暗了下去,陆远迅速地在键盘上按了一下,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他必须保持让这个女人始终待在可见范围之内。
女人在发出这一串笑声之后,慢慢地转了过来,脸对脸地站在了陆远面前。
陆远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见过各种各样失去生命之后的脸孔。
但却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从脚底升起的凉气将他包围。
这女人的脸谈不上可怕,至多是有些苍白无神,但她的眼睛,却在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让陆远差点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像一潭没有生命的死水,甚至在手机屏幕的照射下,都没有一丝反光,如同一个要将人吸进去的黑洞一般。
这是陆远从未看到过的,没有眼白的眼睛。
女人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陆远像是被定了身似的,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对眼前看到的一切做出反应,也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手机屏幕在短暂的30秒后黑掉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你……回不去了……”
黑暗中有双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第十章:真我
“不是让你明天再过来的吗,”蒋志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接着听到啪的一声,灯亮了,“怎么睡这了,灯也不开,你练胆呢?”
陆远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弄得有点发晕,条件反射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想退一步,没想到直接摔倒在地上。
身体接触到地板的那一刻,疼痛让陆远一下清醒过来了,顾不上多想,他问了一句:“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蒋志明看着从地板上一蹦而起的陆远,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没睡醒,但蒋志明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
陆远看清眼前的一切之后,沉默了。
他不在走廊上,眼前也没有那个恐怖的女人。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蒋志明进入验尸间的时候,自己正关着灯躺在一张空着的解剖台上睡觉。
做梦了?梦游了?还是……见鬼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的确不是梦里,他能肯定,真实的感观,真实的记忆,无论多真实的梦都做不到这样逼真。
他很想马上给孟凡宇打个电话,这世界上不存在鬼魂,只有一种可能,他精神上出现了异常。
“去监控室,我要看监控录像。”陆远迅速做出判断,这条走廊每个门外都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最快的方法。
蒋志明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陆远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迷茫。
陆远和蒋志明站在控制室的屏幕前,看着值班人员把6号验尸间外面那个摄像头此前半小时的监控录像调出来。
录像显示陆远正对着门低头观察女尸的面部。然后弯下腰,看着女尸的眼睛,几秒钟后,他直起了身体。
陆远一阵紧张,应该就是这个时候,灯灭了,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个诡异的女人。
录像却和他记忆中的场面并不相同,自己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时间超过了三分钟,然后走到验尸间门口,抬手按了一下灯的开光,将室内的灯光掉之后,转身躺到了解剖台上。
陆远难以致信地盯着屏幕,眼睛都快不会眨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在解剖台上看上去是睡着了,直到蒋志明进来,开灯,他想从台子上坐起来的时候摔到了地上。
没有跳闸,没有女人,他甚至没有离开过验尸间!
他们又调出了从大厅到走廊同时段的所有录像,所有画面都显示一致,当晚只有陆远和蒋志明从大厅进入走廊。至于灯,自始至终都是亮着的,连闪烁都没有出现过。
“我去洗个脸。”从监控室出来之后,陆远一直沉默着,回到验尸间后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蒋志明不知道陆远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根据录像显示,他在发了一会呆之后关灯爬上解剖台睡了一觉。这在别人看来是件奇怪的事,但在蒋志明看来,却是很正常的。他们工作性质不同,加班累了,睡在解剖台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还是有点怪。
“这事绝对有问题,”陆远从厕所回来,脸上挂着水珠,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后,他把刚才经历的事说了一遍,没有漏掉任何细节,然后皱着眉说,“我正在看心理医生,不排除我自身有问题,但从录像上看,还是有疑点。”
蒋志明有相同的感觉,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感觉。
“我为什么觉得那个人不是我。”陆远皱着眉说了一句。
蒋志明的手颤抖了一下,看着陆远,这正是自己不敢相信的地方。
录像中的陆远,一举一动都有些陌生,具体哪里陌生,他说不上来,但和一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你便会很容易判断。
除去这些细节之外,最明显的就是,陆远无论再累再困,都从来没有在尸检期间睡过觉,更不要说在解剖台上休息了。
“我睡觉不会关灯的,我在家睡觉都会开着台灯……”陆远说,幽闭恐惧症是他一直在努力克服的,虽然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但因为找不到恐惧的根源,所以始终没有完全解决,他睡觉也会开着灯,哪怕只是很暗的光线,也会让他觉得好受些。
验尸间里一片安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蒋志明知道陆远睡觉不关灯的事,他俩一块出差的时候,陆远房间里的地灯是一整夜开着的,陆远从来不在工作时间休息这也是事实。
陆远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这样难以置信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的诡异。
“对了,我刚检查了尸体……”陆远把杯子放到一边,站起来走到放着尸体的解剖台边,“这女人有可能是机械性窒息。”
蒋志明对陆远的话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说:“你应该回去休息,今天就算了,明天再……”
“我明天去看医生,”陆远知道蒋志明的意思,“我现在没事。”
“我从来没问过你,你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什么?”蒋志明站起来走到陆远身边。
他认识陆远这么多年,陆远始终表现得像一个工作狂,但以他的经验能看出来,陆远对工作本身并没有特别的热情,他只是像个机器一样运转。如果说他是想出人头地也不像,他除了本职工作,再也没有多余的话,拉关系之类的必修课也从来没有进行过,对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态度。
“我不想闲着。”陆远回答。
我害怕闲下来之后我就不是我了。
还有谁会像我一样,面对着自己,就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