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糊不清得叨念着鲜卑语,太子晃又一次惊醒。溘然开眼,见有人正用袖管拭汗,恍恍惚惚,却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阿爷……?”
腾腾兀兀之际,勉强撑开眼皮,望出去人、物皆是重了好几叠,犹如虚灵幻影。
“阿爷?”只字片语自嗓间丝丝残喘,而太子晃却仍倔强得声声续续重复着它,“阿爷……”
“天真。”望着那眸空洞无神的双眼,拓跋焘心如刀绞。抓起太子晃的手,他牢牢得紧握着它,犹记得刚出生时,他的手柔软如棉花,而如今,他的手已布满硬茧,而这东宫却还是那般摸样,床榻案几,其布局甚至与自己当年所居时相差无几——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还好吗?”他问。
“我、不好。”他答。
“傻孩子……”
“傻、兄兄。”淡淡微笑着,太子晃的语调似是有了一丝生机,“对不起。”
“不……”又一遍小心翼翼擦拭去他额上冷汗,拓跋焘的轻声细语带着丝丝抽噎道,“没有他们,我也会这样做……为了你。”
“呵呵……”眼眶中饱噙泪光,拓跋晃却凄凄而笑,“天真让阿爷你……失望了。”
“不。”摇了摇头,拓跋焘强吞下一喉哽咽,“吾儿……”晶莹自眼角垂下,滑过嘴边,带出的那句言语,太子晃翘首以盼了二十多年,
“吾儿,你是我的骄傲。”
“是、是吗……”豁然开朗,太子晃看到那些虚灵叠影渐渐重合,“阿爷……”颤颤巍巍的手抚上他的鬓角,“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只见那个跪坐在床榻边的人,垂鬓斑白、华发婆娑,他斜斜的瘫坐在那儿,犹如一具潦倒颓唐的枯骨。
“兄、兄这样……一点、儿也不像大英雄了。”拓跋晃笑着,眼眸中折耀出回光,“我、下辈子再……”
话没说完,太子晃便垂身而去。
“孩、子?!你、我……不、别……再……!”
如这支离破碎还能凑出三两阕话语,那这残喘枯骨也不失再苟存于人间。
呜呼!惟尔诞资明睿,岐嶷夙成。正位少阳,克荷基构。宾于四门,百揆时叙,允厘庶绩,风雨不迷。宜享无疆,隆我皇祚,如何不幸,奄焉殂殒,朕用悲恸于厥心!今使使持节兼太尉张黎、兼司徒窦瑾奉策,即柩赐谥曰“景穆”,以显昭令德。魂而有灵,其尚嘉之。
当初,拓跋佛狸用武力征服这片大地,之后,便用威势统治着这个国家。威严切法、矜才负能,他即是一曦艳阳,也是一层阴霾,更是一种压力,这三者笼罩于北国大地,空际无形,却无处不在。
后院内虽艳阳当空,却万籁俱静。而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命令——自太子晃死后,他便一直是这般茕茕孑立,封锁他的内心,只悄悄留下几丝缝隙。
而其中一丝便是留给他,拓跋浚。
“陛下。”拓跋浚生眉目疏朗,犹如高山青松,语调温和,犹如细绵溪流,“陛下唤臣来所谓何事?”
佛狸不语,只取下身边系着的马鞭,用它勾起拓跋浚的下巴,仔细凝视着他的脸。
“干嘛呀?”非但没有一丝恐惧,拓跋浚反却盈盈而笑,眼神干净纯粹。
“这个给你。”绕起马鞭,拓跋焘将其递了过去,“乌雷,要守好它。”
接过马鞭,又望了望自己已迈入暮年的祖父,拓跋浚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说道,“陛下,交给我吧。”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天道有常,一切的一切,皆是造就于他一步一步的选择。
第40章:佛狸之死(下)
几段长绫横在屋中随风摇曳,屋里屋外,雾里看花。
随着一阵忧心如酲,拓跋焘倏尔从榻上苏醒,无所适从的心悸,操着黯淡呆滞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的他,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为何身处于此。
只觉拂过一阵寒风彻骨,“好冷……”颤抖着身子,他便取了身旁的被衾,夹裹于赤裸的周身。
“陛下。”忽一声音轻幽冥。
“陛下……是唤我?”他心想道,“是谁在唤我?”
眼乃心窓。揉了揉眼睛,拓跋焘用力撑开眼皮,好让自己看的更明朗清晰。只见隔着轻笼纱帐的不远处有一人影,他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抓着剑,他穿过那绫帐筑起的墙,他缓缓向自己走来。
芙蕖出水,光容玉颜,气若幽兰,惊鸿翩翩。
“是……你……”
而后,佛狸就这样安静的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一步一行。而翩翩风姿的他,眼里带着温驯,嘴角挂着微笑,却也同样是缄默不言。
直到他走到佛狸的跟前。
“崔浩?”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来人却依旧微笑着。他弯腰,伸出冰冷食指,轻触上佛狸的嘴唇,莞尔盈盈,眸若星辰。而后,他便起身卸下他的宝剑,眨着他含笑的眼眸,褪去自己的衣衫,外袍、佩绶、禅衣,每一幕都让佛狸如痴如醉。无需任何扭捏矫作,他只要保持着一如以往的温润,就足以将佛狸深思迷惘。
他出生于中原的最高门第,是不折不扣的贵族。而在佛狸眼里,他向来都是那般养尊处优,而他的胴体便是最好的证明——他的形体纤细羸弱,不像自己,驰骋一世,造就一身挺拔矫健。而近乎平坦后曲线使得他的身体也不像他的容颜那般翩若惊鸿,却也是足以让佛狸为之燃烧殆尽。
他便是这般裸露着身子缓缓前来,跪坐于塌,他抬头望着自己,深情却不语,只淡淡微笑。
佛狸伸手抓住他的葛巾发带,抽离,足足有四五尺长的乌黑长发轻舞飞扬,如同瀑布一般垂泄下去。
“别睡。”自崔浩身后,佛狸挽着他的腰,紧紧箍着他的身子,“小东西,别睡,说会话吧。”
“你想听什么?”崔浩的音调温驯冥靡,好似缓流拍岸的空谷幽泉。回首流连,闪着异彩的目光如同箭矢般狠狠穿透佛狸的胸透,靡靡之调却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心灵,“陛下,你怎么不说胡话了?”
“胡话?”翻身压上他的身子,佛狸低头索吻,却他轻轻避开,“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说汉语的吧。”
“才不是这个呢。”崔浩扑哧一笑,“我是说……你怎么不说那些荒唐的话了?”
“什么荒唐言?”似懂非懂的挠挠头,佛狸眸里闪过一丝狡黠,“是不是类似我要艹死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指勾起崔浩的下巴,“我要干得你哭爹喊娘……这种?”
“呵……”望着他挑眉弄眼的模样,崔浩却笑的越发缠绵,“还有,我爱你?”
“原来你要听这个。”佛狸竟低着头开始羞赧,“我以为你不爱听的……”举眸悄悄瞥了一眼的崔浩,垂下眼睫,脸颊翻上一片微醺般的红晕,“我……爱你。“
“其实你都知道吧。”崔浩的语调却忽然变得冰冷。
“什么?”
“早在我的府上,你就看过那份信吧。”推开佛狸,崔浩支撑起上身,倚靠在墙角,眸里却又燃上温暖火苗,“即便当初你一时气急攻心,事后你也会慢慢回忆起来的。”
只见佛狸脸色倏尔阴沉下去。
“事实就是,你警告过我两次,而到了第三次,你没了耐性,索性就粗暴得毁了我。至于原因嘛……别说曹操、司马懿以及刘裕那些前车之鉴,即便贤如霍光、王导……那也足以是你的心病。”翕张闭合,崔浩缓缓得眨着他那泛着红晕的眼睛,“你有着丧心病狂的占有欲——虽然你藏得很深,但始终逃不过我的眼睛。”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从没奢望过要瞒过你。因为……是你造就了我。”
“但你却杀死了我,你就是这样待你的恩人与导师?”起身,下榻,崔浩的语调依然温存,神情依然祥和,“不过……这也是我教你的吧?”
佛狸不语。
“瞧你,又低着头,不让我看你的眼睛。”捡起外袍,崔浩将其随意裹于周身,“陛下。”转身,他背着佛狸,乌黑发丝曳地生辉,“微臣告退。”
“不!”
缓缓回首,只见斯人又复颔首垂目,“崔浩,我若不是帝王,便为你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才不要你做牛做马。”佛狸抬头望去,只见他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我只要你做大魏皇帝。”
“你去哪?”再一次回首,崔浩只见佛狸正襟危坐,面色凛然,“别走。”他说,“别离开我,我需要你。”
缓缓眨着眼皮,崔浩的双眸犹如一汪夕阳倒影下平静的湖水。半侧着身子的他缓缓伸出手臂,“那你跟我走?”
我愿意。
毫无踌躇,佛狸起身,下榻,行走,一丝不挂,搭上他的手,佛狸牢牢得扣紧着它。只是被他这般引牵着行走,佛狸的心中盘旋起一股袅袅安详,即便他始终不曾再回望。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死了?”
“当然死了!”蹲下身去,宗爱拍了拍佛狸尚有余温的尸首,“酒里下了这么多的五石散,他还能不死?”捏着佛狸的脸颊,宗爱的神貌狰狞扭曲,“啧啧啧……陛下啊陛下,你策马扬鞭威加海内,却就这样在我的手下……真是窝囊呀,啧啧啧……”
北魏正平二年,公元452年2月,中常侍宗爱弑帝于永安宫,矫诏,另立傀儡。
三月,辛卯,魏葬太武皇帝于金陵,庙号世祖。
十月,皇孙拓跋浚即皇帝位于永安前殿,是为北魏高宗文成帝,诛杀宗爱,夷其三族。
大江东去,浪淘尽,古今多少风流事,都付侃侃笑谈中。
——卷一·拓跋焘x崔浩·完——
卷二
第一章
洛阳,北据邙山,南望伊阙,崤函帝宅,河洛王里。
伽蓝,列树成行,枝条繁茂,屋宇奢侈,博敞弘丽。
雄都定鼎地,势据万国尊,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车驾穿越云龙门驰往显阳殿。车架上端坐的少年风神秀慧、姿貌甚美,他的面容暗夹着淡漠。显阳殿里同样端坐着的少年衣冠华美、赫斯之威,他的眉宇却暗夹着忧虑。
“长乐王到——”
宦官的那声通报,若换做平日,殿内少年必然会拊髀雀跃起身迎接。而今日,他却依然正襟危坐,埋头望卷,双手紧紧握拳置于膝上,两股之间似是有些战栗不安。
“参见陛下。”长乐王长揖行礼。
原来显阳殿的衣冠少年正是当今的至尊,元诩。
“陛下?”见元诩没有动静,长乐王又唤了一声。
“哦……”元诩这才抬起头,只见他额上已冒出星点冷汗,“长乐王,你来了。不必拘礼,快请坐。”
长乐王年幼时,曾被选入宫中侍奉元诩读书。他与至尊志趣相合又算是青梅竹马,所以深得元诩的喜爱以及信任。
“陛下在看什么书?”长乐王拿起书卷,一见竟是《尔雅·释物》。他又瞥了瞥案几,竟皆是《尔雅》。于是他便扑哧一笑,向着皇帝说道,“陛下,这是小孩子看的东西。”
“哦?”一直心神不宁的元诩稍稍定睛,也跟着陪笑道,“朕也是随手一拿的。”说着,他僵持着笑容,掀开余下几本书卷,“你看这些书,竟然都是《尔雅》。”
一丝惊讶掠过,随即转瞬即逝。
随意翻开几卷书粗略涉读,长乐王又微笑道,“陛下,你这版本的注释臣未曾览阅,可否将此书赐予下臣?”
“长乐王想要便拿去吧。”元诩点点头,“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朕也有些疲乏,你先告退吧。
“谢陛下赏赐,臣告退。”
车驾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颠簸,抱着那些书卷,长乐王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但他仍然忍敛容颜、不动声色。直到出了宫门,入了府门,进了居室,他才长长抽气,举袖拭去额上冷汗,又手忙脚乱从书卷里翻出那封东西。
那是一封密诏。翻开密诏,赫然浮现血字斑斑。密诏大意是说胡太后害怕大权旁落,预谋弑君,皇帝危在旦夕,请尔朱荣将军入洛救驾。读罢,长乐王又倒抽了一口气,深呼吸,希望藉此奋力平复眉间紧蹙与心中惶恐。随即,他便挑选了一匹快马,只身一人马不停蹄赶往晋阳。
尔朱荣?
正光四年,公元523年,北魏爆发了六镇起义,顾名思义,那是一场以边塞六镇少数民族镇民为主的反魏起义。北魏本是控玄百万的雄国,但胡太后的乱纲暴‘政使得北魏吏制败坏、经济衰退,北魏政府即使预征了六年的税租,却依然无法抵抗起义军。而在诸多起义军中,有一位羯胡族豪杰,他带领四千骑兵横空出世,他东征西讨、百战百胜。渐渐地,他的势力越发壮大,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他却并未像其他各路起义军那般有称帝僭越之举。于是,朝廷便借机拉拢他,封他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六州讨虏大都督,期望他能平叛起义。
他便是尔朱荣。
晋阳大帐,连营百里。远远望去,已有一股骁强肃杀扑面而来。倚仗尔朱荣,岂不是饮鸩止渴!虽心里这般思索,元子攸却还是策马前行,义无反顾。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说明来意,守卫却只懒懒指路中军大帐,未曾通报,更别说唤人恭迎了。
也罢,谁让我等有求于他!
“多谢二位壮士。”长乐王照例作揖回礼,到让守卫有些不知所措,只红着脸尴尬着点头应和。
一进营寨,便闻得一阵声势滔滔,循声望去,只见四五列步兵持枪鹄立,一声令下,长枪挥舞,井然齐整,其疾如风,气焰啸天。
原以为那尔朱只会使用胡骑,没想到他军中竟有还如此训练有素的步兵!
“那是用来攻城拔寨的。”心中所想竟被人点破,长乐王不由心头一颤。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将军踱步而来。他身材高大,眉目端正,虽穿着粗陋,但气势英武。只见他抬手作揖行礼,却久久不曾再抬头。
他到是有礼仪,不像这儿的其他人,见到我竟扭头当作没看见!长乐王这样想着,便也回礼问道,“你可是尔朱大将军?”
“哈哈哈哈……”不等那人有所回应,身后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带着疑惑,回首顾盼。瞬间,万物戛然。
这是一种前所未闻的美。眉目疏清、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风姿萧萧、俊爽如野鹤于鸡群。而这张洁白俊美的脸却不曾衣冠济济——他矫健魁梧、孔武有力的周身包裹着的是粗麻胡服,饱满耳垂上挂饰着的是廉价珠玉,身后背的那张东胡飞弓看起来更是饱经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