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如月接过水刚想喂给浅且绿,听到且歌的话,忙抬头,惊愕道:“问过你父皇了吗?皇上他同意?”
“以后问。”浅且歌淡淡道。
绿央问:“且歌今日不去太学院?”
“嗯。”
这么问过,也就没人再多问了。且歌向来有自己的主意的,她们不必多问。
景如月耐心地哄着浅且绿说话,抱着瘦伶伶的小孩心里一片怜爱。而浅且绿窝在皇后娘娘暖暖的怀里乖巧地喝着喂到嘴边的凉水,小小年纪的他看尽冷眼,心里早已对人定义下某一种概念,可是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个月华殿里的人,与他心里的概念,不相符合。可是他心里对这些人有很多的喜欢,特别是那个漂亮的七哥。七哥虽然不笑,可是浅且绿觉得,七哥才是最温柔的人。无论过多久,浅且绿知道,他都不会忘记,他的七哥将他从偏僻黑暗的小角落拉出来时,贴着他的手心的那一抹冰凉。那抹冰凉,是他对他的七哥最早的,最清晰的,最深刻的印象。
他能够理所当然去经受所有的冷眼与欺侮,疼也不会哭,可是很奇怪,见着这个七哥,他总是想哭,明明心里是这样欢喜……
是不是,以后他都可以这样子哭?
浅且歌看到众人都忙活起来,便兀自走出了月华殿。
浅且绿在景如月怀中小小声地问:“七……七殿下……去哪儿?”
景如月不满意了:“喊什么七殿下,叫七哥!”
浅且绿乖巧地点头,他也想叫七哥,以前大哥二哥只准他称呼他们“殿下”。
“七哥……去哪儿?”
景如月呵呵笑了,道:“可能是冷园吧。且绿以后就安心在月华殿住下吧。”浅且绿看着月白衣袍消失在月华殿的门口,回头看看,青云等还在收拾着屋内的东西,心里奇怪为何两位近侍不跟着七哥,听到皇后娘娘的话也有些不安:“父皇……怕是不许……”浅且绿想到父皇,有些黯然。景如月见状,忙安慰道:“且绿不用管他。”
“可是……”可是他是皇上……
“哎对了,且绿你跟且歌一样叫我母后吧,喏,那是绿央,还有青风青云,月华殿没什么规矩,在这儿不用紧张……没想到又捡了个宝贝回来,哈。”景如月对长大一些的且歌宝贝很是有些怨念,因为且歌呆在他父皇身边比呆在她身边要多得多,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不过多了一个宝贝的话,以后就不怕无聊了……
绿央又见到景如月神游天外的呆愣模样,很是好笑地狠敲了下她的头,景如月回了神直喊疼,青风青云见状便笑了起来。
浅且绿很奇怪自己呆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居然一点害怕与担忧都没有,明明是宫内最尊贵的皇后娘娘,以及最受宠的七皇子,卑微如同尘埃的他,却对这样的两个人生出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浅且绿不知觉中便咧开了嘴角笑了。
浅且歌在冷园忙了两个时辰后才想到要去御书房,一身泥巴让洁癖的浅影帝大皱眉头。
浅且歌见父皇嫌弃他,便扯下沾着泥土的外衣,一下子跳到父皇腿上,捧着父皇喝到一半的参茶,在父皇怀里窝得舒服了,才小口小口地喝着。
浅影帝道:“茶凉了,不要喝多。没太学院?”
“嗯。”
“为何?”
“且歌今天想去种西瓜。”
因为突然想去种西瓜,所以不想去太学院。浅影帝哪能不为这样的逃学理由皱眉。
“浅且绿以后住在月华殿。”
“浅且绿?为何?”
“母后喜欢。”且歌淡淡道。
浅影帝当时不许后宫众妃嫔代养那孩子,就是怕后宫形成不好的风气。本想让把他安排到月华殿让皇后亲自抚养的,却又怕且歌不习惯多一个人。
那明日还去太学院?”
且歌皱眉,嗯了一声。
“不想去就不要去了。”
“……啰嗦。”浅且歌知道母后喜欢他当个普通平凡的皇子,做别的皇子一样的事情,像他们一样正常地成长。只要母后喜欢的,无论如何也是要去做好的。
浅影帝被责怪“啰嗦”,表情仍无变化,只是揽紧了下且歌,让他坐好,才拿起奏折继续看。
“父皇。”浅且歌软软地喊。随即直接踩着父皇的大腿站起来,手轻绕过父皇的脖子,近近地端详父皇的好看容貌。
“嗯。”浅影帝依旧淡淡应道,不得不分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搂住怀里乱动的小东西,心思大半还在奏折上。
小孩的积极性丝毫没有因为父皇的冷淡而降低,小手轻轻细细地描摹着父皇的眉眼,父皇的鼻梁,父皇的嘴唇,好半天玩够了,闷闷地把头埋入父皇的颈窝,不说话了。
“怎么呢。”浅影帝挂在奏折上的心思全都因为这近似撒娇的动作而转了回来。
“母后说,父皇长得很漂亮,可是父皇不喜欢别人喊‘妖孽’……母后说,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好人,父皇也是好人……母后说,且歌是‘小妖孽’,父皇是‘大妖孽’,且歌和父皇一样,这样父皇就不会不开心……”
父皇并不知该应怎样的话,只是捏捏小孩的脸颊。
“母后说,父皇一直都过得不开心……”
浅影帝摇头,看着那双金墨的眼眸,轻轻地道:“父皇不会不开心。”
浅影帝模糊地意识到他怀里这个精致漂亮的小东西自说自话地,其实是在安慰他。这才发觉,即使朝夕相处三四年,他还是没完全了解这小东西,明明他是那么透明好懂。以前他也疑惑过,且歌与他一样,对人冷漠,处事任性,只随自己的心意,可是月华殿那几人与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伯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依旧怕他惧他,然而月华殿的那几人,似乎是完全忽视且歌凉薄的性子,打心眼里亲近他。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且歌还是个孩子,容易讨人亲近,而他的身份,是个帝王。
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这小东西,待人淡漠,可是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发觉他的乖巧,憨憨的笨拙的乖巧。
“浅且歌,今日为何说这么多话?”
“……”
“说话。”
“母后说,且歌每日要说一百句话才给吃饭。”小孩表情淡淡的,浅影帝却哑然。拿“不给吃饭”来作要胁,也只有那女人的脑袋才想得出来,这小东西恨不得每日都不用吃饭吧……
“今日的,说够了?”
“嗯。忘记数了,可是且歌说很多,很多了。”浅且歌很认真地强调。
这些年来,月华殿那边算是使上浑身解数让这小东西多说话了,看来也不是一点成效都没有。
且歌不擅措词,语速慢,声音软软绵绵的,是极讨人喜欢的那种好听。然而他总是不耐烦说话,能说超过五个字的长句已经让月华殿那女人惊喜得尖叫连连了。
如今这般状况也算好罢,尽管聒噪了点。
浅影帝看着他的小东西淡淡的神情,墨色的眸衬着精致的面容,果真是“小妖孽”了。浅影帝叹道:“傻东西。”突然间因为可以将这样柔软的小东西团在怀里,而莫名感动起来。
第18章
“那个女人,是且歌杀的。”
“嗯?”浅影帝心不在焉地应一句,目光仍是停在奏折上。
且歌抢过父皇的奏折,看着父皇浅色的眼眸,认真地说:“那个生下且歌的女人。”
浅影帝皱着眉头,仍是不懂,却总算把目光移向他的小孩。
且歌却安静下来,不再多加解释。
父皇只好详细问他:“怎么呢?”仍然皱眉,语气却是平淡。
且歌摇摇头,精致的眼底眉间,是父皇看不懂的惶惑。
父皇看他沉默地摇头的模样,心就悸悸疼痛,把怀里的小孩抱高些,亲亲他的眉心,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孩抬眼愣愣地看着父皇,大眼睛里双瞳蓝成一片深郁的静海,水波潋滟。
“父皇。”他软软地喊,撒娇地抱住父皇的颈,整张脸埋入父皇的衣领里去。
“不说么?”第一次见那漂亮的双瞳变成蓝色,与其说是诧异,不如说是慌张、不知所措。
“……且歌原来在异世,是怀伤送且歌来这里……那个女人想杀且歌,且歌就杀她……母后和阿娅不杀且歌,也不怕且歌,且歌喜欢母后和阿娅……”不擅言词的小孩是如此尽力想要表达,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式最浅显的词语,每个句子都无法说得更长,啰嗦、笨拙,头埋在父皇的颈窝中无论如何也不抬起……
“且歌如何杀她?”浅影帝问,语音颤抖。
“念力。”
“念力?”
且歌跳出父皇的怀里,走出几步外,仍旧不抬头看父皇,解释道:“是自然之力的一种,她看到且歌的眼睛就被控制意识自杀。且歌是妖孽,有异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左手掌心燃起火焰,火焰如凤,瞬间越上房梁,绕梁而飞的火凤使整个御书房燃起大火,入目如同火海,随即且歌又用右手引出水龙,水龙追着火凤,熊熊大火顷刻熄灭……
一片狼狈的御书房又在浅且歌的一挥手间恢复如常。
浅且歌沉默地站在离父皇的几步远外,许久抬起头,对上父皇的眼,漠然而坚定地说道:“要让父皇知道全部的且歌,可是且歌不能死,怀伤会哭,母后会哭。”
分明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浅且歌,强势而不可亲近。
“为何,要让父皇知道这些?” 浅影帝吃力地问。
“……”且歌盯着父皇的眼睛,不说话。
“为何要让父皇知道?你以为木影国能容得下如你这般的皇子么?”浅影帝又问。
“……喜欢越来越多。”他的小孩这样回答。
“喜欢什么?”
“父皇。”
小孩的回答毫不犹豫,然而父皇已呆愣得不像父皇。
不如说几年来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着展开双臂去抱他的小孩,试探着对他的小孩去宠爱去开怀去生气……
他已有的人生未尝没有春暖时光,只是春暖后迅猛而来的严冬过于悠长,悠长到他早已不期待春暖再来……走过严寒冬季的人,终于找到一个温暖自己的方向,却又在去往这个方向的时候不停张望不停踟蹰不停试探——他只是没有想过,在他还在试探的时候,他的小孩他的春暖就已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里……
这个笨拙的孩子,只想着要坦白全部的自己,怕是从来不曾考虑他那般的能力在这浊世中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罢……
然而比起他笨拙的小孩,他又岂止是笨拙而已?
严冬的雪若是融化,是会融成满心柔软的风,还是融成满眼灼热的雨?
浅影帝沉静地看着他小小的小孩,轻轻地说:“浅且歌,父皇不怕你,你过来。”
像是一直都在等这个简单的答案,小孩不出意料地扑过来,蹭到父皇怀里便不动弹了。
“浅且歌,不要再那样看父皇。”
浅且歌“嗯”了一声,如是乖巧,金墨眼瞳中,蓝色褪尽。
“浅且歌,你要当太子么?”
浅且歌在父皇怀中摇头。
“为何不想当?”
“不喜欢。”
浅影帝正想说话,却听到窗台那边的声响,声音蓦地变得凌厉:“妖华。”
窗台外磨磨蹭蹭地探出一个脑袋,讪笑着打招呼:“大浅浅,小浅浅,我回来啦……”
浅影帝盯着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花妖这才撇撇嘴:“我没有听完全部啊,又不是故意偷听……”说到一半见小浅浅也盯着她,又改口:“就算听完全部……我也没有故意偷听啊……”
“嗷嗷小浅浅好久不见你妖华好想你呜呜……”白色的触须不管不顾地缠上浅且歌,一朵怪异的脑袋不停地晃啊晃啊,“大浅浅总是不喜欢妖华,总是派妖华出去……呜……不过!啊哈哈妖华完成任务了!小浅浅你看,这里妖华从族里偷来怜怜果……是不是超级多?!嗷嗷夸奖我夸奖我……”张牙舞爪的触须上果真挂着许多怜怜果……
“妖华不是能变成人形?”浅且歌摸摸那颗乱晃的脑袋,问道。
“啊,被族里长老下了个咒啦,暂时没法变成人形啊……”妖华不在意地说道。
且歌手心冒出绿色的新芽,荧着幽幽绿光,颇是可爱。妖华瞪大眼睛看着,然后且歌将新芽植入她的额心,新芽的印记逐渐在额心消失后,妖华笑得好开心:“小浅浅好厉害,这下子妖华的头一点都不疼了……”
浅影帝拉下妖华绕在且歌身上的触须,冷冷道:“好了,变回人形,回月华殿去。”
妖华碎碎念:“任务完成竟然一点奖励都没有,要不要这么小气……小浅浅,跟妖华一起走啦,不要跟小气的人一起玩……”
“嗯。”且歌应一声便往外走。
妖华没想到她随便说说的事小浅浅都能答应,便欢欢喜喜地追上去,一身绿衣秀俏婀娜。
显然这花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扰了立储君的大事。
而自此以后,浅影帝也没有再对且歌提起。
“四哥,你记不记得七弟?”六皇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正在安静看书的四皇子,问道。
四皇子没有立即从书本上抬眼,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震撼——那场生辰宴之后,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绝美而遗世独立的精灵?
六皇子压下四哥手中的书,凑得更近了,说道:“其实我前几天在来太学院的路上碰到七弟了。”
闻言,四皇子抬头,眼中满是询问。清俊的脸庞上轮廓已日渐清晰,嘴角微微地扬着,很温和的模样。
六皇子见状,继续说:“好像大哥二哥路上碰到了十弟,肯定是欺负他了,然后七弟就把十弟领回了月华殿。”
六皇子浅且乐讲到十弟被欺负时,小脸上满是愤然,四皇子抓住且乐愤怒得乱挥舞的手,淡笑中平添些许严肃,道:“六弟,慎言。”
浅且乐十分郁闷的模样,然后又像想想什么似的,有些兴奋地道:“对了,七弟可能昨天是来太学院的路上遇到十弟他们的,我有听到七弟与他的近侍的对话……四哥,你说,七弟真的要来太学院了么?”
四皇子浅且言听到且乐的话,也陷入沉思,父皇宠爱那人的程度早已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所以五岁生辰过后,那人一直没有太学院,他们也没有感到很惊诧。原以为在这里是不可能看到他的,没想到,如今又要来么?心中思绪万千,四皇子稍转过头去,便看见他的五弟浅且西同样一付深思的样子。四皇子向来最摸不准这个五弟的心思,想不通他为何将自己的才华深藏不漏,总觉得他年纪尚小却城府深沉。可当下看到他同样深思的模样,不知道为何,竟有些放心下来。同样作为父皇的孩子,那人,果真会令他们全都生出嫉妒的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