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日耀殿无眠。
除了在太医院当值的刘太医,其他在家的各位太医也陆续被半夜敲门,“请”入宫中。
毒很快解了,各位太医却依旧战战兢兢放松不下。
因为血止不住,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伤口是极深极大的,血便一直汩汩地流着。饶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饶是战场上习惯了血腥的欧阳天,看着那如泉眼般汩汩流血不断绝的伤口,亦是失了常态。
七殿下虽时常身患小疾,却从未有过这般的外伤,伤口实在古怪得紧——而皇上,已许久未曾如此发怒了……
老太医忐忑着向浅影帝禀报七殿下的伤势,面对着阴沉冷洌的皇上,老太医话语间仍是止不住摇头叹息。却不想还未禀报完,皇上径自转身走出内室。步伐迈得又急又快,见浅且西跪在外室,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浅影帝也并未细看,一脚狠狠地踢到浅且西的小腹上。显然是用了狠力的,浅且西闷哼一声,向后飞去很远,才重重砸在地上。
——浅且歌身上,仅有一道伤痕,是将浅且西救下的代价……
浅影帝似是怒极失了神智的模样,紧步上前,掐着浅且西的脖子将他压制在墙上,手上多用一分力便能将浅且西的脖掐断似的。浅且西嘴角挂血,呼吸困难,听到他的父皇低吼着:“浅且西,你听着……你给朕听着!听着!里头,里头浅且歌若是这般死去,你的母妃,你的妹妹,你钟爱的她们,你一心想着念着的她们!定然无法再活……懂么……”
最后一句的“懂么”语气轻得浅且西眼眶瞬间灼热,要掉下泪来。
他的父皇,他的这个父皇啊,从来没有对他们兄弟说过那么长那么长的话呢……竟是,在这般的情境下……
浅且西不知道为何想哭。那么多年仔细躲避悲伤,到了如今仍然还在装傻。
多少年了呢。多少年了呢。
“皇上,请赐母妃‘忘情’,允且西留在宫中,且西定会为木影君主效忠至死,绝无二心。”当年那个刻意展露才华的孩童已然长高长大,当年那个信誓旦旦的孩童已然把“效忠”二字刻入骨血,当年那个送母妃出宫的孩童已然心寂了许多年……
——竟是要这般死去么。死在他誓死效忠的人的手里么。
也好的。
可是浅且歌。且歌,你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要死。
因为你是这样得到喜爱。
父皇是。四哥是。
我也是呢。
浅且西全身无力瘫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父皇似乎也是失了所有力气。
不再怒,也不再吼,甚至惯常的冷冽气势都不再。
“都退下吧。”那个帝王眼睛直直望着床上满身染血的人儿,疲倦地吩咐。
浅且西是被欧阳天抱出大殿的,不知为何,他越过欧阳天的肩头,远远看着那个空荡寂冷的大殿时,竟体会了父皇的那种疲倦。父皇,这些所有,真的仅是您的宠溺而已么?可是为何会如此疲倦呢?
浅且西小声地问:“欧阳天,一个人有多少血呢?”
欧阳天愣住,答:“不知。”
浅且西望着苍茫的夜,望着夜中日耀殿明亮的灯火,往日狐狸般的笑再挂不上嘴角,他从不知,黎明前的夜色是这样混沌……
而日耀殿内,众人离开后不多时浅且歌的伤口竟已不再流血,只是还昏睡不醒。
浅影帝倚在床边对着那伤口看了许久,然后狠狠用力去捏且歌的脸颊,指印顿时红得明显。浅影帝念道:“浅且歌,你现在起来,父皇不生气。”
浅且歌自顾昏睡。
浅影帝又道:“受了伤会昏睡,还会不呼吸?浅且歌是小妖怪么。”
浅且歌兀自不理。
捉过他的手把脉,又禁不住碎碎念:“好了,现在连脉博也没了……我早已不怕了……朕没有可怕的……”
浅影帝定定地看着,嘴角撑起笑容,又念一句:“你不跟父皇说话,父皇也不跟你说话。”
浅且歌依旧昏睡,依旧不理。
浅影帝自觉笑得没趣,便不笑了。转身向浴室走去。再不想看那小人儿昏睡的无趣模样。
浅影帝的洁癖并非自小养成,大约是身上浴血的次数多了,便开始厌恶那样的感觉。曾梦见许多人在恍惚的梦中指指点点:“好脏……真令人恶心……”梦醒了,细细地数,发现那些人中,有父皇的脸,母妃的脸,皇兄的脸,金其国那个将军的脸,甚至是他后宫妃子的脸……
脏是一种很可怕的指责,在梦中更是带着神秘的诅咒一般——
浅影帝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便是想到了那个诅咒一般的梦,可是他真想耻笑自己在梦中的慌张失态……
将手按在胸前,掌心贴着砰砰跳动的心脏,这让他自觉鲜活,有呼吸,有心跳,有脉搏,这便是活着。
而退下去的时候老太医轻声地说着:“皇上,七殿下脉搏渐弱,已是回春乏术了。”
他的血似是已经流尽,再无更多可流。血不再流了,脉搏也停了。
他将手心贴在那小小的胸膛上,便是数了,八十五下。
然后,停止了。
全世界失声。
夜已凉如水,可是月色怎是如此的美。
浅影帝泡在渐凉的水中,脑里已然是空白一片。
“我以为父皇知道且歌是妖孽。”
“父皇,且歌不喜欢吃肉,软软的,像虫子。”
“我不跟你说话。”
“且歌不是东西。”
“父皇的眼睛里,有很多的事……可是且歌不知道……父皇不喜欢说话……可是母后说,不喜欢说话是不好的……母后说,且歌每天要说一百句,要跟父皇说一百句……母后说,且歌说得很多,父皇也会说得很多……且歌也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父皇总是‘嗯’‘嗯’……”
……
无论是窗外霜白月色,还是屋内氤氲雾气,一切都开始不真实起来。浅影帝开始觉得恍惚。
像是又在经历一场噩梦,恶毒的诅咒将要带走最重视的人。
果真是梦吧。那样力量强到不可思议的小妖怪,怎么可能死去。如此轻易?
死亡。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是冷园的花地从此要荒了。是夏天的阳光从此苍白了。还是那首难听的摇篮曲从此不必再唱了?
是某个人再也不同你挤同一张椅子还把你的奏折丢得老远。是某个人再也不用你每日哄着才吃一点点饭。是某个人再也不会睡觉时踢你一脚挥你一拳,醒来还撒娇地喊父皇帮忙穿衣。是某个人再也不会用漂亮的眼瞳望着你,一字一句认真地同你讲话。是某个人再也不肯让你去喜欢去宠溺去疼痛。是某个人再也不在。床会空下来。日耀殿会空下来。浴室会空下来。御书房的夜明珠厚地毯也失其效用,你再也不能在那个角落里寻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然后拉着他的手唤他回去睡觉。
再也不。
这便是死亡么。如此概念清晰的死亡么。
可是这梦……怎还不醒……
突然脸上生疼,恍惚中,那个熟悉的小人儿依旧是站在浴桶外的小凳上,手很不乖地去捏父皇的脸,很用力很疼,然后语气软软又极乖巧地喊:“父皇。”
梦中疼痛竟也如此真实……
第33章
“浅且歌,你不要看书啦,快点下来!”如皇后掐着腰泼妇状站在青桐树下大喊,完全不顾忌形象。
浅且歌“嗯”了一声便不理会了。
景如月叹气,她家这宝贝未免太喜欢这青桐树了,回来月华殿了也是没完没了地窝在树上看书。劝是劝不下了,大喊大吼也是没有用,景如月想到这,再叹气。最后想了想,终于决定——爬树。
可还巴着树干要往上爬,后头绿央冷冷的声音就传来了:“景如月,你不准爬树!看看你什么样子……”
将景如月拉入怀里,绿央又往树上看去,那月白的小身影隐在树干枝叶间,眼睛望着底下的她们,也不说话,却依旧是静默又乖巧的模样。绿央道:“浅且歌,你也给我下来。”
浅且歌闻言,转过视线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又看看底下的两人,才终于从树上飞身下来。
“反正浅且歌你就是不听母后的话就对了。”景如月念叨着,转过身去问绿央:“且绿怎么也不见?”
“在小厨房。”绿央答道。
“能行么?他还没灶台高吧,真不知现在的孩子都想些什么,尽是莫名其妙的。”景如月依旧碎碎念。
“我上午才给他搭好矮一些的灶台,小锅小铲什么的都有准备,再说也有阿了看着,没事的。”绿央抱着且歌进屋了。
“且歌不喜欢浅且绿的菜。”浅且歌突然出声说道。
“虽然母后我也不很喜欢……可是宝贝,你昨天可是吃完了。”
“他会哭。”浅且歌皱眉。
景如月兴灾乐祸地笑着道:“哈哈,宝贝你不要这样说嘛,且绿才刚学做菜啊……以后就会煮得很好吃了哈。”景如月说完,又很兴奋地凑近去捏且歌的小脸,见浅且歌不躲,笑得更用力了。
“宝贝。宝贝。你跟母后偷偷说,你怎么又回来月华殿住了?”
“跟父皇吵架。”浅且歌语气淡淡地道。
“……”景如月惊讶地偏过头去,恰好与绿央的视线相遇。
许久,景如月才又问:“吵架?”
“嗯。父皇脾气太坏。不跟且歌说话,且歌就不跟父皇说话。”浅且歌一说到父皇,话便立即多起来。
“脾气太坏?且歌你做什么坏事了……一定是……”景如月不相信地看着她的且歌宝贝。
这时浅且绿走进屋里来,阿了,青风青云也在后头端着点心参茶。
浅且绿一进门,便挨到了七哥边上,小手很自然地握住七哥的衣角就不撒手了。浅且歌却是极顺手地把且绿一直推到绿央的怀里,不顾且绿眼里含泪地看着他。
又准备看书了,却听见浅且绿的声音:“七哥。且绿做的糕点。”
“不要。很难吃。”
“哦。”浅且绿又退开去,声音闷闷的。
只有景如月吃得欢畅,连忙鼓励道:“宝贝且绿,糕点越做越好吃了,母后喜欢,继续努力以后一定能做出更好的糕点!”
“嗯。”浅且绿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低着头。
“继续努力以后一定能做出更好的糕点。”浅且歌不知何时已抓起一块糕点,咬了小小一口,又丢开,却是学着母妃的话说着“鼓励”的话。
景如月瞧着这俩宝贝,依旧是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啃糕点啃得不亦乐乎,不过也似乎忘记继续询问关于且歌与父皇吵架的内幕了。
正闹着,妖华娇娇娆娆地走进来,却不顾形象在牛饮下桌上的茶水,喘一大口气才开始说话:“现在大浅浅太可怕了……”
景如月极有兴趣,眼睛亮着凑过头去:“怎么可怕?”
“面无表情,发大火,妖华偷偷去御书房看,大浅浅摔了一地奏折,那些啰里啰嗦的老臣一个个跪得战战兢兢的……”
景如月兴趣顿减:“这有什么了不得的……那群大臣办事不力皇上还不行发火呀?”
妖华疑惑:“可是我没看过大浅浅发火啊……一次都没有……真的,大浅浅这么温柔,不会发火的!”
“哦?”
“月月你看过大浅浅发火?”
“之前且歌生病就看过啊。”
“跟小浅浅有关的不能算!”
“那你怎么知道这次跟且歌宝贝无关?”
“唉?”
两个女人一齐看向一旁安静看书的浅且歌。
景如月犹豫地说:“好像……且歌是跟他父皇吵架了?”
“你好无聊。”二人又彼此对看,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说道。
而浅且歌,从书中抬头看她们一眼,又继续低头,书虽还握在手中,却显然是走神了。
“为何当日不尽心护卫小主?” 御书房内,浅影帝冷声质问跪在他跟前的青无。
“当日属下误中歹人奸计,被引到西郊……属下无能,甘愿请罚……”
这么影子般地跟在那个孩子的后头,几个春夏过去,已然是习惯了保护的姿态。无法认真去解释心头的情感到底是哪般,只知那孩子之于他,是极重要的,重要到若是失去,甚至连存活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
那夜,措手不及的慌乱中,竟然无法像往时高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甚至也没有发觉七殿下是何时醒的。直到那个瘦弱的孩子走到他跟前,漂亮的黑色瞳眸定定地望着他,问:“你在怕什么?”
跟在这孩子身边许多年,交谈并不多,当听到这么一句简单的问话,青无只觉心头的热气直直往上涌,眼睛热得要掉下泪来——恍神之间,真的是许久许久了,年少时没日没夜的训练早已记忆模糊,却清晰着这几年关于这个精灵般的孩子的每一个细节。
“你在怕什么?”那个面容精致得令人惊叹的孩子那般认真地仰起头,问着他。
我可以什么也不怕。只要你还在。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要拼尽力气不顾一切去保护的人。那么,我真的什么也不怕。真的。
“只是……请主上恩准属下仍然留在小主身边……”青无坚定的目光突然与浅影帝的相遇。后者依然冷然,不动声色。这是青无第一次,这么“不敬”地看着眼前这个帝王。
小主受伤假死的那一天,这个似乎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帝王是真的崩溃了吧。
身为暗影,是不被允许进入日耀殿的内室的。然而那天扶着刚刚昏睡而醒的七殿下走入浴室,却看见那个冷情冷血的帝王泡在浴桶中,阴柔俊美的面上,是莫名恍惚的神情。而浴桶的水,染了刺目的红。
后来便退了出去,他不知皇上那天是如何受了伤,也不知为何才刚刚昏睡而醒,虚软无力的七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去寻皇上,更不知后来七殿下与皇上说了什么。只是,当看到那般失了神智般的皇上,他心里涩涩的。隐隐约约地,他开始知道,皇上与七殿下之间的情感,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因为过于深刻,过于隐晦。
然而总算,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皇上,青无恳请脱离组织,从此之后,只作为七殿下一人的影子。”青无低头,再次恳求道。
“影子……么?”浅影帝目光落在虚无的无限远处,喃喃自语。
青无依旧跪着,等着皇上的回复。
“七殿下准了么?”
“殿下大约不会理属下的小事。”青无淡然回道,想起的是青桐树上倚着树干看书的小人儿不理世事的闲淡神情。
“是,一切关乎他自己的性命安全的,都是小事。反正受了怎么样的重伤都不会死。”浅行之淡淡地说着,语气中隐隐有着怒气,却更多是疲倦与疼痛。他并非擅长语言表达的人,笨拙地说了许久,也没有办法让那笨孩子明白他的慌张与心疼。听着他一遍遍地重复“且歌不会死,且歌不会死”,便怒气一点点地从心底升起。其实不是想对他发怒,而是对自己,那流血不断的伤口,那蓦然停止的心跳,那逐渐冰冷的手心,那失血苍白的精致面庞,一切一切都让他无措。习惯了强大的姿态,却发觉自己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情,于是只能慌张,然后让自己的心一点一点被黑暗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