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ndless Space——店长苏某人

他又在那附近看了一会儿，但站在出口听着实验员讲话的孩子的数量并没有再增加。因为距离太远，弗利德里希听不清那个实验员具体说了什么。他原本想再走近一些，可又害怕被发现，结果在犹豫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不过还好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但为了避免造成麻烦，弗利德里希还是放弃了偷听。

当他跑回实验室的时候，那条长长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两三个人了。负责照顾他们的女性似乎很生气，把弗利德里希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就把他推进了队伍里面。

而当他从剧痛中醒来，踉跄着推开那盒子走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个出口附近。那些被改变了发色和瞳色的孩子，以及那名实验员都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弗利德里希感到不知所措。他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走过去，然后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与脚步声。紧接着响起的是那名负责照顾他们的女性的声音，她说测试已经结束了。

弗利德里希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七个孩子，很想问问那些和他们同样都进入了那个奇怪盒子的其他孩子都去了哪里。

但在那之前他又一次因巨大的疼痛而意识模糊。而这一次，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飞溅的火花和扭曲的金属架占据了他的视线。

弗利德里希轻轻活动了几下头部，而后低下头看向造成剧痛的罪魁祸首——一根金属杆，看上去大概是这艘单人作战机体的某个支撑装置吧，它在折断后完全刺穿了他的右腿小腿。

不过这次还真是幸运。弗利德里希想，就目前观察来看右腿的关节和骨骼并没有受伤，而且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都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在机体保护系统受损的情况下被吸入了空间跳跃的旋涡中，能够活下来这几乎是个奇迹。

弗利德里希挣扎了几下，右腿传来的疼痛立刻令他冒出了冷汗。他无奈地恢复了原本的姿势，静静躺在已经破烂不堪的驾驶席上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试图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他们被袭击了，但同时，地球方的舰队也受到了那些不速之客的攻击。弗利德里希不排除袭击者是地球军的可能性，但这种猜想实在很难说通：就算地球联盟那些虚伪政客是为了栽赃梅斯一方发动袭击才选择让突然出现的那批舰队不分敌我，地球一方的损失也实在太大了，完全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行动。如果不是地球方的攻击，那么很显然的，有人试图进一步激化梅斯一方同地球政府的矛盾……

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赌气似的一把抓住那根刺穿他小腿的金属杆并试图扯出它。弗利德里希清楚地感觉到他现在必须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避免出现情绪的失控。

这无疑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败北——他甚至有可能赔上了自己的四号舰。弗利德里希清楚地记得，在混战开始后不久，袭击者就启动了空间跳跃的逆向模式，在火星居住地附近的宇宙空间里打开了跳跃点。那些完全不知通向何方的旋涡吞噬了大量的舰艇，而他的四号舰也被其中的一个旋涡波及。在判断出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弗利德里希最终下达了弃船的命令。大部分战士与军官顺利乘坐逃生舰脱离了旋涡的攻击范围，而一小部分选择了搭乘单人作战机体的战士——弗利德里希也包括在内——则几乎全部被卷入了旋涡之中。

那是弗利德里希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疼痛与失血几乎让弗利德里希又一次失去意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抬手摸索着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操作台。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每台机体都备有的急救箱应该还在那里——

“别动。”

那个低沉的声音出现的同时，弗利德里希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后脑。

杰德·伊诺眯起了他墨绿色的眼睛，将枪口向上移了移：“形势好像逆转了，亲爱的弗利德里希指挥官，您现在是我的俘虏了。”他声音愉快，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这简直太巧了……欢迎来到地球，我作为东道主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现在，麻烦您把放在您右手边的手铐给自己带好。”

弗利德里希对于地球始终带有莫名的向往，他有时会觉得这样的想法也许同梅斯人的身份有关。流亡者的梅斯人的先祖们，他们的故乡永远是地球。就算现实是地球已经等同于贫民窟或是垃圾场，那也无法改变他们血液中的向往。

在作为“莱特”生活在火星居住地上的时候，他就曾经无数次想要去见识一下那诞生了人类的星球。但出于身份的考虑他不得不放弃了会接受一系列严格检查的星际旅行，只能通过各种各样的资料来窥探那颗星球的模

样。

而今天他终于可以亲眼看到这个星球，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却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

形势的逆转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杰德·伊诺居然在一片混乱中逃上了停在四号舰上的单人作战机体，而且居然恰好是他搭乘的那一艘。隐藏在狭小储物仓中的杰德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并在弗利德里希之前醒来，夺走了他的武器，成功控制住了局势。

在确认了手铐的牢固性后，黑发的青年最终还是亲手帮弗利德里希处理了伤口。只是简单的包扎，不过对于止血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要进行进一步的治疗的话，仅靠机体上的急救箱是无法做到的。而且比起弗利德里希的伤口，更重要的问题是食物与水源。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地球上的人类聚集地才行，毕竟现在的地球并不像千百万年前那样有着充足的资源可以帮他们生存下去。

一声巨响后变形的舱门终于被杰德踹开，紧接着弗利德里希就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风。那感觉并不好……呼啸的狂风中夹杂的沙砾与不知是什么的碎片，冷冰冰的简直像刀子似的令他感到不适。

如果他们并没有被送到某个不知名的星球上的话，那么杰德说的并没有错，这的确是地球……唯一一个荒芜的、却能让他们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也能生存的地方。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的机体似乎并没有坠毁在地球上的人类居住地附近。

在地球因过度开发而濒临资源枯竭的时候，政府提出了移居计划。事实上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许多人逃离了环境恶劣的地球，举家搬迁到条件更为优越的人造星球上生活。而移居计划则是在更多的人造星球完成后正式开始的、将人类搬迁到其他行星或是人造星球上的计划。虽然费用说得上高昂，但也算是在大多数家庭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短短的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曾经热闹喧嚣的地球成为了一座“鬼城”。不过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离开。余下的人类或是因为贫穷或是因为信仰而选择了守在母星，在仅存的几处勉强能够居住的地点度日。如果他们足够幸运，能够在因脱水死亡前找到那样的居住地的话，他们就还有幸存下去的可能性。毕竟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地区都已经成为了废墟，就如同他们面前的这片荒漠一样——不仅仅是因为生物的离开，更多的是因为移居计划进一步加剧了地球资源的消耗。地球人在离开母星前，几乎榨干了这颗星球最后的价值。

“感觉如何？”他听到身边的杰德·伊诺低声问，“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想要亲眼看着地球。”

弗利德里希冷笑了一声：“糟透了。我猜我们也许

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那听起来不错……”杰德吹了声口哨，补充说，“如果你是莱特的话。”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是‘莱特’。”弗利德里希忽然向前走了几步。立刻的，他感觉到后面的黑发青年又重新举起枪对准了他。“别紧张，我只是个俘虏，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他自嘲地说，而后转过身面对着杰德，忽然露出了微笑。

他确信在一瞬间杰德·伊诺的眼神中出现了迷茫与犹豫，然而那情感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在了弗利德里希的额头上。他曾经的恋人带着愤怒与憎恨的神情恶狠狠地瞪着他，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嘶哑，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

“别再在我面前那样微笑。你不配，肮脏的梅斯人。”

Chapter 5：母星

后来回忆起在地球上发生的一切，弗利德里希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有些失去了理性。在被杰德俘虏后，最好的应对方法当然是做出顺从的姿态并寻找机会反击，但那时候的他却选择了挑衅——一次又一次地模仿着三年前的“莱特”，那个他扮演得无比熟练的混血儿。

最初杰德的反应十分剧烈，面对着枪口的瞬间弗利德里希甚至产生了下一刻对方就会扣下扳机的想法。但最终的结果并没有令弗利德里希意外，杰德·伊诺最后只是恶狠狠地一拳打了过来。

“如果你不想被激光在脑袋上开个洞的话，最好不要试图激怒我。”

然而那恶意的模仿却并没有停止。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弗利德里希几乎成了“莱特”。事实上模仿者本人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在意识到的时候对待杰德的态度，看向杰德的眼神，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不再像是那个四号舰的指挥官，而是完全变成了那个有着咖啡色短发的温柔青年。

那样的转变让杰德有种无奈的倒错感，仿佛此刻他们并不是因事故而被困在地球上的荒漠中，而是在实现那个曾经的愿望。

——地球？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去……好吧，我懂了。或许……等你从月亮上回来后，如果我能够申请到假期，到那时候……

而那是杰德与恋人的最后一次通话。三天后梅斯舰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对月球居住地发起了袭击，而当时莱特所在的城市几乎如同被蒸发一般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但那总好过现在的情形。杰德想，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嘲笑着他似的。

“看起来我们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已经是他们醒来后第二天的夜里。白天的高温在黑夜降临后迅速消失，卷着黄沙的寒风不停向他们袭来。前一夜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城镇的废墟，靠着那些已经残破不堪的建筑勉强支撑了一个晚上。（这也让他们确信了他们的确是掉落在母星上了。）而今夜的他们则没能再将那份好运继续下去。

弗利德里希腿上的伤口依然没有更进一步的处理，又因为赶路的原因开始有了恶化的征兆，只是因为梅斯一族优于地球人的体质才能够勉强撑下来。至于杰德，则是在梅斯母舰上收到拷问时体力就已经消耗了不少，之后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恢复，能坚持到现在也算是极限了。

一片荒野。四周只有狂风与黄沙，头顶是被黑云和尘埃遮挡的天空，如果不是身边还有同样活着的生命的话，恐怕他们早就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活着了吧。

透支体力引发的高烧已经令杰德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又一次摇了摇头试图

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事实上此刻的他就连站直都有些困难。一阵眩晕过后，他终于还是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好吧，虽然这里看上去并不怎么美，但既然注定了你只能走到这里……”

杰德能够听见身边的人的低语，然而剧烈的头痛已经令他难以思考那话语中的意思。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扶着坐了起来，而他的俘虏则是同样地弯下了身子，同他背靠背地坐在一起。

虽然不愿承认，但弗利德里希也很明白，当杰德倒下后他是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前进太久的。

当然，实际上还是存在着能够让他多活几天的办法的。比如杀死杰德后，这个人的尸体……

“怎么……不杀了我？”黑发的年轻人喘息着问，“别告诉我什么人性……你们不是一向没有那样的东西吗？”

弗利德里希说：“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杀了你，我也没有信心能够活着走出这片荒漠。也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我似乎并不那么想杀死你。”

“或许我可以理解为，你完全可以等我死去，根本不必亲自动手？”杰德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纯血的指挥官先生，您是扮演莱特上瘾了吗？”

也许真是那样也说不定，弗利德里希在心中自嘲。从来到地球后他的情绪波动就比平时要异常很多，他猜也许是身边这个地球人仍然对他有一定的影响。如果是在从前有人对弗利德里希这么说，那么那个人一定会被他恶狠狠地惩罚。然而当这样的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弗利德里希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行为并不像个纯血统的梅斯人应有的。

他又一次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

“算了。你赢了，就算你真的是这么打算的，我也拿你没办法了。”黑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些什么吧，关于你的事情……就当是……告别的赠礼？”

说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杰德自己也觉得好笑似的摇了摇头。

但事实却是对方只犹豫了几秒，而后就开了口。

“我曾经和你说过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那并不是完全的谎话。我清楚自己的父母都是纯血的梅斯人，但我和许多纯血的梅斯儿童一样，在四岁的时候被带离了原本的家庭，接受梅斯军方的改造。”

杰德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那原本只是自己随口的提议，然而此刻银发的青年却带着认真的神态。那令他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仿佛是被所厌恶的人怜悯一般。但他却又不愿去打断——认真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的弗利德里希，他闭着眼睛，表情不再是属于梅斯的冷漠与高傲，似乎就连五官的棱角也柔和了许多。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黑暗中即使是那样耀眼的银

发也黯淡了下去，倒有些像是被染上了其他色彩。

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他的莱特一样。

“我们被进行了基因的修改，扮成梅斯与地球混血的孩子被送往不同的星球。要知道那时候虽然地球人对梅斯仍然抱有怀疑，但敌视并不像现在这么严重。纯血统的梅斯人在地球人的社会中可能受到活动限制，但如果是所谓的‘代表着两族友谊而出生的’混血儿童的话，受到的限制就要少上很多。”

“都是些已经被我们熟知的故事……”杰德笑了笑说，“你是想要以一个亲身经历者的身份为我讲你们一族的历史吗？”

弗利德里希摇了摇头说：“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

他并没有说得更多，但却想到了许多之前并没留心过的东西。毫无疑问的，那个关于童年时期经历的梦引起了他的很多思考，其中就包括那次改变了他的基因构成与外貌的实验。

后来回到梅斯母舰后他们又被恢复到了应有的样子，但弗利德里希的情况却和其他孩子又不太相同。在那一批被送往地球人社会的孩子里面，他是唯一一个明明产生了排斥反应却仍然活下来的。而在恢复梅斯族的相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保留了部分地球人特征无法完全去除的。

一个并不纯粹的纯血，一个尴尬的处境。弗利德里希忽然觉得有些落魄，觉得自己不过是在为了动摇的内心寻找一个理由。

当脱离了对峙双方的立场、不得不相互依靠着在荒漠中求生的时候，他的表现的确不像是一个梅斯人。如果不承认是那实验对他的影响的话，他将不得不去面对另外一个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关系着身边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