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咸平一万大军已挨着泷关边上驻下了。而凌爽那边,也在井城东边整齐划一地屯了兵。一副大战一触即发的模样。三人商议对策,都是有点昏头昏脑,干脆各自上楼歇息。
凌绍迫不及待地环了凌翊的腰说好久都没安定下来。他把下巴搁在凌翊的肩膀上。凌翊就“哎”了一声,听着有点惆怅。
凌绍说我从没碰过你,可是前几日看了李渐他们那副心照不宣的模样,真是羡慕得狠了。
雨下得不太大也不太小,砸在石板路上哗哗的。有时有雷声,听着也在远处。凌翊转过身在床边上坐下来,看见他大弟弟认真地看着自己,瞳仁里飘着点动物般的神色,心里便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不行。
“你知道我是被老头子碰过的。”
凌绍说知道,可不知道么要不怎么上次把你逼急了。
“你就看见过一次。你可知道每半个月他玩腻了……凌静或是那些男宠想换换口味,就把我弄过去。你哪能知道呢,你练这一身膘,让他对你没了兴趣。”
凌绍说从我们逃出来开始就不会了,我绝不会让他再碰你了。
凌翊笑,换你来碰么,你也真是他的好儿子。
“我不懂这许多事……我连女人都没碰过几个。可是哥,我是诚心喜欢你,打心眼里想让你好。”
凌翊说你才多大点,喜不喜欢的,哪能这么信口胡说呢。你现在说你喜欢我,没准你一碰我,就觉得不对,就觉得恶心反胃,就觉得——
他没来得及说完。
话被凌绍用嘴唇堵了回去。凌绍的吻生涩而凶猛。
凌翊被他缠着,一下透不过气来,伸手勾着凌绍的头发。说不对,不是你这样吻的,你慢着点……
凌绍被他抓着离开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凌翊便无奈地凑过去,说你好好学着。自己就小心地咬了他的唇,然后是舌。
凌绍把他抱紧了。凌翊又一次觉着自己的肺不够用。他被弟弟再次抢去了主导权,凶猛干净的吻席卷下来。凌翊心想这样也好,干干净净的,就觉得大脑缺氧得有些昏。
“我碰过你了。”凌绍喘着气笑起来。
“哥,你不让我反胃。你很甜。”
他那张脸在自己上方压着,凌翊觉得自己仿佛是许多年没好好看过他的脸。他刚刚听到了一句露骨的情话,心想这小子怎么说话都不带脸红。还有他那张脸,怎么突然之间变得极英俊,又极纯真。
李渐一个人坐在屋里。
隔壁有些暧昧的动静,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凌绍那小子怕是对他哥哥下手了,好不甜蜜快活。他把窗子推开,看着那些雨点子砸下来。这雨下得轻又密,倒像是雪花。他便想起了当时在晏阳城里也是这般下着雪,雪花从屋檐上面冲着人就往下掉,盖了他一整个肩膀。那人站在房檐底下,身上一件貂皮披肩,只有下摆被雪撩成了白。
他穿得素净,那黑亮的貂皮已经是难得显眼了。他问他何苦还是不睡。
李渐常常是想念齐琅的。这想念并没有随着时间一分一毫的变化。
他毫不怀疑从今往后他遇见的许多人里,都不会有比齐琅更好的。因为他已遇见了这许多人,让他立刻就明白,只能是齐琅一个。
偏偏是自己的哥哥。偏偏父辈,祖上,都是仇家。连自己都差点与他成了仇家。他原没想过,自己的爹与齐景的争斗究竟是到了何种程度。那时他问娘为何不取齐景性命,他娘说齐景太强,他还只当是玩笑。
娘去前告诉他很多事,说渐儿,假如你日后碰上了什么,对你爹产生了怀疑,你务必要相信,他不过是为了自保与保你。否则这世上是有人贪得无厌,步步为营,明明不是敌人,也要当作敌人,赶尽杀绝。
现在他知道娘说的是谁了。虽然他还不甚了解,齐景为何要做这些事。其实他没必要非要相信凌静的话。可是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一个点,而且都逼他非去舒永一看不可。这是唯一选择。
他把头伸出窗外,那雨点子一丛两丛地就砸在他后脑上,又顺着发稍滚下来。
在许家时好像有过那么个段落,齐琅说他很累,想要甩手不干。李渐笑他赖皮。眼下他自己竟也想这么赖皮一回,回晏阳,看看齐琅。
桌上是张纸条,前些日子鸽子飞来的:活着回来。没有署名。
何须署名。
他个没出息的,又开始想念齐琅了。
齐琅披了一身雨,倒觉凉快。
他之前用的是右手。此番全是左手,动作还有些僵硬。与上个月比起来,却是顺畅多了。
陆琮在旁边淋着雨,不敢吱声。齐琅练剑时是有光芒的,就仿佛人认真做事时,那股子光芒一样。水砸在那柄剑上,白光闪闪,他整个人也白光闪闪。掀起风来,雨也不敢乱了轨道。
他是勇猛的。他的剑风也是带着刃的。仿佛空气中、雨水中有个敌人。他要把他扎穿,砍断。他要他死千万次。他连表情都是少见的狰狞。那狰狞在他脸上,居然没有一点不相称。连他的眉眼,都从内敛的,变成了能刺伤人的美。
是一个武将,一个索命的罗刹。
他忽然停下来,盯着城墙看了一会,把气喘匀:“琮儿,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师父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看我练剑。我师父你知道吗,我师父,李师映。就是那么一年啊,他教我的,比我爹一辈子都多。”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开始笑。
“琮儿,刚才我看着这雨一直在想。我师父,我爹,要是他们里头有一个对我不好,会是谁。我没法用脑子决定这件事。我只能用杀的。后来我就看见了。我师父站在我身边。我爹站在我对面。”
他把剑扔在地上。
然后笑声忽然扬了起来。那声音是狂妄的,冷漠的,舍我其谁的。仿佛传闻中那个无情的泷州之主。然后他笑得跪了下来,脸埋在手里,笑声都是从指缝里漏出来的。
陆琮蹲下去扶着他,肩膀便被齐琅死死抓了。后来那人硬硬的天灵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抬起脸来,是冷如冰霜的样子。陆琮对着那张极美极冷的脸,心里就是一颤。
“琮儿,拜托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想今日被你瞒了,来日知道真相,又痛苦一回。如果有必要,我乖乖呆在晏阳,不出去。”
他笃定地说,到了后来,一字一顿。
陆琮觉得自己心里那道线断了,乱了。这事他再也瞒不下去。再瞒,齐琅就一辈子不会再对他敞开心扉了。
二十三
夜深时分。凌静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踩了两脚泥一深一浅地走了回来,模样甚是轻松。
他是夜行动物,在他的活动时间里,他是来去自如的豹子。优美,敏捷。
酒肆大厅里点了一盏蜡烛,有个人影坐在那里。凌静微微一愣。仔细一看,是凌翊。凌静笑了:“原以为你与那小弟弟得折腾到后半夜,怎么这么有闲情还在这等着我。”
凌翊“哼”了一声,“你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干我们这行的,不时刻留心着,哪里还有命在。”凌静脱了鞋子,“我去冲个水,有话一会再说。”
“不急。”凌翊给自己砌了壶茶,一口两口地喝着。外面黑黢黢的,没有蝉音虫鸣,意外地安静。听上去凌爽那边也无甚动静。有些莫名的躁动。不清楚对方的底子之前,确实是不安的。
是日六月初七。明明是夏,夜却仿佛无比漫长。
齐琅看书,陆琮看齐琅。
这本书讲的是二百年前版图上的战争,很有名的一本。不太厚,也不薄,若是第一次看,慢慢看,差不多可以消磨掉一整个晚上。
然而齐琅十年前就看过这本书,而且,他捧着同一本书已经两天还拐个弯了。这两天,吃饭,喝水,如厕,睡觉都一切如常,非要说起来,还比之前更规律了一些。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陆琮也不敢问。
按理说自己父亲早已死了,忽然又听人说根本没死,不仅没死,还是骗过了自己去了另一片天下逍遥,逍遥也就算了,还要取兄弟性命,这种事谁听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齐琅不。他连一句“你确定”都没问过。听见陆琮不说话了,就“哦”了一声,然后转身随便抽了本书开始看。
一看两天。
陆琮以为他是伤心极了。等到又听见齐琅的声音时,他简直要怀疑这个还是不是齐琅在说话。那声音低沉、优雅、温柔,完全不是之前的晏阳城主,之前那个无论如何说话、再温和,都透出森然冷意的晏阳城主。
“琮儿,你带着一万兵,行军去井城。”
这便是他两天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自己带几个人先行过去。”
“大人……”
“不必担心我,琮儿。”齐琅照例把他的剑别在腰上,进了兵器库,出来的时候手上额外多了一口半人高的长刀。“许多日子没用过它了,不知道还合不合手。”他的语气异常轻快,“有什么事情,到了井城再说。”
陆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穿上盔甲远去。
等他回过神来,赶紧写了一封信送走了信鸽。
“你仍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你就在这里吗?”
“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我越安全。而且,”凌静在凌翊对面坐下来,双手支撑在下巴上,烛光里双眼有些微妙的波动,“我对他们做过那种事,他们不可能喜欢我的。”
凌静还是不太习惯这么近的距离里看着他。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种特别的气氛,像盟友,像兄弟,仔细一看,又好像没那么亲近。他想他们的确需要更多时间来磨合彼此的感情。凌静身上还有许多谜,凌翊莫名地就想知道那些谜底。
“那么……你在敌军那里都看到什么了?”
“很有趣。”凌静给自己新拿了一个杯子,斟满了,做牛饮,“齐景和凌爽亲自来了。”
凌翊握着茶壶的手捏紧了些。
“我看见的,他们在井城东边的一家客栈里,一边商量对策一边我侬我侬。那景象可真……好看。难怪那天你带兵来救凌绍和李渐时那群人退去的那么快,都是迎接主君去的。这仗可真有趣,看来都是要来见见儿子。”
“我已送齐琅回去了,叫那正牌陆琮看好他。”
凌静仿佛早知道他要这么说一般:“放心吧,不会看得了太久。你们要想拿下井城,他和他的兵必不可少。”
“要让他知道真相,他和李渐那小子不是至少得疯一个?”凌翊不解地看着凌静。
“我倒觉得你们小看他了。他可是那齐景的儿子,这事硬抗,也就抗下来了。”
“扛下来是一回事,能不伤心,又是另一回事。”
“李渐瞒着他,已经让他伤一回心了。”黑暗里,凌静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像猫科动物一般,“他爹对他或李渐的恶意,他一定体会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若真要伤心,等仗打完了再伤吧。”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一壶水喝了半个时辰。凌静问,不回去睡觉么,莫要学我昼夜颠倒。他久未浸阳光的脸的确是透着苍白。凌翊说,那晚安。
推开门时见凌绍果真睡得安稳,于是便在床上剩下那块地方合衣躺下了。睡梦中的凌绍许是感觉到了响动,翻了个身,就把凌翊圈在怀里。
结果凌翊一夜没怎么睡,瞪着眼,天就亮了。窗根底下传来一声马蹄。
齐琅彻夜未眠,他的马也一样。
若樊居江上有人恰好没睡觉,便会看见一个白影呼啸地从眼前掠过。齐琅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景色,每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连植物在盛夏葱茏的轮廓都在他眼前鲜明地交织。星空在头顶上,是晴夜,清澈闪亮。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明的,清澈的,从来没这么心无旁骛,连一丝杂念也无。
他在咸平城里外奔驰过了后半夜,将将跨过泷关。守关的士兵见他刚想拦,他提前把腰牌扔了过去,冷冷地撂了一句“急事”。士兵一看这不是前些日子在许大人家那位大人,顿时稀里糊涂也就放过去了。于是在晨曦刚要来临的时候,他到了井家酒肆,勒马。
本来万籁俱寂。四周的景象都是幽幽的,晦暗不明的。星星渐渐隐去了,晨光暧昧。
发现酒肆门开着,就知道里面确是有人。那人自己见过的。在泷关,紫衣白袖,曾经给他画了张图。
“我听见啼声,就猜是你。其实我本该躲着点。可是又一想,还挺想再见见你这人物的。”
凌静坦然地看着他。
齐琅点头:“凌静,你与陆琮说的那些,他都依样告诉了我。如今我来就是去看看你是不是在诳我,如果是,下次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就别想活着走。”
“哎呀,这副狠劲,真不愧是那人的儿子。”凌静一笑,“我在暗处替你们做探子。知道我在这的,只有凌翊。在李渐和凌绍面前,麻烦你替我瞒着。你要找李渐,上楼去,北边第二间。天亮了,我也该找个地方补补觉,就不陪你说话了。”
齐琅一点头,上楼梯上了一半,复又回过头:“忘了说,我没有爹。”
“好,你没有。”凌静顺着他。
房门没锁。
李渐其实早已听到大厅里有些动静。不光是现在的,前半夜的也听见了。因为自打晚上陆琮的鸽子一路顺着风飞来之后,他就没打算睡。
也罢,反正凌静是个什么角色,陆琮也正好给他一并写了。他觉得自己无端受些皮肉之苦,现下看来是白受了,有点可笑。一想凌静这人果然是恶趣味,喜欢折磨别人,看着人疼。这么胡思乱想着,就想到齐琅。无论从谁开始,不控制着开始想,最后保准想到齐琅。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耗过了一夜,听见房门被推开了,外面那人见他坐在窗户边上,好像愣了一下。
他们视线就对上了,二人眼球里都是血丝。齐琅身上,似乎还结了点露。一摸盔甲潮的。
齐琅什么也没说,把身上那口大刀,还有剑,拢齐了立在墙角。盔甲脱了,挨着墙根子摆。包袱从肩上拿下来打开。衣服一件一件地,都往柜子里放。直到只剩一件薄的,贴在身上,似乎粘着汗。他就索性脱了个干净,往自己身上淋了一盆冷水。腰线笔直,动作坦然。背后紧实的肌肉尽情舒展着。
然后他很自然地擦干了自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说我困了,睡一会。
声音极温和。
他冲着墙躺,看不见脸。李渐盯着那脖子以下掩在被子里的身形,僵的,一动不曾动,想是没睡。他在脑子里过了千万种可能,真到了人到跟前的时候,也没料到是这模样。陆琮说,大人除了声音暖了,就是话少,想说的时候,说一句,不想说的时候,一天不出声。本来,若伤心就愤怒,若绝望就哭泣,偏偏这闷着什么,不知道要闷到哪年哪月。
李渐想,齐琅是齐景的儿子,若是全盘接受了凌静说的话,他过去的人生里有爹的部分,几乎会被翻江倒海,全部推翻。没哪一刻是成立的,没哪一寸温情是真实的,每一个时刻都会被抬上天平:是真的?是假的?是为了什么?权力?名声?土地?勾心斗角,打败李师映?他为何生下我,他为何养大我,他为何要我这儿子继承。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一个的都冒出来。
凌静方才说齐景与凌爽亲自来了。那么凌静所言是真是假,这最后一根自欺欺人的稻草,过不了几天就要倒了。此刻已经没人再怀疑凌静的逻辑和叙述。下毒的,杀人的,离间的。他所说的,能合情合理解释所有疑问。只是等着亲眼看见,彻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