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他手底下打仗也真是福气……”凌静暗暗叹道。
孔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是要你去做什么?”
“虚张声势。”凌静平静地说,“孔将军,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有许多东西要准备。”
陆琮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凌大人,拜托了。孔滇,务必保凌大人和你自己周全。”
孔滇“切”了一声,“知道啦。”
陆琮拿了他的刀给他扔过去。
齐琅出发时离预计交锋时间还有四个半时辰。
四十
尘烟滚滚。
孔滇帮不上忙,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凌静命人拿了木料石材,干草搓成绳索,绑了一些粗陋的投石机一样的东西出来。接着又把马都聚集在一块,蹄子上拴住了,系在木桩上。最后,差了铁匠组合了几块不能用的破盔甲,明晃晃的几大片金属,绑在树上,调整了位置。
孔滇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些物事都是干嘛用的?”
“能聚拢声音。”凌静冲他解释了一句,孔滇压根就听不懂。
“凌爽好研究这些东西,我……偶尔也会看。”凌静兀自说下去,“若说骗人,他当年才是骗人的大师,我们这些儿子都比不了。好在翊儿绍儿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大理夫人和儿子们,没叫那两个人也学去,不然今儿可没那么容易能骗过。”
“凌家人恁的千奇百怪,歪门邪道。”孔滇摇头。
凌静闻言也不恼,“这些东西,有时候比人还好使。真刀真枪也不是不可以,但人数差这么多,总要动些小聪明才对。你们练武的讲究光明磊落,我们不讲究这些,实用才是第一位的。一个人能干的事,决不让十个人干。”
“罢了,你我观念不同。”孔滇往树上一靠,树荫底下,好不舒适畅快。凌静看他悠闲,知道已经算是暂时服了自己,便专心干起活来。
那些听命做着粗活的将士不时也往这边瞅几眼,孔滇起初没明白为什么,怎么自己也老被目光撩到。后来才发现,凌静这人即使长了几岁,晒了几年太阳,去了些当年的病态模样,却仍然像以前一样,是貌美得有些过分,叫军中的将士们怎能不心渴。
他暗自心惊,说可别叫我一边防着外敌一边还得防着军里的豺狼虎豹,下次可得告诉齐大人,再不和这凌静组队了。咳,说白了老子就是跟他不对付。
齐琅到达时军中士气大振。
他把部署和几个队长说了,面前个个都摩拳擦掌,一副打算大干一场的派头。若能真在此退尽凌绍军,那以后便成了故事广为流传。
齐琅看了一眼天气,估摸着交锋时正是艳阳高照,风向冲着西南,一切都合他心意,心想连老天爷倒都助我,这一仗大约十拿九稳。若凌绍军能坚持突破不回头,估计也剩不了一万人,叫舒永城守军以逸待劳,与其硬碰硬便好。
今天这一场有了出路,他的心思不免就飞回晏阳去。凌翊白惟还未现身,这边凌绍看来是想着靠人数强取豪夺的主意。如果是凌翊或者白惟授意部署的,那么估计他们是觉着怎么也能吃下一城半池,或者干脆打着齐琅会从泷州调兵的如意算盘。
是了,这四万人的人数才是个大幌子。难怪这几天凌绍带着一群孬兵在山里按兵不动,坐吃山空,这是给齐琅时间从泷州调兵呢。若当真集合了相当人力,真要空的反而是泷州了。他一早知道泷州的兵不能调,这才和凌静孤身前来,相信李渐那边不会有什么大差池。此番若能成功,齐琅还给泷关送了些陆琮的人马,只有赚没有赔。
剩下唯一的问题是。
就算只是短时间内集合四万乌合之众,钱粮也绝不是小数。四州常常为赋税发愁才维持着这些守军,然而凌家哪里来的财力?
齐琅找块干净地方坐下了。艳阳高照。
还有两个时辰。
把李渐给憋坏了。
齐琅走之前嘱咐,千万不要独自出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连上个城门楼子身边都要带侍卫,好不心烦,心里怨着瞧你肩上那口子,还教训我。
陆琮刚给他又送了封信,说齐大人凌大人带着孔滇傍晚会在舒永城南松啸林与凌绍交锋,又多加一句,齐大人说凌绍那四万人差不多是幌子,叫您千万别轻易调兵,他有自信能以一敌十,把这四万人生吃下来。
李渐看着就觉得这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可是齐琅既然放话了,他也不能不信。于是站在城门楼子上,瞧着放哨的唉声叹气。
忽然有个小兵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李渐刚觉着这下总算来了乐子,结果没想到那小兵跑得挺慌,脸上颜色更是差得不行,像是一停下来就要吐,李渐想可别出什么大事,“你慢点跑啊别急。”他还嚷嚷一声,周围的哨兵们瞅着那景象都直乐。小兵总算跑到跟前了,上气不接下气:
“李、李大人!”
“别行礼了,有话说话。”
“山上、山上闹鬼了!”
啊?大白天的?李渐拧起眉毛,一脸不信,那小兵一看主子脸色不善赶紧跪下了:
“小的说的全是实话!昨儿夜里好多大人说是看见帐子外头有个白花花的鬼影,吓得不敢动,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结果中饭的时候大家一聊天,发现不少人都看见了!”
“哈?”李渐仍是觉得不可能,“那鬼长什么模样啊?”
要是这世上真有鬼,我爹早没事闲着过来吓唬我了,他想。自己和齐琅又不是没见过死人什么架势,白花花的,扮鬼呢。
“看见的大人说,是眼睛眯成了缝,嘴唇也是就一条缝子,整张脸都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又乱又长……”
“行了行了。”李渐打断他,真是个讨人厌的鬼,别人怕什么他就扮什么,喜欢跟我这唬人啊。也好,这也算是乐子了,省得在城里呆着憋得慌,“你们,来几个人,我今儿晚上也要跟这鬼打个招呼去。”他玩心大起。
侍卫起了疑虑,“大人,齐大人说您尽量别出城……”
“你们这么听话琅哥会很欣慰的。”李渐笑嘻嘻地一挥手,“闹鬼这事可小可大,万一是敌人要乱我军心呢?”
侍卫拗他不过,只好沉默下来,李渐满意地回去找了夜行衣带上,差了几个人跟在身边,骑着马上了山。
山上叶子黄了,枯枝横在地上,踩一脚上去,喀吱响。驻在山头上的士兵看见主子都赶紧过来行礼。
“晚上我替你们盯着,一个个都好好睡觉。”李渐抱着胳膊邪笑。
谁也没想到李渐会亲自来探这鬼的虚实,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四下的人立刻都有了信心,纷纷也壮了胆子。“鬼怕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对!怕它干啥!”
“早有这豪情何必那么婆妈。”李渐抿嘴,席地一坐。忽而听见左耳后有风声,往右一躲,一支箭就插进了树干上。这箭力大,箭柄没入树干一半,只剩一簇箭翎留在外面。
一小队人慌忙拿出盾牌在李渐身前身后挡了。李渐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又有兵冲着箭来的方向就跑了出去,去寻杀手的踪迹,结果哪有半个人影,而冷箭亦没有再来。
刚才还闹得欢实的气氛立马沉默下去。侍卫小声在李渐身边说,大人,您还是回去吧。
“来都来了,这会孤身回去,一路上更麻烦。”李渐一挥手,“把那箭给我拿来。”
几个人僵了半天,才有人意识到李渐是说刚才偷袭不成的冷箭。
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箭从树上拔出,一看吓一跳,这箭尖下面全是磨得极为尖利的小刺,把树干里头刮得又碎又花,实在恶毒。很难想象这一箭要是扎在李渐身体里得成什么模样。
李渐蹙起了眉头。
齐琅那伤口……他中的不会就是这个吧。假如要真是冲着我们两个来,他又说岚城的军队差不多就是个难办的大幌子……
——“来个人,我要先送封信。”
天地变色。
……还不至于。
但声势真真不得了了,假如周围还有那个不谙世事没搬家出去躲的居民,则也要被这个动静吓得半死。凌绍军只见前方天昏地暗,暴土扬烟,光听声浪都战战兢兢站住了不敢往前。探路的把头贴在地面上,起来的时候脸都白了:“将军,这、这起码有十万人!”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马蹄声,前线传话回去,闻者变色,都是一抖。
凌绍还怀疑衍州何时竟有十万守军,结果周围除了自己人之外早已乱了阵脚,从马上跌下来的,回头就要逃的。凌绍大怒,拍马往前冲,却被身边亲信拉了,“将军,莫要莽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有个不测我们怎么和凌大人与白大人交代啊!”
“呸!”凌绍愤怒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时忽而又见背后也战号四起,仿佛后路也被人阻绝,前后左右都有兵力如鬼一般缠上他们。先前逃回去的人又折返回来,队形被冲得大乱,凌绍忍不住骂起来:“镇定点!怎么这么没用!”
却是骂也白骂,眼见乱哄哄的无数人已经冲进了东边一片密林,凌绍四下一看,确实有路的地方全都烟火四起,只怕万一,便也万分无奈地拍马躲进了树林子。林中树多,枝桠在头顶上痴缠着,看着也暗无天日,原本走了一会,以为前方有路,直接绕到舒永城东门,没想到面前忽然有浓烟冒出,紧接着,近万火箭如麻般从半空中直奔过来。
风助火势。
天干物燥。
凌绍瞪大了眼睛。
齐琅站在林子东北角,叫身边的兵不要停止放箭。眼看着孔滇在西南也合了围点起火,整个林子都开始燃烧,里面的人几无生路。没错,任何一场战争都不能少了水和火。
被火箭直接问候的人声音惨烈。燃烧人体的味道很快传了出来。林子也要变成枯木和乱葬岗。这场火烧得声势浩大,噼啪作响,几欲掀翻天空。
孔滇逆着风向,怕被火星撩到,不敢多做停留,携了凌静直接向北走,他们约定了在舒永南门集合,一路凌静沉默,孔滇也懒得说话,直到行至子时,身后火光仍把天空烧得通红一角,南门兵营值班一千人的首领看见他们一路风尘,赶紧上前迎接。
“孔将军。凌大人。”
孔滇一挥手,“齐大人到了没有?”
“早到了,正在主帐歇息。刚才齐大人的殿后部队也回来了,报说凌绍军损失惨重,从火场中逃出来的目测不过几千人,不过凌绍是被激怒了,正在重新集结这些人,打算强攻舒永南门。”
听到凌绍还活着,凌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跟着孔滇进主帐,看见齐琅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烛光映在他鼻梁上,安静凛冽。“辛苦了。”齐琅抬起头来说,“我相信凌绍,他不会那么容易就送命。”
“是啊。”凌静在他身旁坐下来,突然发现齐琅咬着嘴唇,脸色发白,心里一惊“大人,你怎么了?”
“你那草还有么?”齐琅身体僵着没动,凌静掀开他的肩甲,随着那个动作齐琅的右臂整个抖了一次。
四十一
这一晚上风紧,李渐没来由地心凉,在帐篷里坐了大半夜没合眼。在手下的坚持下他穿着全副铠甲,黏在身上热得半死,几个侍卫还执意陪他熬着。直到帐篷外面又起了喧哗,是那些喊鬼的人。
李渐心说总算没让我在这白等,拍拍屁股掀开帐蓬就向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确实有一幽幽白影,夜里猛一看还挺渗人。李渐大剌剌地走过去冲那鬼说了声晚上好。
鬼转过脸来。惨白的面具两条细缝。
这张脸李渐恁的有点熟悉,于是李渐哈哈大笑,说老朋友好久不见。鬼明显是愣了一会。忽然烟雾腾起,李渐不疾不徐地张着眼睛躲过了烟雾里飞来的几枚暗器,空气恢复宁静时,鬼已不见了。
被这么一闹,不少人起床披衣出帐。
李渐邪笑着捡起那几枚钉子一样的东西:“你们见过鬼用这玩意的么?”
“大人的意思是……是人扮的?”
“不仅是人扮的,没准还是熟人。”
没错,一模一样。
李渐想起了五年前凌阳宫那夜吊在窗外的鬼脸。白惟,你明知我在还要用同一办法,也不怕被我识破……
等等,难道他不知道我人在此?
几个人在帐子里僵坐着到早上,孔滇几次三番说大人你睡一会,也不知道凌静点了什么香,齐琅确实半困半醒,渐渐感觉不出疼。然而莫名地他也睡不深,直到探子来报说凌绍军已经接近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的路,孔滇就坐不住了,说我去会会他们。
齐琅没拦着。事已至此,该怎么打怎么打就是了。他吩咐下去南门守军结阵。
时间过得很慢。
“这药效能撑多久?”齐琅回头问凌静。
“最多一个时辰。”凌静看着他说,“既然绍儿人不多……何用你亲自出马?”
齐琅叹息,“他的兵自是不在话下,可他自己若疯起来,孔滇也许拦不住,或者至少闹个两厢重伤。我已经成这样了,不能再伤大将,谁知道凌家或许哪里有后着?……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不是牺牲自己,我只是作为半个军师考量大局。”
“都一样罢了。”凌静摇摇头,“恕我多一句嘴,大人你与孔滇合力去拦下绍儿也就罢了……切莫再勉强使用这只右手。陆琮大人或有妙手回春之力,然而以我一点粗浅的医学学识,再要勉强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拿剑。”
齐琅闭上眼睛,“那不如叫我死了。”
“怎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凌静把齐琅的细剑放在他的的左手上,“我信大人的武勇,一只左手也足以给那小子教训。但是此番我想要陪大人过去……我想见见绍儿。”
“也好。”齐琅点头。
二人一同出了帐篷跨上马,就见前面火光冲天,看来凌绍也是脑子充血,想要烧个天下大乱。凌静微微摇头,心想你这样以后怎能成事,还不是被白惟耍得团团转。
孔滇扛着凌绍,二人杀得兴起,正打算来个你死我活,忽然见到一支剑从中间插了进来,险险刺中凌绍的脸,凌绍堪堪一压朴刀,勉强避过,那边忽然又有一支棍棒拦腰横在他面前。这才抬头一看。
“哼,静哥。”凌绍一撇嘴角,“齐琅大人,别来无恙。”
“投降吧,你的兵已完了。”齐琅淡淡地看着他,这时孔滇绕到背后,三个人的武器交织在一起,竟把凌绍锁在中间。“以三打一,算什么好汉!”凌绍怒道,三个人就又收紧了包围圈。战场上你生我死,何来充好汉之说。
凌绍憋着一口气,想要硬挣,不想其余三人也是下定决心了要压他,竟然挣不过。凌静看他面颊憋得紫红,比五年前又硬实了不少,心下叹息,“绍儿,翊儿和白惟是怎么回事,为何放你一人做这等傻事?”
“那要问你啊,静哥。”凌绍邪笑,“你不是我们的人么?”
“我几时几刻成了你们的人?白惟是送我信来,我几时说过要答应了?”凌静冷冷地看着他。
凌绍结舌,只好又愤愤地转向齐琅,“有本事你与我单挑!若我输了,我必投降!”
齐琅点头,“这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