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瑶看着那背影一步两步地转入了山林间,半扇猩红披风突兀地烧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只有一条陡峭小路可通的山窝里,有一潭池水,清澈见底。两丛小瀑布从对侧间断地落下来,刚开春,顶上冰盖子还没化干净,水势不甚宏大。石板草草铺的路通往潭边,末了是一间草庐。看着已经旧了。
到十四岁为止,李渐都和娘住在山间这草庐中。
自己果真是劳碌命,前些日子扫完晏阳内殿,又要来扫这间小草房。李渐半无奈地摇摇头推开门。以为屋里也是尽埋灰尘的景象,不想竟然处处如新。
房间是空的。没有多余物事。但仔细看去,灶台,茶几,甚至窗外水井,全都是新近使用过的痕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最近有人在此住过,说不定是看到他们大军到来,才匆忙离开的。东西虽然带得走,七年的灰尘却积不回来。
他四下翻找,希望那不速之客粗心,遗落下什么罪证。哪怕是枕边一根头发。然而房客似乎也是心细如尘的,能抹掉的,全抹去了。连个手指印子也找不见。
空气里浮动着些暧昧不明的气息,闯入者的气息。李渐翕动着鼻子想要嗅出些什么,终究因为自己是人不是狗而放弃了。索性开敞了门,对着一潭春色坐了下来。
三月正是桃月。近月末,花开极盛。月望山最好的时节,一为此时,二为八月十五,月上山头。
他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的八月十五,在寒冬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笑呵呵地把齐琅拽来了家里吃月饼。问他以后若做了泷州之主,可有什么打算。那时齐琅是年轻的,与他现下差不多大,故作沉静的外表下,总有些藏也藏不住的锐气。晏阳城主齐家之子嘴挑,只拿蛋黄的月饼,一小口一小口,咬得唇角带甜。
李渐还记得,齐琅说我不是治理一州之才,爹是一介武将,也只是代管。泷州本就是表叔的,等渐儿大了,齐家自会把泷州还给渐儿,到时候渐儿赐我这月望山,我带兵替你守着便好。
李渐便当了真。也许直至今日,他仍是当真的。否则不会在娘去后,一门心思、头皮发热地硬闯晏阳城。明知齐家一派人人看着自己的眼光都恨不得变成刀子扎他几个洞,他还是去了。以为人的本心经过再长岁月,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人眼底那点锐气却是真的不见了。即使被他那么凶狠地侵犯,眉间的冰冷却也没有丝毫动摇。而且,仍然不给他半句答案。
李渐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年轻。
温习着记忆里的片刻,他失神地觉得,齐琅是真的极美。面容其实并无半分女相,为何那股不似人间的漠然牢牢地抓着他的目光,越知时光短暂,越不肯眨眼。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去那里的本意。
这些年来,笼罩在爹阴影下的那些不确定,加上娘去世之后突然空出心室的悲伤,一股脑地纷纷席卷过来。他的血液都在齐琅面前鼓噪,说着这是我同一曾祖的哥哥。是我极目远眺,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亲人。即使经过三代,他们共同的血脉已经如此淡薄。
一阵缓风,池子里摇曳着李渐的倒影。
他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的爹,李师映,是这片泷州土地都为之自豪的传奇。他们都说,李渐有一张与爹极其肖似的脸。
他对着这张脸问,你是李师映吗?不,你是李渐。
你是个从小没爹的孩子,你爹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你却连他是谁,都得从他人口中听。你举兵,他们欢呼,李师映之子,终于要夺回晏阳。沿着当年,李师映取齐范首级的路线,终结暴戾齐琅。他会像他的亡父一样,对着敌人,犀利,无情,镇定,不留余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神机妙策,智勇无双。
犀利,无情,镇定,不留余地。
那哪是那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爹。
是齐琅才对。
天色向晚。
月望山位于晏阳城南。东西环绕,峭壁陡现,一道屏障浑然天成。对于熟悉地势的,上上下下不在话下。对初来乍到的,绝是一道难题。若要绕山而过,路途遥远,贻误战机。因此历来晏阳易守难攻。实际上,能不吃丝毫亏而跨过去的,古来只有李师映一人。
然而情况对于李渐又有所不同。因为他小时候多少时光,都耗在月望山中。他与齐琅,几乎算得知己知彼。双方都没有秘密,对上,就是实打实的硬碰硬。
李渐拍拍襟子上的土。回到大营中时,士兵大多都已吃过饭。他冲胡瑶打过招呼,把孔滇叫到身边来,细细把地形图画了。指着其中几个点,叫去派人盯着。在此只等三天。三天内,若罗庭带兵打回来,正好就地解决。否则,全军压上。拖到齐琅筑好防御,才是真正麻烦。
接着他又说。给我挑一百人小队,越快越好。个个都要最能打最能抗的,还要脑子活。我亲自带着。这三天,有别的事情做。
孔滇问,将军说这话,可是把我算进去了?
李渐看着他,不然怎么找你来挑人呢。二人俱是一笑。
等着孔滇走远,李渐挠了挠自己的头顶,一头乱发在手指里缠呀缠。手上那杆断龙枪磨得通体发亮,是趁手的好兵器,当年还是孔滇从泷关带来的。那家主人说有此神兵该配勇将,自当献给李将军,望他保我泷州百姓。而孔滇还没回到咸平,就听说齐琅麾下哪个无赖在泷关打家劫舍,断龙枪旧主一病再也不起。
李渐一件件数回去,帐下大将,无一不是在齐琅那吃过苦楚。数着数着就数回自己来,想起如是晴朗的下午,去大殿的路上,在偏殿池子里撞进眼珠子的三具浮尸。
七
李渐其实是早已听说过罗庭的。比罗庭跟着齐琅东征西讨的时候还早得多。他不是故意的。
七年前那当口,眼见齐景的病一日好过一日,虽还下不来床,至少满面春风。大冬天的,是有些振奋人心。他娘就说,真的该去看看你景伯,可是眼下臣子分成两派,人心惶惶,可别碰到什么危险。李渐其实不大懂其中利害,宽慰他娘,说我趁夜里偷着去。他娘笑他胡来。
然而他不是说笑,是真的先去了一回。也确实是在夜里。
侍卫是认得他的,见他一个人,并不警惕,也就放进去了。到了齐家正房门口,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亏他长了个心眼,没直接闯进去。拐了个弯到窗根底下。李渐不是故意要听,就是蓦地有点好奇,想要一会大剌剌地进屋时,显摆一下自己未卜先知,说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讨论那什么什么的事啊,关于那个小爷我早有法子。
孩童心性。
齐景就在一墙之隔,这下全听得真切。
“琅儿,最近那些传言,你可有什么想法?我听说我病这些时日,下面闹得不可开交。”
“也没爹说得那么严重。”
齐琅的声音不咸不淡的,不是很热情。
“爹你心里,难道希望我为泷州之主?”
“那是当然。泷州在李师映之前,本就是你叔祖父齐范的。”
齐琅心道那齐范莫非不也是个篡位的。晏阳这二十年在自己爹手里,不可不谓繁荣。若说齐景是不愿自己辛苦治理的土地落入别家之手倒还算个理由。
“琅不是统领之才,只怕难当大任。”
“你太看轻自己了。李师映那小子虽然只教你半年,你可几乎把他那点本事都学了去。想那小子在天之灵,也想看看自己徒弟威风。你不必对李家愧疚。你与李渐那孩子,未必不可以和平共处。而李师映是真心实意教你的,为父看得出来。”
齐琅想他爹的确是明白人,一段话堵死了他各种借口。
“假如爹是这般意思,琅自当尽心力。只是,”他停了停,“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爹去那群不成器的老臣中间看看便知。就算渐儿与我并无恶意,日后斗起来,不是我们二人的意思能压得住的。何况爹这回病,确是有谁撺掇渐儿身旁几个小子从中作梗。”
“你肯与我明说,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办法。”
一个长长的停顿。
“不瞒爹。爹前些日子送与我的那个罗庭,为了看他功夫,我已差他去杀了那几个小子。伪装成刺客袭击爹未果,一怒之下做的。面上给了那三人留了个护主的好名声。明天那三具尸体出现在家中,罗庭与我共同做个戏便好。”
此言一出,齐景倒觉得十分不对。
“李家家丁死在齐家地盘,还是为保护我齐景而死。琅儿你这是否有些太荒唐了?”
齐琅却声线平稳,不见变化。
“爹,此番要的便是荒唐。现下都怀疑齐家和李家要互相针对。琅虽愚钝,倒也有些名声。故意落人口实,那些早看齐家不顺眼的几位自会跳出来口诛笔伐。渐儿却不是傻子,他想我做事心细缜密,不会留如此荒唐破绽,便会认为无论是谁做的,也断不是我齐家做的。渐儿年少,重情,如此一来必伤心到一蹶不振,不会分出心思来对付我们。几个老臣失了主子的支持,不成气候。到时候渐儿觉得我们无辜,下人又被杀鸡儆猴,正好叫人对我齐家不准再起二心。”
“……你这孩子,的确是毒得很。那罗庭表现,可顺你心?”
李渐盯着营帐的顶。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是不是你干的。其实不必问。
虽然事情的后来与齐琅的剧本并不太一样。那三个陪自己从小练武到大的兄弟,表情惊惧地浮在偏殿的池子里,全身都被泡得发胀,显出扭曲的死状。令人实在不忍卒视。即使没有死在齐家,齐琅和罗庭的戏还是一样唱了下去。
一干杂众都认为是齐琅心狠手辣,确实也被威慑得不轻。胡渐是何等聪明人,立刻觉出不对,带着李渐就从月望山回了咸平城。只留书一封,草草说渐儿伤心过度,想要换个地方散心。
在那之前,李渐是找过齐琅一趟。
明知人是他杀的。明知他费尽心机,其实只是看准了自己心软,看准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却还是不想与齐琅恩断义绝。绝望,又宁愿自己真的可以被齐琅骗个彻底。之前不慎听见的,都是梦与云烟。
他只能问,是不是你干的。
不停地问。
那人的眸子是前所未有的冷。只反问他,是又如何。
天气确实极好。衬出城内人心惶惶来。
人人都以为齐琅将要有大动作。不想他只是携了罗庭一本本翻着史官写的簿子。
“这些书,爹他是从来不肯看的。果真是没齐家多少好话。”
“你以为,事实如何?”罗庭也看不大懂那些小字,只好开口问。
“不可尽信。但,战事的一来二去上,倒也基本属实。”
齐琅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总结了起来:
“晏阳城的正牌城主,原是李浣。这位李浣……是李渐的爷爷。当年齐范带着侄儿齐景谋天下,考虑晏阳是个难啃的骨头,就把妹妹齐徽嫁与了李浣。表面上是求和。实际上是带了一队内应,就这么埋了下来。”
“齐徽虽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却是个病秧子,原先在齐范那齐范对她也不好,生下李师映没过几年就死了。陪嫁丫鬟毒杀了李浣,齐范顺势拿下了整个泷州。想着李师映毕竟是自己外甥,没下杀手。李师映被他娘传了病根,知道自己活不久,想着为父母报仇,从齐范那逃了出来。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听他说完,罗庭明显是困惑了。“你说这泷州原本是李家的?”
“没错。”
齐琅往后翻了翻,看见自己和李渐的名字也写了那么几行,一时竟有点百感交集。把簿子合上了,好生整理好。在一屋子笔墨味里推开窗子。晏阳城的全貌尽收眼底。
要打仗了,百姓匆忙地在家里屯粮食。粮食不够,于是强抢,或者争打。历来战争都是相似的。
这些景象扑进眼里,他的唇角就沉了下来。
“罗庭,你知道我为何说自己没有治世之才吗?”
罗庭转过头去看着他。齐琅的表情有点不同寻常。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
“看看这些百姓。我总是不会想着对他们好。一个人都自顾不暇了,怎么想着对别人好。看看他们的模样,仗还没打起来呢,都像疯狗一样,多么愚蠢。可李师映不会这么想,李渐也不会。”
“他们会……为了这些人战斗,为了自己的朋友、家人、家人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战斗,以至于为了所有泷州人战斗。”
“所以原先我就说过,这泷州之主,是该还给李渐的。”
他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罗庭不忍看他这副样子:“我也是为了你战斗的,齐琅,你相信我。”
齐琅垂下眼睛笑了。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
“我也想像你一样,为了什么人战斗。你知道吗罗庭,我爹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将。其实,我也是个武将,不是什么泷州主。”
罗庭想,其实他并不十分明白齐琅说的是什么。为谁而战斗,是不是武将,究竟有什么区别:“这次李渐那小子过来找揍,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武将了啊?”
“你说得对。”
他大概未见得觉得自己说得对。
“我可以做武将了……不为了谁。”
透明的空气对面,月望山上,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间或有白色营帐点缀其间。正是李渐军。正看着,有数条黑线,冲着城墙里就飞了进来。头上带着一点骇人的火光,黑烟直冲天际。
八
“孔滇。你看着我大概看不出。其实我是犯了忌。这些话跟胡瑶是没法说的,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我得说,这场仗我一丁点觉悟都没有。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杀多少人,我都不知道。我大概是有点恨的,恨那个人。为了恨就匆忙起兵,周围人都叫好,一路就这么打过来了。一路就打到非取晏阳来祭祖。来证明,我是我爹的儿子。”
孔滇很少见李渐这副模样,说话又急又快,还有点忧愁。
“将军,你一个人去晏阳城,可是发生了什么?”
“孔滇,我当你兄弟。话说了也就说了,你若一下看不起我,就忘了它。我在晏阳城里,对齐琅……我侵犯了他。”
孔滇这回是真吓着了。将军好这一口倒是没关系,怎么偏偏是齐琅。
“将军你是……是成心羞辱他?”
“那人哪是我羞辱得了的。”李渐心说真要如此,被羞辱的肯定是我,“我常常想,如果我那三个兄弟没死,我们之间会怎么样。我会崇拜他,或者索性爱上他吗?只是没有如果。他是……极美的,他符合我对我爹的所有想象。”
齐琅是那样的人吗?孔滇想,那不是晏阳城里人人畏敬的君王吗。手下还有无数走狗……横行霸道。何曾能与美沾上边。
“等我们打进了城,你见到他,说不定也会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心狠手辣的人。可在我印象里,明明是很善良的。小时候,几乎是惯着我,由着我来。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哥哥。”
“将军,人是会变的。或者在你面前,他只展现了他好的一面。他应该还有你不知道的另外一面——许多面。比如,心狠手辣。无情。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个齐琅一样。”
“——他为何会这样?”
“将军没有去问他本人么?”
“如果他肯对我坦白,我何苦坐在这里。”
“将军这些话,是不该对第三个人说。”
李渐抬头看着他,“抱歉,我不应该——”
“——我没有说我。”孔滇打断他。
“硬说起来,我与齐琅没有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可是这里许多人都有。若这些话被他们听见,军心会散的。我大概明白将军在犹豫什么,我会吩咐下去,如果遇到齐琅,务必抓活的,不会伤他半分。至于将军战斗的意义,大可待等将军面对齐琅的时候再考虑。我知道这很难,也不公平,但现下我们只为了大家对将军的期望夺下晏阳城,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