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家。母亲胡渐的家。这家里有些意味深长的故事。大约在三十多年前,连齐琅都还没影的时候,那时的枭雄齐范正带着侄子齐景和外甥李师映打天下。到了咸平城,和守城的将官一个不对付,就杀了他全家。惨死刀下的,正是胡渐的爹和弟弟。齐景与李师映一齐动的手,胡渐被弟弟藏在酒窖里,逃过一劫。李师映原是为齐范所迫,在齐范做上了泷州之主之后,没过多久便举起了反旗。胡渐想着为家人报仇,加入了李师映的军队,想要先取齐范齐景人头,回过头来再送李师映下黄泉。
故事的结局是,由于齐景早已看齐范不顺眼,而不肯出兵救齐范,同时齐景还知道李师映命不久矣,因此遂了李师映的心。齐范惨死,李师映做了一年城主。胡渐与李师映相爱,有了李渐。李师映去世,李渐不过百日大,于是齐景登位。
李渐曾问娘。你如何饶得齐景性命,又如何能爱上杀父仇人。
胡渐那时悠悠地说,渐儿,你景伯很强,非常非常强,说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武将也不为过,不是一两个人、一二十个人能对付的,我没有那个能力取他性命。至于后来跟琅儿那孩子亲近了,更不舍得让他没了爹。至于你爹。
至于你爹。这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会在不知情时主动或被迫做下些错事。任他后来如何后悔,事情也已经做下了。我那时不知道我是否原谅他。可是我跟着他打了五年仗,这人是什么模样,是怎样的人,我自己也看个分明,也无限矛盾。可他念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爱他的。
爹。
渐儿是不记得你模样的。渐儿还为此烦躁挂心许多年。渐儿果然是你儿子,做了错事,现下和你上了同一条船。你若看到渐儿这副模样,可否试着让你那徒弟回心转意。宽恕我。
宽恕我。
孔滇掀开门帘进来了。自己抄了个凳子不客气地坐下。
李渐抬抬头,看见是他,复又把头低回去了。
孔滇开门见山。“说吧,你那点事,也就能说与我听了吧?”
他盯着李渐那蹙紧的眉间,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小子豪情万丈地说,要不要随我去拿回我爹的晏阳城。他看见那副模样,没犹豫就点头说了好。后来万事俱备,越接近晏阳,他的脸越沉。独自进城那一趟回来,竟是透出哀伤。现如今,简直是一张闷头苦思的脸,心事重重。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渐。或者说,齐琅其人果真是不得了的。他怕李渐这般下去会闷出心病来,那他这个朋友便白当了。
“孔滇。刚才看你进来,我就在想,要是齐琅手底下人把你杀了,我会如何。”
孔滇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
“你嫌我烦,可也别咒我啊。”他摸不着头脑,只能一句挡一句。
“呵。”李渐被他的爽快逗得一笑,可毕竟笑得不真,听着发干,“你可知道齐琅身边那个罗庭。”
“知道,”孔滇点点头,“齐琅的左右手,他很有名。”
“是啊,他在齐琅的身边都七年了。齐琅很信任他。想是……像咱二人这种关系,可能还要更好些。对,应该是更好些。那罗庭数落起我来,俨然我才是齐琅和他以外的外人。”
“这等人物啊。他怎么了?让你醋坛子打翻了?”
“真要那样倒没事了。”李渐又干笑两声,“他死了。”
“死了?”孔滇吓了一跳。“怎么死的?”
“中了一种毒。验了尸首,那毒是四月初一种下的。四月初一。孔滇,那时你可在咸平?”
孔滇摇摇头。
“收了兵,我就依你吩咐直接去了井城。也是前几天刚刚回来。”
“这就是了。无怪乎你不知道。其实那日罗庭正来了咸平寻我与齐琅。”
孔滇更觉不对了,“那时在咸平的是胡瑶吧?她没告诉我还有这么档子事啊。”
李渐脸上的表情就更惨烈了一点:
“你说的没错。按理说敌将闯营,这么大的事,她至少该通报你我二人。现在,我们两边全不知情。如若我不与你提,你一辈子也就被蒙在鼓里了。”
孔滇饶是再糊涂,此刻也该明白了。
“你是说,这毒,是她下的。”
“我不知道。”李渐保持着最基本的谨慎,“要么是她下的,要么,她放任了这件事发生。”
他看向门板。一时无言。
“那丫头,她喜欢你。”孔滇开口,“许是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我知道。”李渐合上双手。
“那罗庭死了,其实不干我事。只是方才我一直在想,要是你被害了,我一定忍不住,恨不得把齐琅身边相干的人,一个个都抓出来千刀万剐。我一定会。孔滇,你千万不要出事。”
孔滇听出这才是正题。
“那齐琅那边……没有做戏离间的动机吗?你与他……又如何了?”
“我会为了离间,把你的命赔上吗?罗庭来咸平的这消息,是我亲耳听齐琅一个亲信与他说的。刚才我特意找了个小兵问,确有其事。尸首齐琅亲自看过,那个时候,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是在我身上的,必不会特意要害我。或者说,他也没必要害我。我的命,他愿要随时拿去。胡瑶其人没有实权,抹黑她没有意义。像现在这般,他痛苦比我更甚。他离开我回城那天,那副模样生不如死。我真怕他病下去。他伤还没好利落,怎么能经受那种打击。我怕他病,怕他伤,怕他死。我……我在乎他。”
孔滇听着都直叹气。
“至少他的心在你身上。你也……不算太亏。”
李渐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是啊。那是段神仙似的好时光。旧恨消了,没有新仇……他的伤见好,看着我的样子,都是极柔和的。每一天我看见他,都感谢老天爷让我们俩又多活了一天。”
直到罗庭死在家门口。
他又沉默了一会。
“孔滇,事情变成这样,我只有个愿望。小时候,他说等我做了晏阳城主,他要替我守着月望山。我记下了。现在,这话已全不可能。我要他舒舒服服地过他的日子,然后,我替他守着整个泷州。孔滇,你可还愿意,随着我来?”
孔滇想李渐一定是这世上最荒唐,最任性的将领。
可是他就是有那种魅力,令人坚信,他所做的事,都是为着别人好。不论是为了理想,责任,甚至感情,甚至背上的包袱,他都是最执着,最包容,也最坚定的。最开始吸引他孔滇追随的,也无非就是这一副笃定豪迈的模样。
所以他没有问,李渐与齐琅的那些私怨是如何消除的,也没有问那十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他们一定有他们的故事,那故事一定得好好走下去。而如今李渐做了这样的判断,孔滇便心甘情愿地点头。
“井城的情况和将军想的大致相同。唯一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我在那里看见了凌绍。就是凌大人的二儿子。他在那儿花天酒地。有一次我混进去喝酒。他听出我是泷关人,就过来问我,关于泷州之主齐琅,我知道多少。”
孔滇拿出了井城地图。李渐闻言,脸上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其余人他不管。只有齐琅,只有齐琅。谁也别想再伤他半分。
——第一卷·晏阳·完——
第二卷:井城
十四
衍州井城。此地出产美酒,是著名的酒酿城市。
是日五月初七。一个年轻人坐在井城最有名的井家酒肆里,要了一小坛招牌私酿,正一小碟一小碟对付着喝。身旁各色人等正听说书人说泷州三月的一场大战,添油加醋好不热闹,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齐琅真个胆色人物,平日不理百姓死活,落了埋怨,也不辩解。单单孤身一人出战,白衣白甲的,模样好不俊逸潇洒。明明一柄细剑,却叫他耍得生风。凡人见了,都要吓退三步……”
说到高潮迭起处,周围越发嘈杂。年轻人微微一笑,又给自己新添了碟花生米,似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如其他人般动容。他身后的桌子上有另一人物,瞧着是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红色衣袍,甚是醒目。那红衣男子见状携了酒杯,走了两步,在年轻人身边就坐下了。
“这位大哥,一人独酌好不寂寞。可否请在下喝一杯?”
年轻人抬头,瞧见对面不像俗人,也不恼。与人斟满了杯子,手上那碟一敬,兀自喝了下去。
“大哥可是不喜欢这故事?”红衣男子喝完酒,道出心中疑问。
年轻人一勾唇角,“哪里,喜欢得紧。”眉目间也确是快活模样,“只是万没想到,生活,果真是比故事精彩一百倍。”
红衣男子闻言一挑眉,“听大哥这意思,是见过那战场了?”
年轻人听他问得直白,也不隐讳:“实不相瞒,当时正在孔将军麾下讨饭吃,恰好在那城根儿边上,看着那索命罗刹从城门里出来。再近点,今儿怕就没法请大哥喝酒了。”
红衣男子一听这话,连忙说幸会幸会。“不想今日在此能遇到高人。在下是一介书生,平时好收集些奇闻趣事,正苦于没了素材,想结交大哥这等人物。大哥能否赏个脸,与我聊聊那罗刹齐琅?”
年轻人点点头,“我自是无妨,只是太阳眼瞅着要落山,内人催得紧,今日怕是说不完。初十我还到此地,到时慢聊,可好?”
红衣男子见他应允,喜上眉梢:“自然是好的。在下林栩,衍州舒永人士,有幸结识大哥。”
“在下胡朔,泷关人。”
年轻人略一颔首。
齐琅今日让陆琮帮着,总算把左胳膊举了起来。自打受伤以来,这还是第一回。饶是这样,他也疼得满脑门子往外冒汗。陆琮说大人,歇歇吧。那胳膊没几瞬复又垂了回去。齐琅叹息一声。现下这只左手也就只能拿拿杯子喝喝水,大夫虽然开了药,也嘱咐说关键是要多练,才能好得快。再快,怕是一时半会也骑不了马。万一又打起仗来,自己还不是个废人。
陆琮这一月来接管了罗庭的工作,生生熟熟的,做得不可谓不好。然而齐琅知道是有不同的。自己和李渐那档子恩怨,罗庭虽知道得不多,毕竟是七年一路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看在眼里。陆琮比他们都小上几岁,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细碎东西,又不是什么要紧枝节,几乎是一样也不知道。平时倒也还好,只是夜深人静时,齐琅忽然就了解了胡渐死时,李渐为何一脸哀戚地要找他来说说话。
他和李渐之间已经成了彻底的秘密。并且由于罗庭的恩怨,再也无法浮上水面。罗庭尸骨未寒,他却已经不想怪罪李渐。那叫胡瑶的姑娘的确是该死,可是此刻对于他,做什么也填不满心里那个空洞。罗庭死去,离开李渐而带来的空洞。
有时候他也想,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就当那李渐已经死了。像那时与李渐谈李师映、谈胡渐一般,找个人与他谈谈李渐。谈谈那小子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
可这毕竟只是个梦。不是不念着他的。念着又有何用,那个清清白白的自己和清清白白的他都回不来了。他们手上都沾满了彼此的鲜血,罪孽深重。
“大人?”
齐琅深吸一口气。
“琮儿,你陪我去查一件事。”他最近只有一只半手能用,翻书还是身边有个人快些,“七年前跟着李渐练武那三个人,他们的事我已不太记得了。印象里我查过一回,是记在哪本册子上。时候久了,怕是得翻上一阵。”
陆琮说那有何难,只是阁里灰大,是否要先行差人打扫。
齐琅摇头。“琮儿,你是我亲自寻来的,身家清白。现下我信任你,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内人催得紧,偏你说得出口。”
孔滇不无怨气给李渐拿回来二斤肉,说厨子,做饭。就把肉往灶台上一撂。李渐不与他计较,搁案板上细细切了。油温刚好,下了锅,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那凌翊倒当真有趣。林栩,凌翊,他还真不怕你发现。”
李渐正在剖鱼肚子,听他说得实在老实,差点没笑出声:“孔滇,你还是太嫩。我自个又好到哪里去?人人都知道李渐他娘姓胡。胡朔胡朔,胡说而已。”肉煎到半熟,拿铲子扒拉了两下,“凌翊凌绍那两个小子在离着泷州那么近的地方明目张胆地打听齐琅,还用那么蹩脚的化名,摆明了就是告诉齐琅,我凌家人在此打探你,快快出来一见。我怎么能让齐琅和他的人去犯这个险。这下凌家小子该懵了,没引出齐琅的人,倒引出来我这么个立场不明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说完,两盘子菜就端上了桌。“趁热吃,鱼也快好了。”
孔滇虽然吃了好几天了,还是对那两盘正在冒着香味的菜心存敬畏:“我真是想知道你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厨艺突飞猛进的。”
李渐动作停了停,目光蓦地就温柔了起来。
“他教的。”
孔滇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后来一想,哎,除了齐琅还能有谁。他想他绝对不能继续这个话头,因为接下来只有两种可能:李渐说得眉飞色舞,表情风云莫测;或者李渐一句话也不说,拧着眉一阵愁。
孔滇就想相思成疾的男人真是可怜。
井家酒肆兼有上好客房。就算没有,凌家人说要来住,老板也是断断不敢说个不字的。初七夜里,红衣男子喝得心满意足地上了楼,房里早有人合衣睡了,他就把衣服脱了,弄出点响动来。床上那人睁开了眼。
“唔……大哥回来了。”
打了个哈欠坐起来,凌绍顺手点起蜡烛。烛光照着,他脸上那点困意还是抹不去。窗外一阵小阴风吹过来,凌绍抖了一下,拿床被子把自己好好裹着。
“还烧着呢?”
凌翊在他旁边坐下,碰了碰额头,已不如昨日那么烫。“那么大人了,跟头熊似的,还生病。”他从桌子上拿壶茶倒了一杯给凌绍,“喝点水,瞧你嘴唇干的。”
凌绍只有生病时分听话,乖乖依言喝了。
他身量其实比凌翊壮实很多。平日往外一搁,就是个压得住场面的主儿。凌翊就把抛头露面的事全推给了他去。这两日若不是他生病,也轮不到凌翊下楼去喝酒的。奈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偏生叫他钓上了大鱼。凌翊凑近了凌绍的耳根子,卖个关子问他:“猜猜我今儿碰见了谁。”
凌绍被那温热吐息拂得痒。他最受不住大哥挑逗,此刻却也无可奈何。他大哥性子恶劣,若要他猜,不猜或少猜错几次都是不说答案的。凌绍从小到大都在配合凌翊吊人胃口的欲望,此刻也不例外:“陆琮?”
凌翊神秘笑着摇摇头。凌绍瞅那样子,自己必是猜小了。可是陆琮上面还有谁,总不能是罗庭那个死人。
“……齐琅?不可能吧?”
“自然不可能。”凌翊玩味地看着他。凌绍心想幸亏这回范围小,看样子是要揭晓答案了。果真见凌翊别过头去装模作样地露出了笑容:“是李渐。你猜他叫自己什么?胡朔。他可真会取名字。”
那笑容是十足十的猎物在眼前的模样。
凌绍心中一黯,想谁不好,偏要是那个李渐。凌翊见他不吱声,就奇怪地问干嘛,每次说到李渐都一副臭脸。凌绍说那当然,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每次你说那个李渐的时候都是个什么表情,就跟个要嫁人的黄花大闺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