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裴冷枢这话,方清榷立刻转过头,确定了他脸上的神色,才转回来道:“对不起,刚才我太紧张师父了。你若没事请回吧,我来照顾师父就好。”
荆舒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带上门。
这时的裴冷枢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夜半之时,冷玄又出现在屋中。
方清榷一个惊觉,倏地一下站起,却不小心提到脚边的凳子。长长的“哧啦”一声划破夜晚的宁静。
冷玄在暗中皱了皱眉头,对其冷言道:“出去!”
方清榷咬着下唇,一声不响地自他身旁越过,随着门合上的闷响出了他的视线。
此时裴冷枢也醒了。身子被固定在一个位置,睡着了还行,醒着时却觉得格外酸痛。
他想微动动肩膀,却是没成功。
冷玄的手扶上他的肩,上下揉捏了几下,力道恰好。
“师兄是睡不着还是被吵醒了?”冷玄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
此时他这般,就像是打了你一顿又再给了你一颗糖。裴冷枢心里明白,却还是止不住心潮暗涌。
“师兄怎么不回答我?”冷玄继续说着。问着这句话,到似也不在乎究竟能得到多少回答。只是大师兄的沉默,让他有些没来由的心慌。
第四十六章:散功
一年的时间,也许能改变许多,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冷玄叹了口气。这气叹得沉,裴冷枢听着时竟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这一声哀叹重重往下坠了坠。
“我帮你解开吧。”冷玄说道,“终归不能总这么绑着。”
冷玄这么说着,却没有去解开绳子的动作。
裴冷枢发现自己现在是越来越不懂自己这个曾经的师弟了。不仅不懂,还不敢出口询问。也许只能沉默也只有沉默,才能在两人之间寻找回一点曾经的关系。至少,自己可以在沉默时去回想荆舒的那番话,得到一些慰藉。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人跟你说了什么?”冷玄突然提高了声音,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使上了几分力。
裴冷枢幡然醒悟,荆舒同自己所说,应是不被冷玄允许的。若自己承认了,岂不是害了她。于是他摇摇头。
回应他的只有冷玄的几声冷笑。裴冷枢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你很快就不必被绑着了。”丢下这句话,冷玄转身而去。袖子带起的风扫过裴冷枢的面颊,告诉他,这人是真的离去了。
后半夜裴冷枢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隐约觉得许多事呼之欲出,却始终蒙着纱让他模糊不清,让他心痛,让他胸腔中填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全身被固定着,不能动,更看不到窗外的天色。
一袭听到一身鸿雁的悲鸣,窗外透进一丝黛青色的晨光。
方清榷匆匆推门而入,一个踉跄差点踢翻冷玄离去时留在当中的凳子。
“师父,刚我听说……听说……”
“什么?”裴冷枢对上他的眼,询问道。
“昨日自称荆舒的那人……昨晚被冷教主一剑杀死了……”
若说江湖上正与邪如何区分,不过是行侠仗义与恃强欺弱之别。少林之所以为正,因其慈悲为怀;武当之所以为正,因其行事浩然。寒水教之所以为邪,因其杀淫掳掠。而此时,若说玄冥教为邪,自无他话。
冷教主,草菅人命。
裴冷枢想想自己管得的确是宽了。冷玄好歹也曾是自己的师弟,尚且如此这般杀人不眨眼。夜刹那所作所为,自己又有何立场去批评,又有何立场,以刺杀冷玄与他们谈条件。
他是悲痛。自小师父的教诲便是要扶弱济贫。若非如此,当初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成为他裴冷枢的小师弟。可眼下,他一日日听说不同的人死于这个小师弟的剑下。他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却不知此番又该如何做解。
冷玄很快出现在他面前。眼角下殷红依旧,裴冷枢却想明白这一点红,是多少杀戮换来的。
“荆舒死了。”冷玄平静地说。话毕,手肘斜支着桌子,挑起眼看向裴冷枢。
“你为何这么做?”裴冷枢不想,却不能不躲避着冷玄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会让他觉得寒冷,觉得不真实。
冷玄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悠闲地荡了荡。支着头的手的食指在脸颊上轻敲了两下:“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裴冷枢说着,头也转去了另一边。
冷玄轻笑几声,又成功地将他的视线吸引回来。“其实,不知道也无妨。”话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瓷瓶。
当着裴冷枢的面,冷玄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在手上。
“散功丹?”
“你不必问我。你也是玄冥教的,怎么会不认识玄冥教的药。吃了它,我就帮你解开绳子。”冷玄说着踱步到了床边。
裴冷枢愤愤瞪了他一眼:“也许不只是我对你不了解,你对我也不了解。当日我宁可跳崖也不吃‘霜绛’,你觉得现在我会吃它?”
裴冷枢以为自己看错了,冷玄的身形却是的的确确地震了一下。他脑中在过了一次适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内容触动了眼前这人。
正思索着,却又听到冷玄几声大笑:“当日?当日我没能制住你,难不成今日我也不行?你也听说我杀了那么多人,这些人你当他们是跟我说‘愿意死’我才杀的?裴冷枢你不要太天真!”
这是冷玄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似乎这一声一出,曾经那个带着一脸兴奋地喊着“师兄”的那人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幺儿……”也不知是想念还是期盼,这两个字很轻很轻地落入冷玄的耳朵。
冷玄却突然暴怒。他一只脚跪上床榻,右手掐紧了裴冷枢的下颔。裴冷枢再想抵抗却也无能为力。
药顺着喉咙进了肚。
冷玄却没因此放开钳制着他面颊的手。相反,他整个人又往上移了点,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唇,伸进舌头。
裴冷枢惊讶地想合上嘴,却因被掐着无法咬合,只得拼命向后逃开舌头。然而冷玄却不肯放过,卷住了辗转吸吮。
唇齿间一番缠绵。待冷玄觉得够了分开时,两人唇间又牵出一条银丝。
裴冷枢初时极怕是自己的心事被其知晓而戏弄于己,可冷玄的投入却也让他在放下心的同时暗生出些许欣喜。素来信奉坦荡行事,于其他都可装作毫不在乎。可此时他却是无法真正坦荡,一见银丝,脸就不由自主地烧起来了。
冷玄本也有些意乱情迷,可当看到裴冷枢此时通红的脸时,他却忽然神智清醒了:“师兄原来这么容易害羞?”他收回手,用指腹抹去嘴角边的痕迹,略一挑眼角。
裴冷枢是怎么也想不到冷玄竟会首先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冷玄伸指在他脖颈上一勾,得意地感觉他全身的一颤,才转向手腕处缚着的绳子:“放心,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松开手脚,才发现几日下来竟已勒出了深深的痕迹。冷玄眯着眼看了看,丢下一瓶药膏转过身去:“劝你还是老实些,莫做些让我不高兴的事。否则自有你苦吃。”说罢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裴冷枢拿着那瓶药膏,对着重新关上的门露出了一抹苦笑。
次日清晨,裴冷枢梳洗打理好,检查了一番真气,果真是散得一点全无。气海空空,四肢更是提不上劲,只怕是连未习过武的稍壮些的人此时也打不过。
再手腕转了转,发现虽还有些隐痛,却没伤到骨头。昨夜用了冷玄留下的那药膏,现下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悄悄外头的天气,有些阴沉倒也算不上坏天,便琢磨着也许能出去走几圈。终归不能整日呆在屋子里。
可一推开门,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冷玄给自己的活动范围,根本不会超过这个屋子。门口站着的是杨冷云,这个素来唯教主命是从的死心眼。
他叹了口气,退回屋中。
杨冷云发现他已经醒了,转向他一个拱手:“裴大侠醒了。”
裴冷枢心中哂笑:连内功都没了,何来“大侠”之谈。他对着杨冷云点了点头,自己坐回了桌边。
“教主交代我照顾裴大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只要力所能及定帮裴大侠办到。”
言下之意便是任何需要都得由杨冷云去取或是请示冷玄。裴冷枢却想不通,自己已手无缚鸡之力,怎还将教中第一好手派来管着自己。难不成冷玄还对玄冥的药没有信心。
疑惑归疑惑,他却只能点头以示自己知晓。
杨冷云也似舒一口气,告了个罪退出去了。
方清榷再端着饭菜出现时,杨冷云将他拦在门口,先是对饭菜检查了一番。
方清榷以为他怀疑厨房里头有人做手脚,赶紧说:“这个是厨房按照教主给的菜谱做的菜,我从头到脚盯着做好的,不会有问题的。”
“我是怕你动手脚。”杨冷云不带语气地说着,接过托盘撂在一边,有对方清榷从头都为检查了一遍,才让他进去服侍。
裴冷枢在里头动静听得清楚,心中担心方清榷受委屈,因而在他方下盘子的时候小声对他说:“若不愿意,就让别人来给我送饭。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你莫委屈自己。”然后声音回到正常大小,“你下去吧,我一个人慢慢吃。”
方清榷拼命摇头:“师父,我不委屈。委屈的是师父……”说着眼眶又红了。
“行了,我是真的想自己一个人慢慢吃。你这几天功夫都荒废了吧?反正有你杨师叔照顾着,你去练练功。”裴冷枢拍拍他的头,依旧说得很小声,却也明白这般声音躲不过内力深厚的人的耳朵。
“那我迟些来收碗筷。晚上还我来端饭菜给师父。”得到裴冷枢的应允,方清榷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杨冷云站在门外不动声色,方清榷离去时也只稍抬了下眼确认出来的是他而不是裴冷枢后,又低下头立得笔直。
第四十七章:残叶
有了杨冷云看管之后,冷玄出现得更少了。他这里住的是冷玄原先的屋子,半夜有时也能听到冷玄立在门口的脚步声。他猜想冷玄是睡在隔壁自己的那屋,也不禁觉得好笑:两人此番见面能不冷语相向已算极好,怎倒似孩童那般换了屋子睡,做扮家家之趣?
裴冷枢出不得门,只能在屋内四处转转。
这屋子也不大,左右十来步,前后约摸十五步的样子。逛了几圈,自然坐到书桌前翻看桌上的物品。
不想这些时日过去,冷玄的桌上依旧同初时那般胡乱散放着几本书。有些是自己让他看的,丢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有些是不知何处淘来的江湖轶事,摊放在中间些的位置。可再看掀开的书页,似乎还同记忆中一般,没再往后翻去。
他将那本《诗经》拿在手中,前后翻了几页。书页有些泛黄,是受了些潮再加上多时没翻动的缘故,显得每一页都有些脆弱。
他用指尖一页页挑着轻轻翻动,没翻上几页,竟又觉得有些倦了。叹一口气,重新合上,手指寻回记忆,将散落的书本一本本拾起,拍去书面上蒙上的灰,整齐摆好在书桌的右上角。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那本《诗经》放在了最上头。
“裴大侠果然清闲得紧,还有心思翻看这些高雅的诗赋?”
闻声回过头,只见冷玄斜斜地靠在门边,交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整理桌上的书籍。
裴冷枢微一怔,视线回到手中的书上,默默将书搁到那一叠书上:“书上落了些灰,我理一理。”
冷玄几个踱步,到了书桌前,又斜斜靠向一边:“落灰也并非坏事。落灰可以盖去一些不想看到的,可以让过于犀利过于明了的东西变得模糊。落了灰,手一触及,便顿感肮脏,便不会再碰了。”说着,他顺手抽过最上头的那本《诗经》,拎在身侧,忽然松开捏着它的两指。
书页散开来,在空中“扑啦”几声,一片枫叶从书页中飞出。
裴冷枢一惊,想伸手去接,怎奈内力尽失,动作已无法同原先相比。匆匆忙忙只抓住了一页薄纸。
“哗”的一声,折页纸被从书上撕扯下来。书不减坠势,直直落在地上。
枫叶缓缓飘了几下,也无声地躺到了地上。
裴冷枢看着手中那页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突然无法回忆起自己当初为冷玄抄下这首诗时,心中是作何感想。三百多首,却选上了这首。有多少期盼又有多少无奈与嘲讽,都记不起来了。
冷玄看裴冷枢握着页书在那儿发愣,竟也不出声。两人对立着,一同沉默。
末了,听裴冷枢悠悠叹息一声:“终究是从最初我就错了。”说着,蹲下身,却不是去捡那本书,而是那片枫叶。
冷玄突然一个闪身,脚踏上那枫叶。裴冷枢的手僵住。
“裴大侠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我怎受得起。”冷玄说着,夺过裴冷枢手上那页纸,撕了个粉碎,随手一丢。
裴冷枢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还是没起身:“可否请冷教主抬一下贵足?”
冷玄挑眉一笑:“作何?”
“一片……叶子……”
冷玄哈哈一笑:“不过一片叶子,也能让威武不屈的裴大侠如此低声下气,实在是有趣得紧!”然而话间,他却脚上用力左右碾了几下,才举足转身。
枫叶在书中夹着时日已多,早干枯成薄薄的一片,禁不住冷玄这几下碾踩。
裴冷枢看着地上几乎成了粉末状的叶子,突然像全身被抽空一般:“幺儿,别在斗了……我累了……”
行至房门的冷玄身形难以察觉地顿了顿,又继续走出了裴冷枢的视线。
裴冷枢站起,身形失力地晃了晃,才籍着书桌站住。他黯然看了看窗外,空荡荡无一人影。
该走的,已经走了。
只是竟不知,这留了两年之久的枫叶,换不来丝毫的留恋。
习惯了终日似软禁般的待遇,到头来,一切身外之物都可以不在乎,却唯独放不下那些情愫。
他想想,也许是个头了。也许,永远也到不了头。
方清榷小心翼翼地端了饭菜进来。
这几日都是些清淡的菜,按说会和他的口味。却始终觉得恹恹,动了几筷子,便提不起劲儿了。
倒是方清榷每日碟碗满满地端来,又几乎满满地端走,眼里只有怜惜,却没怎么再劝他多吃。裴冷枢竟日渐消瘦,晚上躺床上,身下垫着几幅被褥,竟还觉得这床咯得生疼。
当然他没同他人说。自己现在这身份,说了又能如何。
这日方清榷依旧细致地将饭菜从托盘中一一取出在他面前摆开,又递了筷子到他手中。
裴冷枢接过,三指端着筷子,竟举着半天下不去。僵了一会儿,悠悠地放下撂在一边:“你先下吧,我过会儿再吃。”
“先吃吧。现在天冷,过会儿就凉了,对身子不好。”
裴冷枢皱皱眉头:怎么雀儿今日语气这般平和,不似他往常说话的样子。他想想,估计是想劝自己好歹吃些吧。
于是又重新拾起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回到躺椅上蜷着了。
方清榷看着他在躺椅上调整了会儿姿势,没再动了,猜想是睡了,这才收回目光,不出声地将桌上东西收拾了,悄然离去。
裴冷枢却闭着眼斜躺着,睫毛不安地颤动了几下。他确信方清榷是有事情瞒着自己,才这般古怪。
方清榷再来的时候,裴冷枢也没刻意去提,只也疲倦地靠着,喝了碗番茄蛋羹。
方清榷看他放下了碗,不似再想动筷,便走上前拿起在他饭碗里布了些菜。也不多,盖了碗的半边。然后再又倒转筷子移到他面前:“多吃些吧。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